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正望

周末閑暇，用古丈毛尖為自己的寂寞沖了一杯好茶，次第舒展的葉芽，在沸水慫恿下，起伏跌宕，把一杯山泉水洇染得翠綠，随着袅袅升起的水霧，清香缥缈，沁人心脾，啜飲一口，唇齒生津，回味無窮。

茶真是至清至雅之物，有茶默默而溫暖地陪伴着，便想到要讀幾篇脍炙人口的文章，為這閑淡的時光增添一分靈魂。于是置杯幾上，起身往書房。折騰了一陣，書是找到了，但端起茶杯，水已成涼，不經意間脫口而出：真是人走茶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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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茶涼這個詞，我第一次聽說，是在樣闆戲《沙家浜》裡，阿慶嫂在智鬥刁德一時的一句唱詞：人一走，茶就涼，有什麼周詳不周詳。對這個詞的第一次理解就是：一杯茶，人走開了，自然慢慢地就涼了，冷了。後來随着漸曉人事，由懵懂到成熟，才從中悟出了它有關世态炎涼、人情淡漠方面的引申義來，也常常生發出一番很是對“損人利己”“忘恩負義”“趨炎附勢”“人情似紙張張薄”之類的不屑、無奈和深惡痛絕之情。

我這個人三十歲之前不太愛喝茶，主要是物資匮乏，生活拮據，自小喝的是用水井水燒的白開水。三十歲之後，日子蒸蒸日上，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好像是朋友建議，說是書看累了，喝杯茶可以長下精神，又說是酒喝高了，喝杯茶可以醒下醉意。聽人勸，得一半，于是便有杯無杯的喝些茶了。味蕾為茶葉特有的甘苦潛移默化，日久生情，自己慢慢也喜歡上喝起茶來，其實提不提神、解不解酒，我的大腦和胃倒是沒有太大的感覺。

家住乾州小溪橋，我以為喝茶最方便且惬意的去處，當數座落在乾州古城胡家塘荷花池旁的“半畝方塘”。這原本是一座乾州古城舊式的老宅子，但被有心的主人一打扮，便處處散發着很文化、很藝術的味道，加之撷取大儒朱熹“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詩句中的“半畝方塘”作為店鋪的字号，畫龍點睛，一下子讓進出“方塘”之人也變得“氣自華”了起來。“方塘”與古城遊道一牆之隔，半畝之外是紅塵，半畝之内是桃源。

喝茶是一件清靜的事，每回去，我喜歡挑門口三棵樹下的茶座，向門而踞。獨自喝着茶，攪一杯往事，聽牆外行人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的腳步聲，打量着每一位從門前或匆匆、或姗姗過客，我可以不着邊際的思考許多人生的況味。尤其是薰風送爽的夏夜，在茶香缭繞中，可賞荷塘月色，能聽蛙聲一片，不時風過葉搖，若有若無的荷葉香氣，淡淡地竄入鼻息，迷人的夜色會把人沉醉得神魂颠倒，腦子裡便會高雅地想：好日子，哪裡需要錦衣玉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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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半畝方塘喝茶最大的好處是随意，一杯茶滿了變少，少了又沖滿，熱的喝涼，涼了又沖熱，直喝得身影子從椅子左邊轉到椅子右邊。茶喝到一半，要走人，想到隔壁的“有味書吧”“文史書店”逍遙下，隻要把茶碗的蓋兒放在椅子上，主人知道人還要回來，也不會收桌上的茶碗，那瓷茶杯蓋兒便算是幫我号住了位子。“書香門第”裡轉一圈回來，往茶碗裡續上新泡的茶湯，照樣接着喝，這叫“人走茶不涼”。

能感覺到“人走茶涼”，說明在“走”之前，是享受着熱茶的待遇的，需要想明白的是，在離開之前，這杯遞上手的熱茶，是因關系密切而來，還是為有求于你而至。倘若是後者，一旦放下茶杯，轉身離去，或許不用茶涼，那杯茶就會被倒得幹幹淨淨。其實，我是同意人走茶涼的，至少人家這樣對待我，我是完全理解的。但嘴上說理解不等于自覺地去那麼做、那麼看。

我自參加工作至今，已不止一次調動單位，企業、機關、農村等等部門都待過，也在一些部門、單位、或某個方面負過一些大大小小的責任，每到一個新的崗位，倘若在之前的單位工作不如意，任上挫折較多，也沒有做出什麼成績來的話，換個環境，自己先把那杯茶吹涼，有苦自己咽，往往會生發出一種從頭再來的強烈進取意識；倘若在之前的單位春風得意，任上成果驕人，口碑載道的話，換個崗位，往往會留戀過去，愛惜羽毛，喜歡躺在過去的功勞簿上，沾沾自喜，面對新的工作崗位進取意識就不會那麼強烈，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自己原來的那杯茶被别人漸漸吹涼，心裡總是不那麼痛快。

“人生就像一杯茶，不會苦一輩子，但總會苦一陣子”，就像人生總會有寂寞和孤獨一樣。我時常會有這種情況發生：有時望着窗外慢慢暗下去的暮色，無所事事，拿起書，翻了一頁又一頁，癡癡地想，卻不知道讀了什麼；有時打開電視機，頻道換來換去，沒有一個感興趣的節目，盯着熒屏上的主持人不知所雲；有時拿起手機，聯系人翻了一遍又一遍，卻不知道該撥給哪一個人……旁人看來，這些舉止似乎顯出老年癡呆的症狀，時時令人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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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到了耳順的年紀，我似乎又明白了一些道理，認識又回到了“人之初”，覺得“人走茶涼”這個詞還是作本義來欣賞得好。“茶”涼不涼，完全是自然現象。人走自然茶就涼，不涼反而不正常。人與人的相逢與别離、交往與分手，都是緣分與運氣，沒必要帶着滿腹的牢騷去體驗人走茶涼的另一番引伸出來的味道。“牢騷太盛防斷腸，風物長宜放眼量”，人走茶涼，就不要再留着那杯茶，倒掉冷茶，洗洗杯子，給後來的人騰出位子，“江山代有人才出”，相信别人會比自己做得更好。這才是現實，體現了一種清醒、一種智慧、一種胸懷、一種品德。

想到這裡，我笑了，笑自己剛才為一杯涼茶生出的那點煩惱，就像一隻小小的瓷茶杯蓋兒夢想占住一把椅子……于是，我倒掉已涼的茶水，重新燒水、燙杯、煮茶，手握書卷，淺斟慢品，襲着一身的茶香、墨香，在貌似平淡的一天中，走過自己的千山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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