在《水浒傳》中,武松是我們萬千讀者最熟悉的人物之一。武松的事迹,大家也都是耳熟能詳。
然而,最近我重讀了《水浒傳》發現一個問題:武松出場時(宋江殺閻婆惜後逃到柴進的莊上,遇見了武松),柴進為什麼那麼不待見武松?
武松在柴進莊上已經落魄到什麼地步,你可能想不起來了。當時書中是這樣描寫的:
那廊下有一個大漢,因害瘧疾,擋不住那寒冷,把一鍁火在那裡向。宋江仰着臉,隻顧踏将去,正在火鍁柄上,把那火鍁裡炭火,都掀在那漢臉上。那漢子吃了一驚,驚出一身汗來。
這個大漢,就是武松。你看,大冬天的,武松身患瘧疾,卻隻能依靠火鍁取暖。所謂的火鍁,就是古人在鐵鍬上放些炭火取暖用的工具。
很明顯啊,武松身上的衣服非常單薄,再加上瘧疾使得渾身發冷,所以才依靠這種方式取暖。
這麼冷的天氣,柴大官人都不給患病的武松弄一身棉衣,由此可見,他是多麼不喜歡武松。這要是把武松換成一個身體素質差的人,想必早就已經自生自滅了。
《水浒傳》中的小旋風柴進,在江湖上那可是出了名的仗義疏财,他怎麼就不喜歡武松到這種地步了呢?
對此,施耐庵是這麼解釋的:
柴進因何不喜武松?原來武松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款待。次後在莊上,但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裡的莊客,沒一個道他好。衆人隻是嫌他,都去柴進面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隻是相待得他慢了。
這麼一看,我們還不能怪柴進無情,武松的遭遇,完全是因為他脾氣不好,酒後鬧事導緻的。
我第一次讀《水浒》時,也認為柴進不待見武松,是武松脾氣不好——“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完全是武松自找的。
然而,真的是這樣嗎?最近我再次精讀《水浒傳》這部經典時才發現,我當初是因為閱曆太淺,被施耐庵給騙了。
柴進為什麼不待見武松?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這還得從武松在柴進莊上遇見宋江的那一回說起:
話說宋江在誤殺了閻婆惜後,逃到了柴進的莊上,并受到了柴進的熱情款待。
在酒過三巡後,宋江去小解。估計當時宋江已經喝得微醺了,所以走起路來有點兒飄,一不小心,他就踏翻了武松的火鍁。
這個時候,如果我們将這畫面靜止下來,就會發現一個有意思的事情:
一個是柴進熱情款待的座上賓客,也就是宋江。另一個呢,是寄居在柴進莊子上,又身患瘧疾,落魄到靠火鍁取暖的武松。宋江和武松兩人都是因為殺人逃難,但境遇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僅如此,遭到柴進冷遇的武松,不僅他的火鍁被宋江踩翻了,還被揚起的炭灰弄花了臉。這個畫面中,武松就顯得更加的落魄了。
咱們試想一下,如果把此刻的武松換成你我這樣的普通人,我們接下來會怎麼處理這件事?
我們大概率會大叫一聲,“哎呦,看着點兒!”,然後一邊清理臉上的灰塵,一邊等待宋江過來跟自己賠禮道歉。然後呢,我們會本着息事甯人的态度,接受了宋江的道歉,最後該幹嘛幹嘛。我們會繼續蜷縮在避風的角落,用火鍁取暖。而宋江呢,則回到柴進的宴席上,繼續把酒言歡。
所以,我們這樣的普通人之間,很難擦出激情的火花。
然而,武松并不是普通人。看看他是怎麼做的:被宋江踏翻火鍁後,憤怒的武松登時氣将起來,一把揪住宋江的脖領子,大喝道:“你是甚麼鳥人?敢來消遣我!”
請你仔細品,雖然宋江對武松來說是個面生之人,但他連撒個尿都有莊客提着燈籠陪着,是個正常人都能看出來,這肯定是柴進的貴客。然而,武松還是第一時間揪住了宋江的脖領,大聲吼他。
通過武松的反應,就可以判斷出,武松要麼是個一點就着的愣頭青,要麼就是個具有高度自尊,又極具個性的真英雄。
面對武松這樣的人,大部分人都會認為他是個愣頭青。也隻有極少數能夠慧眼識珠的伯樂,才會認為他是個真英雄。
果然,那個提燈籠的莊客看到武松的舉動,慌忙叫道:“不得無禮!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
莊客的這句話,着實是紮了武松的心,他說了一句話:“‘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甚厚。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甚厚。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武松這句話,直接點破了柴大官人的要害:身居高位,卻不能兼聽則明。
我們回頭再看,施耐庵說,柴進之所以不待見武松,是因為“武松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恐怕未必。
武松可能真的打了莊客,但武松打人的原因絕對不是因為武松吃醉了酒,莊客照顧不周就打他。
有人或許會問,你怎麼就說得這麼肯定呢?
你想啊,武松的酒量咱們都知道,那可是喝了十八碗酒都能打虎的男人。醉打蔣門神之前,武松喝得更多,但依舊不耽誤替施恩辦事兒。武松的精細程度,在整部《水浒》中都是能排的上号的,豈會因為喝了柴大官人幾杯酒,就亂了分寸?
如果你還不信,請你再看《水浒》後面的章節,如果不是有人欺負了武松,他有過不講理的打人行為嗎?
武松這個人心思十分缜密,情緒控制更是頂級(通過殺潘金蓮和西門慶時,他冷靜、冷酷的作風就可以得知),武松從來沒有做過無理取鬧之事,他怎麼會在逃難時,且寄居在柴進莊上時鬧事呢?
所以,實事的真相正如武松所說,是柴進聽信了莊客的一面之詞。
仔細想想,這個柴大官人也真是一個可憐之人。他在自己的莊子上養了很多的莊客和賓客,作為莊園的一把手,雖然他無時無刻都享受着衆星捧月的待遇。然而,從另一方面來看,其實柴大官人被衆人捧着的同時,也是一個莊子中最被人們惦記、算計的孤獨之人。
此話怎講啊?
你想啊,任何組織内都充斥着一些喜歡走捷徑、撈偏門之人。這些人整天惦記的就是獲取超額的、不正當的收獲。為了達到目的,他們不惜颠倒黑白、文過飾非、嫉賢妒能,争功诿過。柴進的莊子也不例外,充斥着這樣的一批莊客。
就拿當初林沖刺配充軍路時路過柴進的莊子,被他棒打的那個洪教頭來說吧,我們就能看出些一二。
話說林沖在野豬林被魯智深救下後來到了滄州,他遇到了大名鼎鼎的柴大官人。柴大官人得知眼前的這位配軍就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後,當即攜住林沖的手,将他請到了自己的莊上,并擺酒設宴,讓林沖成為了自己的座上賓。
然而,就在林沖跟柴大官人飲酒叙談的時候,莊上的槍棒教師洪教頭來了。林沖見到洪教頭後首先起身施禮參見,但這個洪教頭非但沒有還禮,還一臉怒氣地對林沖不理不睬。
柴進看出場面的尴尬後,親自出面解救,向洪教頭鄭重地介紹林沖,讓二人相拜。柴進甚至還把林沖前“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的頭銜說一遍,為的就是提醒洪教頭:這林沖并非等閑之輩。
此時已經成為配軍的林沖,見柴進如此擡舉自己,便再一次起身,鄭重地拜見洪教頭,并讓出賓席頭坐,教洪教頭坐。
你看,柴大官人都下場解圍了,而且林沖也已經表現得很有眼力見了。然而,洪教頭就是不肯就坡下驢,非但沒有對林沖躬身答禮,還來了一句:“休拜,起來!”
洪教頭坐在了林沖的上座,他不僅對林沖毫不客氣,甚至連柴進這個主人的面子也不打算給,弄得柴進尴尬至極。
衆人重新落座之後,柴進為了給林沖面子,也為了給自己找回面子,隻好再一次示意洪教頭,提醒他,林沖是禁軍教頭。
柴進道:“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師父如何輕慢?”
洪教頭說:“大官人隻因好習槍棒,往往流配軍人都來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槍棒教師’,來投莊上誘些酒食錢米。大官人如何忒認真?”
柴進說“休要小觑他”。洪教頭忍耐不住,跳起來,說:“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頭!”
在柴進看來,林沖是他的賓客,你洪教頭羞辱林沖,就是羞辱我柴進。所以,當洪教頭提出跟林沖比試槍棒,柴進馬上便順勢安排二人比試,還拿出二十五兩銀子作為彩頭。
洪教頭看着林沖,恨得牙直癢癢,比試開始後他提起棒子就想把林沖打倒在地。結果呢,林沖躲閃他兩下後看準時機,一出手就将洪教頭打翻在地。
柴進大喜,叫:“快将酒來把盞。”衆莊客一齊大笑,快意非凡。
洪教頭呢?施耐庵是這麼寫的:
洪教頭那裡掙紮起來。衆莊客一頭笑着,扶了洪教頭,羞顔滿面,自投莊外去了。
你看,此時的洪教頭,顯然已經被柴進抛棄,已不是柴進尊敬的槍棒老師了。看到他栽了這麼大的跟頭,衆莊客并沒有對他表現出絲毫的同情,而是笑着扶起他。
此時,那些莊客們的“笑”聲你應該不會感到陌生。試想一下,我們在生活中出糗時,身邊是不是也會有些所謂的朋友,笑得比陌生人還歡?
洪教頭被莊客們“笑”,一方面說明莊客之中君子不多,另一方面還是因為他自己也跟他們也是一丘之貉。
洪教頭跟林沖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什麼他會對林沖有這麼深的敵意呢?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他的嫉妒之心在作祟?
洪教頭嫉妒林沖受到柴進的款待,嫉妒林沖搶了自己位子,因而被主觀的情緒左右了理智和判斷,最後才落得如此凄慘的下場。
其實,洪教頭隻是柴進的莊客們的一個縮影。曆史上,隻要有沽名釣譽之人養士,就一定會有依草附木者來投。戰國時代那門客三千的孟嘗君,門下都不乏雞鳴狗盜之徒,柴大官人的莊上自然也難免充斥着一些洪教頭式的莊客。
在柴進的莊上,騙吃騙喝的無能莊客多了,武松這樣剛正不阿,眼裡揉不得沙子的能人,自然也就成為了“不合群”的異類。因為,武松這樣有本事的人一旦受到柴進恩寵,那他們這些混子的前途必然會受到影響。劣币驅逐良币嘛,這是個恒久不變的真理。
而柴進呢,他雖然是莊子上的一把手,但他卻察覺不到,他其實是莊上最被孤立的可憐人。
這一點,做過領導的人應該能體會到。一把手的位子其實很奇怪,在那位子上坐久了,你就難以獲得真實的信息。平時你看到的,聽到的信息,其實都是底下的人根據你的喜好,有選擇性地讓你看到的。
作為一把手,如果你再不自律,喜歡顯擺自己的特長與偏好,那麼身旁那些谄媚、迎合、欺瞞之人随之就會見縫插針。你喜歡聽什麼,馬上就有人唱什麼歌;你喜歡看什麼,立刻就會有人把相關數據造得嚴絲合縫;你喜歡看光鮮的建築,馬上給你修建。
唯一的例外,就是一把手都想要見到能人,但是手下的庸人們就是不讓他見到,因為能人來了,庸人們就得走了。所以,武松來到柴進的莊上後,莊客們怠慢他,孤立他,抹黑他,為的就是讓柴進不待見他。武松在柴進心中的壞形象,就這麼被莊客們一點點給勾勒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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