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千尋已是耄耋之年,腿腳不便的他終日與輪椅為伴,人們常說人老了,就喜歡回憶過去。
可任千尋不這麼認為,他覺得如果回憶是幸福的尚且可堪回顧,如果回憶是苦澀地那就沒有必要揪着回憶不放。
人嘛,總是要向前看,不可沉溺于昔日的時光不可自拔。
“任先生,外頭又在鬧,我幫你把窗戶關上吧,仔細他們又扔東西進來砸你的腦袋。”
任千尋非但不關窗,還把輪椅滑到窗邊,他用一隻枯瘦的手緩慢地把一副古老的眼睛戴在臉上。明明這隻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可他卻覺得特别費勁兒,戴上眼鏡後他終于看清窗外喧鬧的人群。
領頭的叫艾雲,他一臉兇相,半眯着一隻眼手裡拿着雞蛋和石子,似乎在尋找合适的角度準備把手裡的東西扔進來。
艾雲身後跟着幾個四十來歲的壯年,他們個個膀大腰圓,脖子上挂着金鍊子,眼神中充滿焦急和怨恨。
“原來是艾雲來看我了,他今年都六十了吧,還這麼有幹勁兒。”
護工正色道:“任先生,他們可不是來看你的。”
任千尋微笑起來,渾濁的眼珠頓時變得明亮,像是蒙塵明珠被人拭去灰塵。
“故人不辭千裡來看我,帶着點怒氣又有何妨,你去開門,讓他們進來吧。”
護工瞧了瞧他腦袋上染血的紗布,用力關緊窗戶,然後收走了他的眼鏡。
“任先生,我幫你把窗戶關上,這群人看久了,會髒弄髒眼睛。
護工違背了任千尋的意見,可他卻并沒有覺得生氣。
任千尋躺在輪椅上,他的視線落在桌上的一本日記薄上,這本日記薄記載着他從入行到退休的所有大小事迹,日記薄的封面微微泛黃,紙張邊緣有些發卷。
他猶豫許久,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将它打開,過去的記憶太沉重也太殘忍,他逃避了許多年,如今從護工的言語中得知自己時日無多,他突然不想逃了。
日記薄上寫有四個大字——提燈畫師,這四個子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同樣刺痛了他的心,他終于鼓起勇氣翻開了日記薄。
1922年5月29/陰
鎮裡的教書先生齊秀才無故失蹤,學堂的人說齊秀才辭工回鄉去了,有幾個同窗在學堂門口哭,我不知道他們哭什麼,或許是哭齊秀才的将來,也或許是哭他們自己的将來。
于我而言,齊秀才的離開是好事,這使得我不用每天往返四個時辰走山路進學,也可免于戒尺打手心的懲罰。
沒有教書先生教我認字後,每天務農,晝出夜伏仍不能果腹,比起背不出書被先生打手心,還是面朝黃土更苦些。
父親見我體弱年幼幹不動重活,于是打算傳授我一門手藝。
——任千尋日記選摘
任千尋沒有戴眼鏡,所以讀得很緩慢,他一個字一個字的看,眼神變得飄忽起來,仿佛又回到了1922年7月29日鎮上的學堂門前。
“我還沒學會打算盤呢,嗚嗚,他走了,我隻有去給鞋匠家做學徒。”
“做鞋匠的學徒不好嗎?”
“當然不好,吃不飽,穿不暖,還要看人臉色,跟奴才差不多。”
一個人開始哭了,大家都跟着哭。沒有人會關心,第一個人為什麼哭。
任千尋癡癡的想,如果齊秀才沒有離開而是繼續教學,他們這些人的命運或許會不一樣。
然而這隻是設想罷了,那個喜歡打算盤渴望當賬房先生的男孩死于八年後的夏天,其他跟着哭的男孩或于饑餓,或死于病禍。
1922年9月9/晴
半年習畫略有小成,擅畫花鳥蟲魚等物,人像不精,父親盛怒日夜督導,使我坐起猶如挂鈎魚。
——任千尋日記選摘
那時候他還年幼對于提燈畫師這項職業沒有敬畏之心,不明白差之毫厘,失之千裡的道理。
那一晚他提着一盞白燈籠,身上背着一個稻草人緩緩走進夜色中。
稻草人身上穿着衣服,臉上套着一張雪白的畫皮,皮上畫着精緻的五官,任千行将白燈籠挂在樹上,将稻草人藏在樹梢上,在樹下點燃一爐香,香氣徐徐升騰。
他連忙躲進提前挖好的土堆中,頭上蓋着厚厚的青草,隻露出一雙晶亮的眼睛。
土堆和青草能掩蓋活人的氣息,任千尋躺在土堆裡一動不動,他的呼吸聲極輕,被周圍的風聲和蟲鳴聲所掩蓋。
也不知等了多久,任千尋覺得自己都快睡着了。
周圍涼飕飕的,陰風陣陣,一骨子冷徐徐地往他骨頭裡鑽。
借着白燈籠發出的亮光他依稀看見樹下有幾道昏暗的影子徘徊不前。
怎麼沒有動靜,難道是畫子不夠逼真,他們不敢吃。
提等畫師以朱砂為顔料,用手中筆在稻草人身上作畫,這些畫好的稻草人也被稱為畫子,這些畫子如同釣魚的餌料,用裡吸引獵物。
然而任千尋今晚的獵物顯然不是魚,而是四處遊蕩的陰魂。
那些黑影在燈下遊走,時聚時散。終于在樹下的香即将燃盡時有一道黑影張開大嘴,吃下了畫子。
任千尋激動的難以言喻,他活動了一下手臂,準備從土堆裡鑽出來。
然而接下來的一幕讓他驚呆了,他看見樹上的稻草了像活了一般,跳下樹提着白燈籠一步一步像他走來。
由于要近距離觀察,所以他藏身的地方離畫子所在的那顆樹并不遠。
稻草人提着燈籠踉跄的往前走,一步一步越來越近,任千尋緊張到無法呼吸。
怎麼辦?跑嗎!跑不過。
裝死?可白燈籠還是會發現他。
難道是畫子出了問題,不應該啊,他明明什麼都畫了。
任千尋擡着仔細觀察正朝他走來的稻草人,它提着燈籠笨拙的往前走,走一步停三下,走一步停三下。
任前行看向稻草人的腳,赫然發現稻草人少了一個腳趾。
出師未捷身先死,看來他今天要交代在這裡了。
這一刻他才明白父親為什麼精益求精不肯容忍他犯錯。
稻草人停在他面前咧開嘴笑,随後慢慢往下彎腰,一寸兩寸眼看着稻草人的臉即将湊到任千行眼前時,他急忙閉上眼睛屏住呼吸。
這時不知從哪裡刮來一陣風,白燈籠熄滅了,樹下的香也燃燼了,稻草人頓時倒在地上,那張畫好的皮在晨光下逐漸消散,枯草散落一地。
任千尋能感覺到身上的暖意,他仔細觀察了四周,再加上天空中已經能看見淺淺地金色的雲,再過一會兒就到公雞打鳴的時候了。
任千尋從土堆裡爬出來,大口大口的喘着氣,周圍靜悄悄地,他還沒來得及感受劫後餘生的喜悅。
一張煞白的臉赫然映入他眼前,這人他認識是離開學堂半年的齊秀才,他怎麼會在這兒,他不是回鄉了嗎,怎麼會變成孤魂野鬼遊蕩在山林間。
齊秀在他背後幽幽地叫着他的名字,可任千尋哪裡敢回頭。
“你别靠近我,仔細我用五雷咒将你打散。”
興許任千尋這句謊話讓齊秀才膽怯,任千尋覺得的風小了一些。
齊秀才怕他十分,他怕齊秀才七分。
任千尋盤腿坐在原地,耐心的等着,陰司有序,陰陽相隔,任憑齊秀才道行再高,也會畏懼日光,隻要等太陽出來一切就都太平了。
“我并無害人之意,方才的白燈籠和引魂香都是我吹滅的。”
任千尋捂着耳朵,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不管齊秀才說什麼,任千尋總是無動于衷,一句話也不肯聽,生怕自己被蠱惑。
齊秀才的身影在日光下變得透明起來,他似乎很怕太陽,急忙躲在樹蔭裡。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近而模糊不清。
齊千尋是在午後提着白燈籠回家的,父親見他并沒有把稻草人帶回來,就知道他把事情辦砸了。
“說說看吧,哪裡出了問題。”
任千尋耷拉着腦袋支支吾吾:“畫子做的不好,少畫了一根腳趾,險些被對方吃了。”
齊父聽到這裡心中一驚:“你是怎麼回來的。”
“”齊秀才救了我。”
齊父抽着葉子煙,沉思着。
一根煙抽完後,他起身吩咐任千尋收拾東西。
“父親,你要攆我走?”
“不是趕你走,而是叫你去給齊家還恩。”
“你在外頭欠了人情,不還回去後半生恐無安甯。”
齊父說的鄭重其事,一向寵溺他的母親,此時也一言不發,任千尋隻好背上行囊乖乖離開,他要去往齊秀才的家鄉,找到齊秀才的家人幫他們看家護院十年,以此來償還齊秀才對他的救命之恩。
從那以後他便和家裡的親人斷了聯系,據送信的郵遞員說,他父親在家鄉收了好幾個徒弟, 艾雲則是這些徒弟中的佼佼者。
任千尋初到齊家,齊家人對他并不接納,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老兩口家裡本就少吃食,如今多出來一個生人,自稱為了還恩,要在他們家住上十年。
十年呐,那得吃多少糧食,老兩口根本沒聽他說完話,砰地一聲關上房門,随後動作麻利的伸出手,把窗戶也關上。
任千尋隻好在牛棚裡過了一夜,早上齊家夫婦出門幹活時他也跟着去。
齊家夫婦惡言相向叫他滾,他也不說話,橫豎就在他家牛棚住下了。
齊家夫婦起先以為他是騙子,後來又以為他是偷牛賊,晚上睡覺都不敢睡踏實。
漸漸地齊老頭累病了,他讓小女兒把任千尋叫來床頭問話。
任千尋把自己的來曆,以及齊秀才如何救他的事情說了一遍,唯獨省卻了齊秀才被人謀殺一事。
“你前邊說的話我信,後邊說的話我不信,你說我兒在鎮上教學做大官,那他怎麼不回來看我,反倒叫你我家,他肯定是被任殺了,不然怎麼一封書信也不捎給我。”
“你說,是不是害了我兒。”
任千尋不肯說出真相,齊老頭對他愈加厭惡。
他斷定,自己兒子肯定被他害了,不然他怎麼會将功折罪願意給他們家免費做十年長工。
齊家不給吃食,也不給棉被,齊綿綿偷偷把窩窩頭藏在荷包裡,偷偷拿給他吃。
齊家夫婦看見過幾次,但是并沒有阻止。
那年夏天,齊老頭摔壞了腿,糧食爛在地裡,齊老太一個人根本沒辦法把稻谷收回來。
齊綿綿抱着任千尋的胳膊,求他幫忙。
任千尋讓秦綿綿幫他找來一隻白燈籠和一捆稻草,半夜裡提着燈籠向河邊走去。
年僅十二歲的任千尋幹不動割稻谷這樣的力氣活,所以他決定出去釣畫子。
如今沒有父親在身邊指導,他隻得自行摸索,很多事情學着學着就像了,像着像着就是了。
他最擅長畫花鳥蟲魚,于是他決定從魚蝦入手。
先将稻草捆成一小紮,然後把畫好的魚皮和蝦皮套上去,接着放入河中,這些畫子火靈活現,随着流動的水波微微晃動着,很快便吸引了一群真正的魚蝦。
任千尋一隻手提着白燈籠,一隻手拿着香在水面上移動,河裡的魚蝦随着香氣而聚集。
随後他将香插在身旁,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木桶,将一條條大魚裝進木盆中, 這些魚就在水中遊動的很歡躍,然而一觸碰到他的手就跟施了定身咒似的一動也不動。
齊家夫婦和小女兒齊綿綿躲在暗處偷看,心裡既震驚又害怕。
任千尋把晚上捉的魚賣掉然後換成錢,雇了四個割稻人幫忙收稻,齊家的稻子這才得以搶救。
說來也奇怪,自從任千尋到齊家後,齊家就像倒了大黴似的,先是齊老頭在農忙時生病,接着是齊老太做飯不小心把廚房給點了。
任千尋于是又提着白燈籠出去,然後從深山裡找回來一包銀元。
齊家的茅草房搖身一變成為高大的磚瓦房。
空出來的舊房子讓給任千尋住,任千尋終于不用住牛棚,至此任千尋已經到齊家一年多了,然而齊家人并沒有真正從心底接納他。
“他那麼有本事,卻隻給咱們這麼一點錢,我聽說任家提燈畫師名氣大的很,畫什麼有什麼。”
齊老頭和齊老太湊在一起商議,秦綿綿聽到這兒心中一動。
“提燈畫師真這麼厲害,那我叫他給我畫幾件花衣裳。”
齊老頭蠱惑道:“你去,你快去。”
秦綿綿興緻勃勃跑到任千尋跟前問他要花衣裳。
“什麼花衣裳,我不會畫,衣裳是一針一線繡出來的,不是提燈畫師畫出來的。”
“你騙人,任家的提燈畫師,畫什麼就有什麼,金銀财寶也能畫,你不給我畫,是不是看不起我。”
任千尋遍體生寒,當初他被稻草人凝視時隻是身上冷,如今他覺得整顆心都涼透了。
他不明白為什麼才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齊家夫婦會從一個踏實勤奮的莊稼漢變成如今這樣好逸惡勞的人,就連當初那個偷偷給他吃食的善良女孩也會變成面目可憎的勢利眼。
任千尋不肯滿足齊家這種無理要求,齊家夫婦惱羞成怒,将他趕走。
他來的時候帶着一把香和一隻筆身上穿着舊衣,走的時候依然帶着一把香和一隻筆,身上穿着舊衣。
齊家人覺得任千尋會自己回來的,他當初說好了要給他們家當十年免費長工,如今才一年半,他們笃定他會回來。
所以一直端着架子在家等着,田地都荒蕪了,他們還幻想着以後的錦繡生活。
冬去春來,任千尋替齊家攢下的錢财消磨殆盡。齊家一口從磚瓦房又搬回了茅草屋,看着那些磚和木材還有家具被一件一件賣掉,齊老頭氣得暴跳如雷。
“咱們找他去,說好了給我們家幹十年長工,差一年都不行。”
齊老頭帶着家風風火火的去找去任家,反而他們家名氣大,錢财也多,再不濟咱們就賴在任家不走,有提燈畫師在畫什麼有什麼,誰還願意種莊稼。
然而齊老頭并不知道,任千尋欠他的早就已經還清了。
他這趟出行,注定無功而返。
後來任千尋聽說齊老頭在路上和人發生争執被土匪盯上,好在他機靈将妻子和女兒藏在麻袋中躲過一劫,他自己責備土匪擄走生死不明。
再後的事,他有些記不清了。
“咚”地一聲,雞蛋砸在了窗戶上,任千尋的思緒被這聲悶響拉回現實。
艾雲他們還真是有耐心,等了一上午了還不肯走。任千尋繼續往前翻,日記本上的字迹工整而蒼勁。
1932年7月7/雨
今天是重陽節我依舊沒能回鄉,我早已是無根浮萍,心無所向心無疆。
華山風景秀麗,我打算買一間茅屋在這兒養老。
說起來真是可笑,提燈畫師可通陰陽,曉生死、知禍福,卻依舊得餓肚子。
——任千尋日記選摘
任千尋的手在日記本上摩挲,如果當年他留在華山不出山就好了,然而如今已時過境遷,不會再有如果。
任千尋記得那時候是年關,他獨自一人生活在山間,齊綿綿和艾雲成了親,不辭千裡來找他尋仇。
一個怨他不講信用,害得齊家,家破人亡。
一個恨他父親藏私,不肯将全部技藝傾囊相授。
艾雲夫婦死纏爛打,任千尋不堪其擾,隻得将自己琢磨出的經驗教給艾雲。
“時間所有事情講究平衡,陰司也一樣,釣畫子第一要義是畫,其次是等價交換,你幫陰魂們完成生前的願望,陰魂幫你運财。”
任千尋教導的很認真,可艾雲并沒有記住他所說的平衡。
“他們吃了我的香火和畫子,理應給我運财,憑什麼我還要去完成他們的願望,我又不傻。”
艾雲不僅不講究平衡,還把用黑狗血替代朱砂,用紅燈籠替代白燈籠,俨然将提燈畫師變成了邪魔外道。
艾雲的做派越來極端,靠着雷霆手段斂财無數,任千尋寫信去勸過幾次,艾雲連信都懶得看,一把火點了。
漸漸地,任千尋也不勸了,他知道艾雲必定會惹出禍端。
這場災禍來的突然,他再也拿不動筆,也算不準他人的命運,從前他是陰魂的噩夢,如今陰魂是他的噩夢。
“一定是任千尋刻意做法收走了我的能力。他想看我的笑話,等着吧,我不會讓他如願的。”
從那以後艾雲就跟狗屁膏藥似地黏着任千尋,怎麼甩都甩不掉,這都幾十年了,他除了扔雞蛋扔石子這些小把戲,也沒有别地手段可使。
當初他用提燈畫子賺到錢如今全都還了回去,任千尋并不貪心,所以他隻是瘸了一條腿。
艾雲可就不一樣了,他厄運纏身妻離子散,沒晚都要忍受陰魂的侵擾。
日記薄上的其他頁曾經也寫滿過密密麻麻的字,如今時隔多年,上面的墨水印很淺,許多字都模糊不堪了,唯獨早年間用鉛筆寫下的字迹還清晰可。
他這一生經曆了稀奇古怪的事,也去過許多光怪陸離的地方,如今都随着這本日記薄塵封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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