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雙十一前,田田的嗓子又失聲了。
做帶貨主播這3年,她直播間的人數雖然沒破過百,但聲音卻被折騰的從有到啞,從啞到無,應對方法也從多喝水、含咽喉糖到随身攜帶咽立爽、響聲丸直到現在需要天天霧化。
即便是失聲當天,她也得含藥播完4小時。
田田的霧化機和常備藥
李佳琦的職業路徑曾是田田想要複制的模闆,但他們在時間上剛好錯位。2016年李佳琦從櫃台走進直播間時,田田剛剛成為櫃姐。
2年後,李佳琦在雙十一晚會上和馬雲同台PK賣口紅,創下“30秒内塗口紅最多”的吉尼斯世界記錄。女生們到田田的櫃台,不用試色搶佳琦同款。
“他說的那些我們都太懂了。就覺得他能做我為什麼不行?”2019年底她辭職做直播,從起初的信心滿滿到如今既不再對一夜暴富心懷期待,也不敢輕易辭職。眼下,她考慮最多的問題是:要不要再轉型?
“歡迎XX來到直播間……”話還沒說完,XX就走了。這是田田直播時的常态,競品直播間天天喊“寶寶”,田田和同事們聽得要“吐了”,但自家直播間裡,“寶寶”還沒有貨真價實的“家人”“姐妹”人數多。她的直播間平均在線人數6人,4個是家人、朋友做的“托兒”,剩下2個是路過。
田田所在的公司,位于北京南三環,涼水河對岸,夾雜在京劇院、肉類食品研究中心和養老院之間。這是一家電商公司,主做白酒銷售和代運營。公司小院裡有食堂、操場、假山,同事間聊的是養生、帶娃、家長裡短,看門大爺收養的兩隻狗——吉祥、如意懶懶地躺在大門口。這裡絲毫沒有直播間“狼性成交”的氣息。
田田是這家公司的坐班主播,中午12點上班,下午5點上播直至晚上9點結束。她帶貨的品類是黃金飾品,産品主打“古法工藝、國禮品質”,客單價從400至萬元不等。
正在工作中的田田
在10平米左右的直播間,正中央挂着一塊幕布,幕布上繪制的仿古窗,是直播間的“古典氣質”擔當。幕布前的長桌,既是商品展示區,也是田田和另外三名同事(直播運營、場控、新媒體運營)的“工位”。
直播間裡,唯一一扇南向的窗子被深藍色的遮光簾擋的嚴嚴實實。站在這裡,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熒光吸頂燈和14盞小射燈就是屋裡的“太陽”。地闆上,2架環形補光燈像士兵一樣矗立在2.8米的柔光箱旁,開播指令就是号角,點亮的瞬間就是一場戰役。
田田座位的正對面,放着一台46寸的液晶電視,像是放大版的手機,方便主播看到實時在線人數、評論互動和運營下發的價格調整或其他臨時通知。
很多場直播中,田田都在沖這台電視空講,顯示屏上沒有人提問互動,但即便這樣,她也不能停,更不能放飛自我。在4小時裡,她需要保持微笑和激情講解完幾十款産品,天天如此。
田田的直播間
有時候,長期停留在直播間的人,或把商品加入購物車的行為,都讓田田看到一絲成交的希望,解說也會更加“激情澎湃”。她遞眼神給運營,想知道成交量如何,運營不停搖頭,“沒人下單,還是沒人下單”……這種失落感,田田現在可以在兩三秒内消化掉,絕不挂臉,繼續微笑着把剩下的時間播完。
結果也是令人沮喪的:4個小時,隻賣了一款特價276元的産品。
珠寶首飾賽道不是沒有成功者。類似“99元秒殺1個黃金手镯”的銷售噱頭,總能吸引想占便宜的用戶下單。但田田透露,某些品牌99元的“黃金手镯”其實是925銀鍍金。
“挂羊頭賣狗肉不适合我們,這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田田賣出過單價3700元的項鍊,但這不是常态。“我們的産品和日用品不同,比如紙巾日常價9.9元,上播7.7元肯定就賣爆了,而且複購率很高,但我們的品類,用戶買一次未必會買下一次,養一個客戶挺難的。”
“李佳琦2019年收入高達2億”的傳奇,是田田走進直播行業的契機。
在2019年辭職之前,田田已經做了3年彩妝品牌櫃姐,在王府井高檔商場裡,她的銷售額拔尖,積累了不少專業知識和客戶資源。但直播風口的來臨,讓線下銷售的工作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沖擊。越來越多人到店隻買“李佳琦推薦”,甚至不用試色,拿着直播間的截圖讓田田幫忙找貨。隻要是他推薦過的産品,通通賣到斷貨。
“在美妝行業上過班的人,心裡都會有一些小幻想,他能做,我為什麼不能?”
職業倦怠是她辭職的另一個原因。“幹夠了。每天像在監獄一樣,看商場裡的人各種逛街,我好煩。工作10年、15年的同事都安于現狀準備養老,我可不想,出來了我就不會回去。”
入行帶貨主播比田田想象的更容易。因為有線下銷售經驗的加持,她甚至沒有參加面試,隻通過電話溝通就拿到了offer。雇主是一家生物科技公司,旗下的玻尿酸産品急需擴大線上知名度,他們甚至希望田田第二天就來上播。
公司本部在北京CBD核心商圈,但田田并沒過上向往的“白領”生活。她真正工作的地點是一棟位于東四環外的小樓,一層樓開了8個直播間,每個直播間安排了包括主播、運營、場控等在内的8~9人。快速起号階段,早8到晚8,這六七十人連軸轉,每天分時段不停上播。
準時開播是鐵律。早上6點左右,田田要從南三環的出租屋出發,倒兩次公交到公司,全程近2小時。一路上她眼看着窗外的天色從黑變灰再變淺藍,看着太陽漸漸升起,陽光灑進車廂,一如她當時的心境,光明應該在不遠處,總能抵達。
這種期待與快樂隻維持了半年,田田發現,她依仗的優勢,在直播行業裡反而是轉型障礙。
做櫃姐的時候,遇到客人進店,她會通過适當的引導,和客人進入一對一的深聊狀态,“皮膚是什麼類型,近期有什麼問題,為什麼會這樣?什麼樣的産品能解決”,她銷售的是産品,也是護膚和美妝知識,并靠這些增值服務獲取信任和複購。哪怕客人不當場消費,雙方加個微信也成功了一半。但是線上帶貨完全不一樣:來直播間的很多人沒有明确目的,對自己要買什麼也沒譜,可能隻是不小心點進來,這時需要主播去激發、提問、挖掘,甚至制造需求。
“動作要誇張,情緒要亢奮”。田田突然揚起手,“像這樣”,她猛然提高聲調:“不管你是孕媽媽還是三十多歲的姐姐,你的魚尾紋今天就要用它!”
田田模仿的時候,鄰座投來疑惑的目光,這些目光如果放在直播間,很有可能就是成交量。她感慨,“直播間或許不相信知識,隻相信姿勢。你突然鬧了一個烏龍,有些人就會留下看,但當你很認真地去表達時,反而留不住人。”
直播間人數“意外”破百
不是沒有努力過。她去相似品類的直播間學習,拆解那些大主播的問候語、造型、語速、表情,粉絲也從0漲到後期的1000多人。她的薪資構成是底薪 績效 提點,但提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填鴨式直播也在挑戰田田的體力。每次播到2小時左右,她就覺得身體被掏空,可身邊00後的同事似乎永遠精力旺盛。每次想到自己“老大不小”還在跟一幫小孩比拼,田田就會自我懷疑是不是在浪費時間。
田田總說,成功的帶貨主播要天時地利人和,她比李佳琦入行晚了3年,成功已然不能被複制。2020年夏天,她再次辭職,回東北老家待了半年。回家也有回家的煩心事。以前因為在北京闖蕩、見世面,她是親戚眼裡“别人家的孩子”,但現在,縣城裡做公務員的表妹成了家族的榜樣:工作穩定,在當地有車有房,早8晚5,日子滋潤。
2021年,田田決定“殺”回北京,卻發現直播帶貨行業換了人間。
“100元一小時的活兒有人幹,一個月隻有幾千元的工作大把人搶。”對主播的要求也越來越“卷”:不能光會賣貨,最好還要懂新媒體,能運營。在她擅長的美妝行業,已經開始挑剔年齡,年紀越小機會越多。
做主播的門檻越來越低,但崗位機會卻越來越少。行業也在“卷”。有一個酒水直播間,第一個月還在直播,第二個月可能整個項目都沒有了。
田田還是找了一份主播的工作,賣珠寶首飾。比起做服裝和美妝,賣珠寶壓力小一些,但這個賽道也不容易做,客單價不低,回購率不高,公司新業務剛起步,要重新起号“養”粉絲。但對田田來說,這份新工作的最大意義是:她畢業以來第一次完整擁有了周末雙休和法定節假日,過上了“正常上班族”的生活。以前,無論是做櫃姐,還是帶貨美妝,都沒有這項福利。
田田在直播間展示商品
前段時間公司做了投流(通過廣告投放的方式,來為直播間吸引流量,從而讓更多的人可以進入到直播間),但效果十分“玄學”。“運營按照收藏文玩、黃金飾品等标簽進行投流,按理說是投給對口的潛在客戶群體,但人家就不喜歡你這款,能咋辦?還得看開一點。我有的時候會給自己開解,直播間沒人也有沒人的好處,我可以變着法換話術練習。”
現在,田田的直播間人氣,從最初的6、7人漲到了30人左右,開始有人和她互動,誇獎她講解清晰,或在下單後留言“已拍,感謝”。看到這些時,她會露出發自内心的笑容。也許是“僞裝快樂”的時間太久,真正的快樂來臨時,會有加倍的成就感。
前段時間,因為家人去了涉疫地點,田田被要求居家隔離,不得不在家用手機完成直播帶貨的工作,受限于場地、設備,數據和體驗都極差。“如果是第一次刷到直播間的人,看到當時那樣不專業的畫面一定會滑走。我幾乎每天都自言自語4個小時,沒人和我互動,好煎熬。回到公司的那天,我跟同事開玩笑說,我太想念公司的直播間了!”
現在,田田說起那些成功的大主播,嘴裡會連續說十幾個太厲害了。她偶爾也會想,要不要試試從主播退到幕後?運營或者主播培訓?雙子座的她始終舉棋不定。
眼下正值雙十一活動期,她比往常更忙。打開直播,就能聽到她更嚴重的沙啞嗓音。有時直播還剩1小時左右,場控和運營同事會幫她講完剩餘時間,讓她能喝口水。能互相支撐的團隊夥伴,也是她長期做這份工作的理由之一。
“疫情開始的時候我25歲,現在我都快30了,感覺啥也沒幹,怎麼一下子這麼大歲數了。”
2020年,田田剛做帶貨主播沒多久,每次路過一條街,都會看見一條被棄養的狗,沖着這個緣分,她收養了這隻小狗。現在每到周末,她都會帶着小狗去逛公園,順便給自己放風。“工作的時候看不到多少白天,休息的時候就想看藍天白雲。”
田田和她的乖乖
直播行業給了她工作機會,也改變了她的生活方式。“每天活在小世界裡,交際圈越來越小。”
失聲,是直接的職業代價。9月的某一天早上,田田醒來想問幾點了,她張開嘴試着喊“媽”,卻沒聽到自己的聲音。咽了一口唾沫,她再次發力:“媽”!依然安靜。
田田覺得自己像個在漏氣的氣球,直播像根針,每開播一次,針就在氣球上紮一個小眼兒,現在她已經越來越癟,不能吃辣味的漢堡,不能唱有高音的歌,不能和人大聲争吵。
她習慣下班後“非必要不說話”,因為大部分時間在直播間度過,所以非必要也不買新衣服;她不再喜歡任何人造的封閉空間,所以非必要不去逛商場,消費欲望也大大降低,即使去别家直播間取經,也不會買任何東西;下播後,她甚至不想聽到任何嘈雜的聲音;玩手機刷到直播都會立即滑走;比起小視頻,她更傾向于看靜态的圖文内容。所有的表達欲,都留給了工作。
在電影《九品芝麻官》裡,周星馳扮演的包龍星為了鍛煉口才,不停對着一根比人高的彎曲鐵棍說話——最後,這根彎鐵棍被他說直了。這個無厘頭的情節曾經讓田田爆笑,但現在她笑不出來了,因為這就是她自己的日常,隻差一個奇迹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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