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幾年前曾經有一篇風行網絡、被人們在朋友圈競相轉載的文章《願你》嗎?文章中的“願你走出半生,歸來仍是少年”,引起了多少人的共鳴。又有誰能想到,文章是出自北京四中一位初二學生的手筆。
《願你》以流暢的文筆、溫馨的語言,說出了多少人的心聲,這是一篇既有靈感又有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功底的文章。南宋詩人陸遊在《文章》一詩中寫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無疵瑕,豈複須人為。”
陸遊詩句的大意是說:文章本是不加人工,天然而成的,是技藝高超的人在偶然間所得到的。純白沒有瑕疵,并不需要人力去刻意追求。
陸遊畫像
反觀幾年前的這篇文章,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尤其是對于遠離故鄉的遊子來說,優美的文字牽動着他們的情感,溫暖着他們的心扉。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尤其是詩詞中,羁旅行役、思念故鄉的題材是很常見的。人們用詩詞表達内心情感,是人之常情,是再平常不過的的事情了。如李白的《靜夜思》,這首我們再也熟悉不過的唐詩,寫的不就是一位漂泊在外的遊子在月夜思念故鄉的情懷嗎?月亮不僅成為情感的寄托,甚至成為思鄉的代名詞。
而當他們曆經幾十年的羁旅生涯與遊子生活,回歸故裡之時,落葉歸根的感慨,漂泊半生的感慨、時光流逝的喟歎,也會觸動他們埋藏在心底的情感。
唐代有一位詩人賀知章,他是越州永興(今浙江杭州蕭山區)人,也是千古名作《詠柳》的作者。賀知章在十幾歲的時候就離開家鄉求學,三十七歲考中進士,又在仕途上工作了長達五十年的時間。
唐玄宗天寶三載(744年),賀知章已經八十六歲高齡了,他辭去官職,返回家鄉。這時,距他離開家鄉已有五十多個年頭了。
賀知章畫像
回到家鄉,賀知章面對人生易老與世事滄桑,他心中無限感慨,于是寫下了兩首詩。這兩首詩有相同的題目《回鄉偶書》,詩題中的“偶”字,不隻是說詩作得之偶然,還透露了詩情來自生活、發于心底的這一層意思。
第一首《回鄉偶書》是這樣寫的: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鬓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開篇句“少小離家老大回”,詩人用“少小離家”與“老大回”的句中自對,概括寫出自己幾十年客居他鄉的事實,又流露出詩人喟歎歲月流逝,芳華已逝的感傷情懷。
次句“鄉音無改鬓毛衰”,(鬓讀音是cuī,頭發疏落的意思),詩句的意思是說,詩人的鄉音雖未改變,但鬓角的毛發卻已經疏落。
詩人從鄉音入手,具體寫出自己容顔已老的狀态,并以不變的“鄉音”映襯變化了的“鬓毛”,這一句是詩人真摯情感的流露。
家鄉,是每個人魂牽夢萦的地方。詩人客居他鄉多年,但對家鄉并沒有忘記,思念家鄉的情感反而随着年齡的增長愈加濃烈,我不忘故鄉,故鄉還認得我嗎?
從第一、二句中的描寫中,能看出詩人顯然已經回到了闊别已久的家鄉。他将自己置身于家鄉熟悉而又陌生的環境之中。詩人一路行來,離家鄉越近,心情反而越不平靜起來:當年離開家鄉,是何等的青春年少,是何等的風華正茂;今日回到家鄉,容顔衰老,鬓毛疏落。
想到這一切,不禁令詩人感慨萬千。因為回到家鄉,講着從小就谙熟的家鄉話,用親切的話語與家鄉的人們打招呼,可以很大程度上降低多年未見的時空隔閡。
時光的年輪在詩人的容貌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或許家鄉的人們已經認出這位從遠方而來的風塵仆仆的行人。但詩人脫口而出的家鄉話,或許會讓他們覺得,這一定是這一方水土養育出來的人,隻不過由于種種原因,他離開了這方水土,現在又回來了。
回到家鄉,那熟悉的一草一木甚至會勾起兒時的回憶,那是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是充滿童真童趣的嬉戲遊玩的地方,隻不過當年他曾攀爬過的小樹如今已成為濃蔭蔽日的參天大樹。
家鄉是沒有生活壓力的地方。聽着熟悉的鄉音,迎着親朋好友的祝賀,詩人終于會感到,這才是屬于他的地方,是一個可以把所有牽絆放置一旁,可以全身心地去感受溫馨氣息的港灣。
三、四句從充滿感慨的一幅自畫像的描寫中,轉而描寫了一出富于戲劇性的兒童笑問的場面。“笑問客從何處來”,對家鄉的孩子們來說,這隻是淡淡的一問,言盡而意止。
對詩人來說,孩子們的這一問是很沉重的,引出了詩人的無窮感慨。自己的容顔衰老與反主為賓的悲哀,盡都包含在這看似平淡的一問中了。全詩就在這有問無答處悄然作結,而弦外之音卻如空谷傳響,哀婉備至,久久不絕。
就全詩來看,一、二句尚屬平平,三、四句卻似峰回路轉,别有境界。後兩句的妙處在于細微之處見端倪,無聲之處言有聲:
寫詩人回歸家鄉時的感傷之情,卻借戲劇性的歡樂場面表現出來;寫自己的感受,卻從孩子們的詢問的語氣中傳達出來。
兒童的語氣和問話的場面極富生活情趣,即使我們不為詩人久客傷老之情所感染,卻也不能不被這一饒有趣味的生活場景所打動。
這首詩最為精妙的地方在于,短短的四句詩中,卻包含了在時空隔閡下的三種對比:
第一種是少小離家與老大回鄉的對比,這突出了詩人離開家鄉的時間跨度是很長的;第二種是鄉音難改與鬓毛易衰的對比,以突出人事變化速度之快;第三種對比是白發老人與天真兒童的對比。
通過三種對比,詩人委婉含蓄地表現了自己回鄉時的歡愉和人世滄桑的感慨,并且将這三種迥不相同的感情水乳交融地凝合在一起。
賀知章的第一首《回鄉偶書》寫的是詩人回到家鄉時的見聞感受,同時也抒發了詩人喟歎歲月流逝、芳華已逝的感傷情懷。
全詩采用白描手法,在自然樸素的語言中蘊藏着一片真摯深厚的感情,讀之如飲醇醪,入口很淡,但回味無窮。
賀知章書影題跋像
詩人到家以後,通過與親人的交談得知家鄉人事的種種變化,在喟歎歲月流逝、感傷芳華已逝之餘,又不免發出人事無常的慨歎來,于是賀知章寫下了第二首《回鄉偶書》:
離别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第二首可看作是第一首的續篇。“離别家鄉歲月多”,相當于上一首的“少小離家老大回”。詩人之所以不厭其煩重複這同一意思,無非是因為一切感慨都是由于離開家鄉幾十年的原因引起的。
所以在第二句,詩人順勢展開有關人事的議論。“近來人事半消磨”一句,看似抽象的、客觀的、籠統的叙事,其實包含了許多深深觸動詩人感情的具體内容。
可以想到的是,在詩人回到家鄉後,那些在孩提時代與詩人一起嬉戲許多家鄉的朋友,他們或許早已經離開了人世。這裡有必要提及一下,賀知章回到家鄉時已是86歲高齡,這一年齡在唐代來說,是很高壽的,即使賀知章同時代的詩人,也很少有人能活到這個歲數。
賀知章甚至還能記起他們的名字,他們在夏天捕捉蝴蝶、河邊嬉戲、水中遊泳,夜晚捉蟋蟀的場景曆曆在目,可是孩提時代的快樂再也找不回來了。
賀知章在回來的路上,或許不止一次地想到:等回到了家鄉,見到那些在孩提時代就一起嬉戲的朋友們時,一定要提起他們童年的快樂時光和童年趣事。可是真正回到家鄉才發現,他們早已去世了,他埋藏心底的童年快樂與無法與人分享了。此時詩人的内心是很失落的。
杜甫在《贈衛八處士》中寫道:“少壯能幾時,鬓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杜甫這四句詩的大意是說:青春壯健年少歲月能有多少,轉瞬間你我都已經兩鬓如霜。打聽昔日朋友,他們大半都已去世,詩人内心激蕩,不得不連聲哀歎。
用杜甫的這四句詩去注解賀知章的“近來人事半消磨”一句,可以說是恰如其分的。賀知章因為親友的而引出的種種嗟歎,無不包蘊其中。
因為不勝枚舉,詩人隻好籠統地一筆帶過了。三、四句筆墨蕩開,詩人的目光從人事變化轉到了對自然景物的描寫上。
鏡湖風光
鏡湖,在今浙江紹興會稽山的北麓,周圍三百餘裡。據史料記載,鏡湖的名字來源于東晉王羲之。東漢順帝永和五年(140年),會稽太守馬臻将山陰和會稽兩地來水彙集成湖,是為古鏡湖,總面積約200平方公裡,有“鏡湖三百裡”之稱。
鏡湖在唐代是著名的城市湖泊。大詩人李白遊覽鏡湖之後寫下了“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 ;杜甫遊覽鏡湖之後也曾有“越女天下白,鏡湖五月涼”的名句;白居易盛贊鏡湖“稽山鏡水歡遊地,犀帶金章榮貴身”;朱慶餘也感歎鏡湖風光“稽嶺好風吹玉佩,鏡湖殘月照樓台”。
唐代的很多詩人都遊賞過鏡湖,也在鏡湖留下華麗的篇章,他們的濃墨重彩是中國城市湖泊文化的先聲。
鏡湖
唐朝中葉之後,鏡湖逐漸湮廢,至宋已大部分成為耕地,賀知章的故居就在鏡湖之旁。賀知章的告老還鄉回到鏡湖,代表了人類對于精神故園的回歸。在唐以後上千年的鏡湖文學發展曆程中,這條線索始終貫穿其中。
雖然闊别家鄉的鏡湖已有幾十年的時光,但鏡湖裡蕩漾的水波與四周盎然的的春色卻一如既往。詩人獨立鏡湖之旁,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觸自然湧上了他的心頭,于是他又寫下了“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的詩句。
詩人以“不改”反襯“半消磨”,以“惟有”進一步發揮“半消磨”之意,強調除鏡湖的水波以外,昔日的人事幾乎已經變化淨盡了。
從直抒的一、二句轉到寫景兼議論的三、四句,看似是詩人徐徐道來,描摹不着邊際,其實這是詩人巧妙地使用了文學作品中的反襯手法。從側面的描寫中加強了詩人所要抒寫的感情,在湖波不改的襯映下,人事日非的感慨顯得愈益深沉了。
詩人的情感寄托在一系列表示時間跨度的詞語中,可以說這些詞語是維系詩人情感的紐帶。詩中的“歲月多”、“近來”、“舊時”等詞語貫穿而下,使全詩籠罩在一種低回沉思、若不勝情的氣氛之中。
賀知章傳世書法《孝經》
與第一首相比較,如果說詩人初進家門,見到家鄉的孩子們時也曾感到過一絲置身于親人之中的欣慰的話,那麼,到他聽了親人的介紹以後,獨立于波光粼粼的鏡湖之旁時,詩人内心的情感無疑已變得愈來愈感傷了。
賀知章的兩首《回鄉偶書》,詩人以真實的來源于生活的場景、樸素的毫不雕琢的語言、低沉的韻律,以發自肺腑的真情實感,又以高于生活的藝術化的手法,将人們引入了詩的意境。像這樣源于生活,發自内心的詩,是難能可貴的。
藝術作品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賀知章的兩首《回鄉偶書》,從詩人回到家鄉後的所見所聞中展開筆墨,以富于生活氣息的片段和富于戲劇性的場景中描寫了回鄉後的感受,賦予了自己的創作思想和人生體驗,詩作蘊含了詩人自己對的情緒和感受。
藝術創作者對生活的理解越深刻,想象力越豐富,付出的主觀思考越多,創作出來的藝術作品的生命力也就越強。
賀知章的兩首《回鄉偶書》可以說是這方面的典範之作,這也是這兩兩首詩傳唱千年經久不衰,甚至在某一個瞬間能蕩滌人的心靈,勾起人們濃濃的思鄉情結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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