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我和春天有個約會》主持人歌會啟動時，節目制作人林海提議，是否可以和黃齡演唱經典老歌《永遠的微笑》，并由作曲家陳鋼親自伴奏。聽罷此創意，不禁拍案叫絕。《永遠的微笑》為陳鋼的父親陳歌辛贈予愛妻金嬌麗的禮物，當年一經周璇演唱，迅即紅遍上海灘。

說起此歌，不由想起廿餘年前與袁鳴聯合主持綜藝欄目《共度好時光》，其中專門設置一“情懷追尋”版塊，邀請知名人士講述與親人或友人的非凡情感故事。之所以策劃這一主題，是因為綜觀人們的一生，其美好時光往往無法繞開一個“情”字。生活因情而豐富生動、溫暖感懷。好時光離不開一段段動人的交往、一個個難忘之人。正是擁有那些刻骨銘心的生命片段，人們方能享受此刻歡愉時光，短暫生命之河才會流出璀璨之色。

左二為陳鋼，右一為作者

其中的《美麗到八十》單元便是叙述一代“歌仙”陳歌辛與妻子金嬌麗的動人愛情故事。陳歌辛曾追随德籍猶太音樂家弗蘭克爾學習音樂，風流倜傥，才華橫溢。金嬌麗為其學生，16歲被推選為校花，還在新新公司樓上“琉璃電台”擔任播音員。金嬌麗曾如此描寫陳歌辛：“他在上課時穿一件熨得平整的深藍竹布長衫，而且半件已洗刷得發白了。我喜歡上這英俊青年，認為他‘窮’就是好的。”然而，這段“師生戀”差點因家境與門第懸殊而夭折。金嬌麗為吳宮飯店經理家掌上明珠，陳歌辛祖上雖為印度貴族後裔，但早就家道中落、勉強度日，世俗偏見幾乎棒打鴛鴦。

金嬌麗外表看似柔弱嬌小，内心卻堅強無比。她斷然違抗父命，與陳歌辛租借陋室，共築愛巢。興許是受愛情滋潤，《玫瑰玫瑰我愛你》《薔薇薔薇處處開》……一首首情歌從陳歌辛的心底汩汩流出，而金嬌麗永遠是丈夫作品的第一讀者。兩人蟄居逼仄舊屋，但心懷大愛，相互激勵。沒過多久，陳歌辛“歌仙”的雅号便不胫而走。一時間，海上流行歌手，如周璇、姚莉、李香蘭等，均以演唱陳歌辛作品為榮。

藝術家天生浪漫敏感，與女歌手相處之間，難免互生情愫，陳歌辛也不例外。他一度與姚莉的哥哥姚敏對李香蘭傾慕不已。而李香蘭對陳歌辛亦贊賞有加，他們彼此惺惺相惜。但礙于家室，陳歌辛始終保持克制。他與姚敏相商，共同創作一首歌曲，以紀念彼此的友誼。于是，姚敏借用唐代詩人張籍《節婦吟》中名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與陳歌辛共同寫出傳世之作《恨不相逢未嫁時》：“冬夜裡吹來一陣春風，心底死水起了波動。雖然那溫暖片刻無蹤，誰能忘卻了失去的夢。你為我留下一篇春的詩，卻教我年年寂寞度春時……”舒緩委婉旋律之下，蘊藏翻江倒海情感糾葛，無奈苦惱，纏綿歡愉，盡在不言之中。

而一首《蘇州河邊》則是陳歌辛記錄了他與“銀嗓子”姚莉一次難忘的姑蘇之旅。那時，他倆随公司同時往蘇州遊玩。月夜之時，他們漫步于小橋流水間，感受單純的美好。回滬後，陳歌辛以白描方式寫出《蘇州河邊》。“河邊不見人影一個/我挽着你，你挽着我/岸堤街上來往走着/夜留下一片寂寞/河邊隻有我們兩個/星星在笑/風兒在妒/輕輕吹起我的衣角/我們走着迷失了方向/盡在岸堤河邊彷徨/不知是世界離棄我們/還是我們把它遺忘/夜留下一片寂寞/世上隻有我們兩個/我望着你/你望着我/千言萬語變作沉默。”音樂與詞曲均返璞歸真，唱出了少男少女純淨的内心世界。姚莉晚年說起這段往事，仍感動不已：“那時候，雖然歌中唱到‘挽着手’，但實際上，手根本沒有碰過，是名副其實的‘發乎情，止乎禮’，但是非常美好。”彼時，姚莉已是耄耋之年，但說起前塵往事，眼睛裡仍閃過一絲光亮。雖然生命之河翻起幾朵情感浪花，但陳歌辛一生摯愛仍非愛妻莫屬。“心上的人兒，有笑的臉龐/他曾在深秋，給我春光/心上的人兒，有多少寶藏，他能在黑夜，給我太陽/我不能夠給誰奪走，我僅有的春光/我不能夠讓誰吹熄，胸中的太陽/心上的人兒，你不要悲傷/願你的笑容，永遠那樣。”這首陳歌辛專為妻子創作的《永遠的微笑》，旋律簡潔優美，情感真摯濃厚，有疼愛，有憐惜，更有鼓勵，難怪陳歌辛哲嗣陳鋼稱“這是父親送給母親的音樂素描”。1957年，陳歌辛不幸成為“右派”，被發配至白茅嶺農場。作為妻子，金嬌麗不離不棄，每年春節都不辭辛勞，獨自一人，冒着風雪，踉踉跄跄行走于崎岖山路去看望丈夫。漫漫40公裡長路，耳邊盡是凄厲風聲，心裡卻湧動着《永遠的微笑》的旋律。她曾在一封家書中記叙當時與丈夫相見的難忘時光。“相聚一夜，訴不盡的情。沒條件像在家裡時那樣對飲紅茶，談天說地，隻能苦中作樂，用剛洗過套鞋的泥水放在小鉛桶裡煮滾而飲，也就夠滿足了。茶未喝完，隊裡的哨子吹響了，讓家屬乘汽車去趕火車。此時此刻難分難離，但必須走呀！我，一路哭到家。”但回到家裡，作為母親，她又必須抹幹眼淚，承擔起照顧孩子的職責。她沒日沒夜抄譜掙來72元救命錢，維持全家最低生活線。原本想着終有等待丈夫回來的那一天，但陳歌辛僅留下一盞煤油燈和一句“你要保重”的叮咛，長眠異鄉。聞聽噩耗，金嬌麗不省人事，但她仍堅強地隻身前往白茅嶺，接回陳歌辛的遺骨。

屋漏偏逢連夜雨，次子陳铿也被劃為“右派”，參與勞動改造。由于内心煎熬，他想一死了之。金嬌麗為此趕至複旦大學與兒子談心。“你父親客死他鄉，我一個女人，獨自将他接回。雖說萬念俱灰，但從來沒想過‘死’這個字。是我的兒子，就一定不能自暴自棄，否則便不是我兒子。”母親這一番話，讓他從絕望中獲得重生。所以，長子陳鋼感慨：“母親經曆太多苦難。如果是一個稍微脆弱點的女性，恐怕就承受不住。就在那麼困難的情況下，她還能充滿自信，熱愛生活。這一點是我們全家受用不盡的财富。”

果然，當金嬌麗女士身着白底綠花絲裙，款款走上舞台，講述過往艱難與坎坷時，仍保持一份難得的淡定與優雅。她說：“我隻是一個很平凡的母親。雖然經曆過不少風風雨雨，但現在我覺得很幸福。為什麼呢？因為我的孩子們都是在逆境中長大的。所以，他們懂得自尊、自愛、自強不息。他們非常愛我，我也非常愛他們。我記得冰心老人說過：有了愛就有了一切。我有了這些愛，所以我的晚年很幸福。”她還風趣地教育陳鋼兄弟要向勞模徐虎學習，為人民服務。觀衆席頓時爆發出熱烈掌聲。她還告訴我，原本她要去美國看望次子，但聽說我們的節目要回憶陳歌辛，便毅然更換行程。為了率子女在舞台演唱《永遠的微笑》，她還專門去位于衡山路小紅樓的中國唱片廠試音，所用話筒還是當年周璇所用舊物。睹物思人，金嬌麗在微笑中流下熱淚，但她說，自己早已走過悲傷，生命航船正駛向圓滿彼岸。所以，這是充滿幸福與感恩之淚。

如今，在陳鋼先生的鋼琴伴奏下，與黃齡共同唱起《永遠的微笑》，仿佛看到陳歌辛先生與金嬌麗女士正相依相偎含笑注視……人生固然轉瞬即逝，但藝術可使之獲得永恒；生活難免會遇到困頓與挫折，但微笑能讓我們在風雨裡戰勝苦難，從黑暗中尋到光明。

欄目主編：黃玮 文字編輯：黃玮 題圖來源：邵競 制圖 圖片編輯：邵競

來源：作者：曹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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