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楓聲

一天很晚回家，發現小小的院子裡多了位新成員——一隻二斤左右大的黑兔，圈養在一個鐵籠裡；相較于已是成年的黑兔，那籠子實在夠小，看那樣子，兔子旋個身也是擁擁擠擠。

于是就問兔子從哪裡來的。姑娘說，是從二姥家拿來的，二姥家有狗有貓有兔子，貓叫“糖球”，狗叫“土豆”，就這隻兔子不受待見，至今還沒有個名字。看那兔子在籠子裡悠閑地啃着煎餅，我就跟姑娘說：兔子是食草動物，你不能老給他吃煎餅，早晚要抽空到門口路邊和林子裡薅些草來給它吃。姑娘問：它都吃些什麼草啊？我說，咱這片，地裡長的草，隻要是沒有特别怪味的，它基本都吃。

第二天中午回家，發現姑娘真的去薅了兔子食，但多是開着小藍花的波斯婆婆納和蒲公英，連癞荷擴子（荔枝草）都薅來了。癞荷擴子兔子是不吃的，波斯婆婆納也不是兔子的喜愛。我就笑了：你怎麼竟薅了這些回來？青草、開花的荠菜都處都是，那些才是兔子最喜歡吃的啊！姑娘有些不好意思：那些草，我大都不認識，兔子喜歡吃什麼，我真的不知道。

是啊，現在農村裡的小孩和城市裡的小孩有什麼區别呢——有地，卻基本沒下過地；農活，大人基本都不幹了，何況他們？田地裡那些野草野菜，他們能認識幾樣？兔子都不是家裡的玩伴了，兔子吃什麼草，他們又哪裡會知？

不由想起小學初中時薅兔食的往事。

上世紀八十年代，雞鴨鵝兔狗豬羊是農村人常養的禽畜，隻要是過日子的人家，再不濟，家裡也要喂頭豬、喂幾筐兔、養一小群雞。糧食并不豐裕、各種飼料還沒有大行其時的年代裡，野草野菜無疑是最好的補充。那時沒有補習班，沒有那麼多教輔資料，沒有延時服務，沒有電腦手機和互聯網，也沒有現在那麼多作業，小孩子放學後和周末裡最主要的任務是薅豬食和薅兔食。

那時候哪家沒有三五個孩子呢，隻要天不下雨，三一群五一群，溝渠邊、田野裡，到處可見背着糞箕、挎着籃子的大大小小的孩子們。那時孩子們每天下田下地，或跟在父母身邊，或跟在哥哥姐姐身後，耳濡目染，很早就積累了豐富的野草野菜知識，哪些是豬喜歡吃的，哪些是兔喜歡吃的，哪些是豬兔都能吃的，哪些是豬或兔不能吃的，他們打眼就知，根本不需要大人交代。

那時小孩子們薅豬食薅兔食一半是玩一半是完成大人交給的任務。出去轉悠那幾小時或長不天，回來時能把籃子或糞箕子填滿即可，至于裡面裝的都是些什麼野草野菜，大人們基本不看。當然，也有極會“過日子”的小孩，他們精挑細選，早早地把箕籃裝滿。當然，也有極嚴厲的家長，孩子背或挎回家的草菜，他都要認真地看一看——草好籃子滿，讓吃飯；草劣或糞箕子底支了木棍來蒙混過關的，院裡院外追着揍，打得鬼喊。

清明前後，麥苗正青，這時節的麥苗是豬和兔子都極喜歡吃的。那些膽子大的小孩常會薅了麥苗放在底下，上面蓋上一層草，便可以省卻不少力氣。但這有時會被田主人發現，怒氣沖沖、罵罵咧咧地扭送到家裡，免不得挨一頓爹娘的毒打。所以，薅草而偷麥苗，實在是一件冒風險的事。

那時麥田裡很多“惡藍菜”，青青的，顔色和麥苗一樣。這是一種類似于菠菜的野菜，但葉子圓一些，一棵一棵的，很是肥碩。這是豬喜歡吃的一種野菜，但兔子吃了會拉肚，所以，如果薅的草裡面“惡藍菜”較多的話，回家之後，隻能整籃子都倒進豬圈了。

近幾年，多次去麥田裡尋找，也曾去林地裡尋找，但這種記憶中異常清晰的“惡藍菜”，卻再也不曾發現。倒是我們當地有一種叫“面疙瘩”（學名“一年蓬”）的野菜和它有點相似，但“面疙瘩”的葉子是黃綠色的，分明不是我記憶中“惡藍菜”的樣貌。那年那月那麼多的“惡藍菜”，都去哪裡了呢？每每想及，就覺得納悶而郁悶。

疫情期間，哪裡也不能去；好在鄉村有廣闊的田地，不至于像城裡人那樣窩在鋼筋混凝土的籠子裡憋屈。昨兒清晨，沿武河西岸信步轉悠了一圈，清明後的田園，可不僅僅是怡倦眼那麼簡單。

林地裡，銀杏樹抽出了小小的嫩葉，像揮舞着一把把小小的宮扇，又像一面面希望的小小旗幟在春風初陽中招展。七七芽，婆婆蒿，葍苗秧，野苕子，灰灰菜，野蘆葦，紫花地丁，通泉草等等野草野菜或大或小，開花的，冒芽的，都洋溢着生命的活力，油油地在春風裡招搖。誰家的地裡，鋪滿了開花的荠菜，花兒雖小，但那密密匝匝的陣勢，卻自在而别緻地營造了一種春光裡别樣的惝恍迷離。這些樹下長着的，都是兔子喜愛的野草野菜。河岸溝渠田埂邊，構樹長出了嫩葉，枸杞綠滿了全身，榆樹在鑄造着它的小錢，它們的葉和嫩芽頭，也是兔子的美食。

這麼多豐盛肥美的兔食，讓我想起去世多年的母親。我上高中後，母親就隻喂兔子和雞了，而那幾籠兔子和十幾隻母雞，則是我每學期學費和每周五毛錢茶水費的主要來源。所以，每周末回家，把煎餅渣抖進兔食盆之外，我總會去家東的河邊薅些青草，或折些刺槐榆樹或樗桃（構樹）的枝葉來喂喂它們。那時候，一心想着的，是如何通過學習來改變戶口性質、獲得一個吃公糧的身份，沒覺得那些野草野菜有多麼可愛、那土地有多麼可親。

一股雞屎兔糞味飄來，沒覺得多麼刺鼻，倒覺得這才是人世生活的氣息。我知道，這氣息裡有塘泥的味道，有河流土地的味道，有春天裡各種花花草草和樹葉的味道，更有我熟悉的那些兔子喜愛的野草野菜的味道。忽然覺得，能健康地活在這人間，能自由地徜徉在這草木豐茂的田園，真好！

是該回去給在家上網課的孩子準備早飯了。雖然沒帶小鐵鏟，但想到籠子裡的那隻黑兔，還是決定，邊返邊薅些兔子食帶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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