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日報記者 張強 通訊員 曹希

5月26日一大早，天空就飄起了雨，來自全國各地的各界群衆趕到上海龍華殡儀館外，想要送吳孟超院士最後一程。這其中，有吳孟超的親人、好友、學生，有醫學界同仁、年輕的醫學生，有他曾幫助過的患者和家屬，以及來自全國各地的群衆。

說起吳孟超，有的人曾經親眼見過吳老，但更多的人沒有見過吳老，而是被新聞媒體的報道所感動、感染。

今天，我們特意整理了幾篇紀念文章，以此緬懷吳老。他們中有的是吳老的學生，有的是吳老的同事，幾十年裡他們和吳老朝夕相處。

這份緣分早已超越了一般的師徒之情

海軍軍醫大學第三附屬醫院主任醫師、教授、博士生導師姜小清

最近二年，吳老身體狀況不是很好。他生病住在長海醫院期間，我一直隔三岔五地去看他老人家。

2019年，我主編的膽道腫瘤診療系列教程第一本，《膽道腫瘤臨床診療聚焦》，吳老親筆題寫了書名，并擔任主審，身體許可時親自審閱，現在已正式由人民衛生出版社出版。這也是吳老最後一次給學生題詞了。

姜小清與吳老合照

在我們心目中，吳老就是個神仙啊，他怎麼會離我們而去呢？我們所有的學生都認為他至少能活過這個8月31号，活過100歲，并為他老人家的百歲生日準備着。

平心而論，大家平時都很忙，每個周末都是這個會那個會的。但到了這個周末，冥冥之中，我就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做啥事都拖拖拉拉，拖拖拉拉的不出門，廣州的肝膽會我都沒去。結果等到21日下午的三點二十分，就接到電話說吳老不行了。

我連滾帶爬沖過去看他。當時吳老的狀況已經非常非常差，心率有60多，而血壓也隻有60多，血氣Ph7，非常危險。

我們好幾個學生，連同吳老的至親一直陪在床邊，直到夜裡3點半，吳老的情況沒有好轉，但也沒有惡化，心内科主任和醫生說，吳老的心髒太強了，我才回去睡了幾個小時。22日一早，我又打電話問吳老怎麼樣，電話那頭說還是老樣子，就心率稍微慢了一點。

22号這一天，我寝食難安，坐立不安。早飯根本吃不下，把家裡的事情簡單安排安排之後，12點多，剛剛坐下來準備打算扒幾口中飯去看吳老，結果電話又來了，說吳老快不行了。

果然。趕到醫院，恩師已經處于彌留階段，13點零2分，他頑強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恩師特别愛幹淨。我們給他做了最後的身體上的護理，把他打扮得幹幹淨淨，給他換上了最心愛的海軍服，然後把他一路護送到龍華殡儀館。

整個過程，就像當年我送别我父親一樣。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是握住他的雙手看着他離開我的；吳老也是一樣，最後我也是抓住他的雙手送他離開的。他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就像家裡人一樣。那一刻，我一點也沒覺得他已經離開我了，就覺得他隻是睡着了，我想讓他睡得更舒服一些。

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跟着吳老三十多年，這份緣分早已超越了一般的師徒之情。

沒有創新就沒有進步，就會落後

海軍軍醫大學第三附屬醫院主任醫師、教授、博士生導師周偉平

1984年大學畢業分配到肝膽外科時，吳老親自找我談話，他強調了兩條：一是服務态度要好，對病人要有愛心；一是技術要好，要能治好病人。隻有具備了這兩點，才能做到全心全意為病人服務。吳老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他外出開會晚上十點多回來，不是先回家，而是直接到病房看望手術病人。雙休日看病人已是常規，每年大年初一都到病房看望病人。吳老的言傳身教教育感染着我們，雙休日到病房查房看病人已成為肝外三科的習慣。

吳老對病人的關心還體現在他對術後病人的細心觀察上。他查房時并不太關注監護儀上的指标數值。他總是右手握住病人的手腕，左手撫摸病人的額頭，看上去是在安撫病人，其實他握住病人的手腕是在感覺病人脈搏的快慢，是否有力，撫摸額頭是了解病人的體溫，有無發熱出汗。通過這兩個動作就能大緻了解術後病人的生命體征是否平穩。再加上觀察小便的量與顔色，就能判斷出病人的血容量是否足夠。

吳老經常強調，雖然儀器設備發展了，但詢問病史、體檢是基本功，必須熟練掌握。但凡他手術的病人，術前都要親自去看B超，了解腫瘤的位置、大小及與血管的關系、肝硬化程度等。正是術前對病人肝髒腫瘤情況以及深厚的肝髒解剖學基礎，才使得吳老在手術中似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才能創造一個又一個手術奇迹。

吳老雖然是一個外科醫生，但他非常重視基礎理論的研究，并積極引進人才。他非常愛護學生，即使學生犯了錯誤，違反了紀律，他也會以寬容的胸懷對待學生，給予年輕人改正錯誤的機會。

在吳老的建議、呼籲和支持下，我們成立了國家肝癌中心，建立了世界上最大的肝癌組織樣本庫。培養了一大批肝膽外科專業人才，吳老桃李滿天下。

吳老非常重視和鼓勵創新，他經常教導我們：“沒有創新就沒有進步，就會落後，就無法提高肝癌治療的生存率。”在吳老的支持和鼓勵下，醫院肝癌的基礎研究國内領先，臨床研究進展顯著。我們最早在全國提出“早期、速效、長期抗病毒治療”，降低肝癌術後複發率的觀點，并已在全國推廣應用，提出了“以肝切緣為本的肝癌切除術是降低術後複發率的關鍵”的理念，采用三維可視化技術指導肝癌切除術，明顯降低了大肝癌術後複發率，提高了肝癌手術病人的術後生存率。

你不要指望吳老會表揚你，

他不吭聲就是對你最大的褒獎

海軍軍醫大學第三附屬醫院麻醉醫生陸智傑

在吳老彌留之際，我趕到他的病房見了他最後一面。病榻上的吳老面容消瘦，眉目安祥。監護儀顯示血壓很低，但是他那一顆鋼鐵般的心髒還在頑強的跳動着，正如他99年的堅守一樣。我摸了摸吳老的手，手指很涼，這是一雙拯救了無數肝癌患者生命，拉扯着病人度過無數險灘的手啊！我松開吳老的手，眼淚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

吳老是一個嚴厲的醫生，和他搭台做麻醉壓力很大。一般吳老都會排2-3台手術，做完一台關腹時，他會下來喝口水，休息20分鐘，順便每個手術間轉轉。20分鐘後他會準時出現在房間，這時如果第二台手術病人還沒有麻醉好，吳老就眼睛一瞪：“麻醉怎麼回事？”這時任何解釋都是蒼白的，所以逼着我們練就了控制好麻醉、病人縫完皮膚就迅速蘇醒拔管、第二台病人硬膜外、頸内靜脈、氣管插管一氣呵成的本事。直到當天手術全部做完，吳老離開手術室後，大家才松了一口氣，氣氛頓時變得活躍起來。

雖然吳老嚴厲，批評起來不留情面，但是過去就過去了，第二天見面，吳老還是會微笑的打招呼。尤其高難度的肝髒手術順利完成後，吳老會開心得像個孩子。他會在房間裡轉一圈，然後看着監護儀的屏幕問我“血壓怎麼樣？”當我回答“血壓心率都正常”，吳老就揮揮手，一言不發的走了。你不要指望吳老會表揚你，他不吭聲就是對你最大的褒獎。

吳老對手術室的鐘愛甚至超過了家。哪怕周末，他都要來手術室洗個澡。而做完手術後的洗澡更是他的享受。他從不要别人幫忙，一個人站着淋浴時，他還會金雞獨立，用手指揉搓腳底心。這可是一個95歲老人在單腳站立啊。每次吳老洗澡時是我最緊張的時候，我不怕他開刀，但特别擔心他洗澡：地上濕滑，萬一摔一跤那是不得了的大事！好在吳老用他那外科醫生穩健的步伐，每一步都走得特别踏實。

前天夜裡，就是吳老去世前兩天，我突然夢到了吳老。平時的夢記不住，那天的夢記得特别清楚。我夢到吳老來手術室上台了，我說：吳老，您身體好了？吳老說，好了，就趕緊來手術室了……

面對十分詭異的肝癌，

吳老的手總是精準、快捷、穩健

海軍軍醫大學第三附屬醫院主任醫師李愛軍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吳孟超教授，是在三十五年前。那年我剛從醫學院畢業。親眼目睹了六十四歲吳老的手術示範和解析，他醫術的精湛，讓我仰望，并從心裡佩服并下定決心，一定要考上吳老的研究生，潛心鑽研肝膽外科，成為吳老那樣的人民的醫生。經過七年的努力，我終于如願以償，成為吳老的弟子，全面學習肝髒外科，并榮幸地成為了吳老手術的一助。

在手術室陪伴吳老的這三十多年中有幾件事情，讓我永遠不會忘記。

2016年12月，我們東方肝膽外科醫院，來了一個從美國霍普金斯大學醫院轉來的肝癌晚期病人。這位患者曾在國内某家知名醫院進行過介入治療，又慕名前往世界著名的霍普金斯大學醫院。但是美國肝髒權威專家在了解患者的病情後，無能為力地搖了搖頭，最後建議病人回中國去上海東方肝膽醫院找吳孟超醫生治療。

當時吳老已經九十五歲。此手術難度大，風險高，還不能拖延。吳老決定親自操刀時，我們都為他捏了把汗。手術前夜，他思考手術中的各種可能以及應對措施，一夜沒休息好。可當第二天以飽滿的熱情站上手術台，用堅毅的目光看着我們時，大家頓時充滿信心。這麼複雜的手術，僅用時二個小時，順利完成。把這位患者從死神手中奪了回來！汗水濕透了吳老的衣衫，他這時，沖着我們露出孩子般的微笑。

三十多年來，我常聽到同行和周圍許多人說起吳老的醫術往往說他有雙神奇的手。的确，我們在他身邊工作的每一個都見過。吳老的手在病人身上摸一摸，敲一敲，他就知曉了裡面的病竈細節，他在手術台上，既是指揮官又是戰士，攻克一個個難關。一個右半肝大腫瘤，他能在十五分鐘内徹底切除，幾乎不用輸血。面對十分詭異的肝癌，吳老的手總是精準、快捷、穩健。

三十多年來，我們每當面對醫院繁忙的工作，有些疲憊之時，九十多歲的吳老那堅毅信任的目光，給我們鼓舞和力量。有件事，我終身難以忘懷。

那是十幾年前的一天，我下班後，去到吳老的家。師母吳阿姨接待了我。我向吳阿姨訴說道：我孩子小，由于醫院工作忙，一直缺乏對孩子的教育和陪伴。這次吳老又讓我擔任特需科主任，我想拒絕。師母也深表同情，但吳老回家聽完我的來意後，表情立即嚴肅起來。他說道：你是醫生，現在你有能力可以站上手術台，可以當重要科室主任，你不能隻顧自己小家，你不僅要幹好，還要培養帶領年輕人成長，這是你做醫生的責任。看到眼前這位八十幾歲的老人，在有需要手術的病人面前，永遠隻說一句話：馬上安排！吳老批評我的這幾句話，深深觸動了！我毅然擔起了特需科主任重任。

今天，恩師離我們而去，我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表達，但此刻，我哽咽無聲，看着窗外，雨一直在下。我更想對您說，三十六年，我初心不改，以您為榜樣，做一名人民的好醫生。

來源：科技日報

來源： 科技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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