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的早上,已然沒有了夏日時的炎熱,畢竟是秋天來了。盡管街道兩旁的銀杏葉還沒有黃燦燦,山上的楓葉也沒有紅似火,前二天連着來了二次台風,雨水也越來越多,比猛烈的夏雨小了些,比細細的春雨又粗了些。老話說:一場秋雨一場寒。畢竟秋天是成熟的季節,褪去了盛夏的火氣,就如同人步入了中年,少了些年少的那些不切實際夢想,不言愁的壯志,少了些中年時的指點江山,壯懷激烈,竟有了些圓潤的感覺。
我家房子隔壁,移民下來的那戶人家,老頭又罵罵咧咧開來,聲音由弱漸強,打破了這晨的寂靜。其實不止一次了,有很多次,我都是在他那隔着幾座山都能聽到地吼叫聲中醒來,睜開惺忪的眼睛,耳邊充斥地全是特有帶着濃重的腔調的高亢音量。他吼的是他的女人,但我似乎從來沒有聽到他女人的一聲哪怕是微弱地辯解。
我住在小城也有十多年了,後面的住戶都是從高山上因地質災害搬遷下來的一個村的村民。可能是在大山裡面呆慣了,他們說話的聲音總是很洪亮。在寂靜的清晨,天還未亮,就可以聽見他們開門聲,結伴去做工的招呼聲,女人做早飯時的鍋盆碰撞聲,有時會突如其然的傳來一聲清清脆脆地叫喊:上我家吃早飯哦,我家白粥已經燒了,快來哦!絲毫不會顧及周邊那些還在睡夢中神遊的人。
長此以往,我也習慣了這個場景和環境,我知道,這是他們原來在山上的環境造就的秉性,不管咋樣也改變不了。大聲的說話、放肆的笑、放聲的哭、不分場合的吵架,門口庭院的小花壇不種花,要種上各種時令的蔬菜,傍晚時分正是欣賞晚霞的美好時刻,突然提個尿桶給那些菜澆上純天然的有機肥,盡管是沖水進行了稀釋,但仍然擋不住那随風飄來的刺鼻氣味。在花壇的角落裡用磚頭臨時搭個雞莳,在雞的腳上用繩子綁上那沉重地破破的解放鞋,倒覺得多了早些年農村裡那種原始的韻味。
那含糊不清的叫罵聲還在繼續着,我估計他是叼着他那根除了睡覺就一整天叼着的旱煙杆在罵的。忽然想起一個詞:河東獅吼。南宋文學家洪邁在《容齋随筆》中記叙了這麼一則故事:陳慥,字季常,公弼之子,居于黃州之岐亭,自稱“龍先生”,又曰“方山子”。喜蓄聲妓,然其妻柳氏絕兇妒,故東坡有詩雲:“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東坡與季常是老朋友,彼此間沒有什麼顧忌,寫了上述詩句來取笑他,以“河東獅吼”形容柳氏之兇而季常懼内,又說季常素好佛,且喜談空說有參悟禅機,而佛家有“獅子吼則百獸驚”的說法來喻佛法莊嚴。東坡先生以佛家語與季常開玩笑,寫的打油詩,成就了柳氏悍婦的威名。而我現在聽到的卻分明是個雄獅的吼聲,用在這裡也許并不貼切,老頭那喋喋不休的罵聲或許早成了這片居民眼中的風景,大家都習以為常了。
老頭姓何,我就稱他為何老頭,花白的頭發,七十不到的年紀,身材并不高,也不見得粗壯,時常穿一件四個口袋的中山裝,着那雙褪去了色彩的膠底解放鞋。我從二樓的窗戶往下看,常常見他閑時就呆呆地坐在大門口的那個小闆凳上,不知道想些什麼,隻有那常年不離嘴,用細小毛竹做成的旱煙杆上煙霧是升騰着的,煙霧彌漫了他有些蒼老的臉龐和迷茫的眼神。她的妻子是個壯實的女人,一刻不停地裡裡外外忙碌着,上山種作、上山摘茶葉、上山摘箬葉都是把好手。老頭在怒罵甚至有些歇斯底裡的叫喊聲中,她始終一聲不吭,臉色也是波瀾不驚,一副寵辱不驚,看淡雲卷雲舒的神情,仿佛那叫罵聲就是每天早上定時響起的廣播,讓這個世界有了聲音,不至于太孤單,至于内容是什麼,跟她無關。
我是見過他兒子的,瘦弱的模樣,慘白的臉色,理了個西洋發型,不知得的是什麼病,前幾年走了,留下老頭夫婦。兒子在世時,老頭也會時不時的就開始大罵,緣由可能是一句話一點瑣事,或者根本就是沒有緣由,是生活的重擔,還是心中的不堪?從來無人問及。我跟他們并沒有太多的交集,在上下班的路上會偶爾遇到,他會憨憨地笑,點個頭,含糊不清的打個招呼,随着皺紋堆起的笑容很燦爛,隻是那眼神還是蒼老,叼着的煙杆上有時冒煙有時不冒煙,我也會友好的跟他打個不痛不癢的招呼,但無論如何,也不會将他歇斯底裡甚或發怒時猙獰的樣子跟眼前的可掬笑容重疊在一起。
有一天,我家門頂上的燈壞了,恰好看到他家壯實的女人在門口,整理着絲瓜棚。小小的庭院裡種植的生姜很茁壯,幾株粗粗的辣椒樹上挂滿了青青長長的辣椒,靠近圍牆邊上,堆放着從山上老房子搬下來喂豬的石槽和房子的柱礎,還有一些柴禾,旁邊還種了一株從山上移下來的杜鵑,一棵矮矮的無花果樹,濃綠的枝葉間可以看到已經結了青青小小的無花果,有些盎然的生機。我開口向她借把梯子,她爽快地答應了,在她交給我梯子的時候,我忍不住問:你家老頭脾氣這麼差,常常聽他哭天喊地罵得這麼兇,為什麼啊?你不難受?她笑笑:他就這樣,誰叫我嫁了這麼個老公呢,生辰八字不合,不過這麼多年早習慣了,不去聽便是。
我無語,其實我知道,以前老家類似這種情況的家庭很多,這不過沒有這麼典型罷了。男的大多脾氣大,打罵自家女人也是常事,現在叫家庭暴力,但那時沒有這個概念,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女人也覺得是理所當然,大都恭讓,畢竟男的要養家糊口,幹着重力氣的農活。貧賤夫妻百事哀,生活的困頓,讓男人的身心疲憊不堪,随着生活水平的好轉,這種現象正漸漸地消失。
我敬佩女人的隐忍,她的雲淡風輕就是這樣修煉出來的?女性的溫良賢惠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那時的女人有愛嗎?愛肯定是有的,但那時的女人更多的應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居多,嫁雞随雞,嫁狗随狗,認命。
解放前老家就有一戶典妻的,解放後就沒有贖回,大家也并不覺得奇怪,現在已經過輩了。村裡也有好幾對“姑娘換嫂”的家庭,在吵吵鬧鬧中已安安穩穩地過了一輩子,子孫滿堂享受着天倫之樂。我在想以前的婚姻,是女人怎樣的一種隐忍支撐起一個家庭。
老頭老了,臉上寫滿了滄桑,老頭未老,那震耳的訓罵聲似乎還昭示着作為一家之主的尊嚴。在我一廂情願地看來,老頭其實是可憐的,他并沒有見過多大的世面,一直在深山裡耕作,兒子前些年生病走了之後更加沉默寡言,也許他根本沒有想法,又或許他心裡想的很多,隻是無處宣洩。
在現實生活中,很多人,總是把笑容送給别人,卻把壞脾氣留給最親的人。也許隻有最親的人才能包容陌生人無法忍受的一切,雖然這世上有成千上萬種愛,但從來沒有一種愛是理所當然,是女人的隐忍造就男人的性格吧。
老頭的叫罵聲漸漸的弱了,歸于沉寂,可能是吼累了。天已放亮,窗外,遠處的山巒間有雲霭飄渺着,田間的荷花經曆過二次台風的洗禮,已不像盛夏時那樣嬌豔,荷葉東倒西歪着,花也稀疏了許多,但依舊倔強地開放着。世間的萬物都不能圓滿,都要經曆過春夏秋冬,有人一輩子争争吵吵到白頭偕老,也有人轟轟烈烈開場而後寂然收場,可能都要經曆磨合,經過靈與肉的撕扯,懂得包容與忍讓,知道退步和謙和,才能在風雨歲月中趨于平淡,歸于溫和。這世上有些愛就如同春天開在路邊綴滿枝頭的花,熱烈絢爛,風雨過後,滿地的落紅,卻結不出一個哪怕是清澀的果實,有些愛就像老頭庭院的無花果,平淡着,卻結出豐碩的果實,不管是清澀還是不清澀,終究圓滿。
作者簡介:韓劍鋒,愛好攝影、寫作,浙江省攝影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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