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路内的最新長篇《關于告别的一切》裡,主人公有個很著名的名字叫李白。但路内筆下這個“李白”,雖然也寫作,是個文學青年、寫作中年,但文學成就比詩仙差遠了。他的母親在他十歲時與人私奔,不知所終。他的父親李忠誠曾是20世紀80年代江南一家農機廠副廠長,妻子離開他之後,他開始陷入一場對喪偶女鄰居的猶如火山噴發的癡情之中,像堂吉诃德式大戰風車。2018年,李白與其少年時代愛戀的女孩在上海某咖啡店重逢,回憶猶如單行道上的車禍,“接二連三地追尾”……整個小說講述1985至2019年之間,一對父子各自破碎的愛情之旅。
長篇小說很難不講故事,哪怕像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用意識流散文寫小說,也都不乏暗含的情節起伏和命運跌宕。但看小說如果僅僅是閱讀故事看個熱鬧,很可能錯過作品的核心光華所在。通過作者的文字,我們目睹了李白及其父親上演的一場場像火燒一樣的愛情事件。在事件之外,文本編織出的,是一個關乎精神世界的漫長成長史。
我們會發現令人心碎的不是物,不是事,甚至都不是小說裡哪個人,而是我們每個人都能同感的時間永不倒流地感喟,以及對那些消失就永不再見的溫柔平靜時刻的懷戀。好的小說家,往往骨子是個詩人。書中一些雖然不分行但卻閃爍着詩意光輝的句子,像珍珠一樣鑲嵌對主人公人生河流的熱情叙述中,讓這場閱讀變得有價值、有意義。
《關于告别的一切》是路内在上一部長篇小說(42萬字)《霧行者》出版兩年以後推出的新作,首發于《收獲》“長篇小說2022年春卷”,2022年4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單行本。在《霧行者》中,路内寫了一群在工廠打工的文藝青年,那段在1998年至2008年,是經濟開始大面積騰飛的十年,是外出打工大潮湧起的十年,也是普通人生活變化很大的十年。一波一波年輕人離開家鄉,前往東南沿海工廠找工作,融入新環境,度過了青春,改變了命運。這個群體在為稻粱謀的同時,也追求着精神世界的豐盈,不願放棄文藝的夢想。
在《關于告别的一切》中,主角李白也是一個跟文藝沾邊的人物,是個作家,說話幽默有趣,卻是行動上的失語者。愛情往往最能體現出一個人的品質。在李白的愛情生活中,可以看到他身上的閃光點,以及缺點處。更重要的是,他從自己談過戀愛的女性身上,學到了如何去愛,如何去生活,以及告别和接受告别。
愛情不是人生的全部,自然也不是一部優秀小說的全部。在路内的筆下,總是自然展現出20世紀80年代江南一帶工廠的面貌、人情風味,讀起來既能跟着他增長見識,也能感受到那個往昔時代的空氣。以至于有評論家稱路内是小說領域中的“年鑒學派”,認為“他以編年的叙事結構,以記憶為調度,試圖提供一份現實的記錄,讓個人成長史混迹于故土的時代變遷。”
如果我們細想一下,其實所有的寫作,都是一種通過文字對時光的返回。當你寫一個事物,那個事物往往已經過去了。寫《關于告别的一切》讓路内再次認識到,不活到後半生不太能理解,自己的青少年時代是怎麼回事,要重新認識。“我們所有曾經講出來的話,後悔不後悔的都在明面上,但一定都還有未被說出的。每個人都有。” 在小說中,像“明亮的下午”之類的詞組,出現率很高。或許那來自他的少年時期,20世紀80年代給他留下的潛意識。對此分析,路内表示認同。
文學的根基是語言。一部小說裡,語言的魅力是最重要的。包括張愛玲汪曾祺錢鐘書蕭紅沈從文,他們的小說成功很大一部分在于各自有一套自己獨特的語言風貌。在當下國内嚴肅文學70後小說家中,路内的寫作有着高度辨識度:那是一種綜合幽默、冷靜、克制地抒情的風格。這使得《關于告别的一切》作為一個純文學的長篇小說,讀起來不累。
小說中景物描寫和内心世界交織,則更是有電影鏡頭的效果。比如“多年前,李白是唯一一個能進入曾府的男人,盡管當時他隻是男孩,盡管,曾府隻是位于幽僻小巷盡頭古宅最落底的一間小屋。當他走上吱吱作響的木樓梯,從一扇小窗裡望到遠處幹部招待所高大的雪松樹冠,某戶人家的收音機裡傳來每日午後的評彈念白,樓梯拐彎處堆放着管籮,竹榻和一些捆紮起來的過期刊物,一件白襯衫晾曬在朝南過道,一滴未曾洗淨的藍色墨汁印子停留在襯衫胸口。李白感覺到自己進入了微觀世界,一個不可退出的場所,此間事物正在放大,并将經曆十個日夜的觀看。”
2020年春天,疫情原因,路内跟很多人一樣待在家裡。他想寫一本關乎愛情的小說。雖然自感早過了看愛情小說的年紀,而且外部環境似乎也不太有愛情的氛圍,“連國産電視劇都不太講愛情了,爆款都是事業型的。趁着還有人願意看愛情小說,我想,把它寫出來吧。以後年代也許就沒人要看了。”2021年完稿,出版的時候是2022年的春天。路内是上海市作協專業作家,不用去坐班。但疫情帶來的種種明顯影響到他,“生活什麼的都還好。就是寫不出小說。當外部世界的人忙忙碌碌,過着正常生活,我也能平靜下來坐在家裡寫點自己的東西。但如果社會上普遍有焦慮感,對我有心理上的影響。”
将生活、觀察、回憶、思索寫成一個一個長篇小說,寫多了,路内慢慢開始“敬畏”小說這個體裁,感到自己的有限性,“我是不是比讀者的境界還不如,那可趁早收手吧。”有人提示這是一種“寫作困境”,但他也并不驚慌,心中有數,“我像是在倒數計時,應該還有一兩部長篇小說,以後就不寫了,五十多歲以後改寫中短篇也挺好。”
對話路内
路内(本人供圖)
路内,1973年生,發表長篇小說《少年巴比倫》《追随她的旅程》《雲中人》《慈悲》,《霧行者》入選2021年收獲文學榜長篇小說榜)
“如果我是一個四川、重慶或貴州的作家,我可能會寫得更好些”
封面新聞:有人覺得你最擅長寫在上世紀80年代成長起來的工廠年輕人。一個作家有自己最擅長的寫作領地、寫作方向,是好事。不過,随着這批人的老去,你還會從哪些角度去寫他們?
路内:我其實并不擅長寫工人這個職業,對專業知識知之甚少,但那個群體中的人,我太熟悉了。他們有一種基本狀态。我現在認識的白領比工人多,說句讓人沮喪的話,在我看來和工人沒有本質區别,城市生活就是這樣。進城務工的農民,也這樣。要這麼說的話,他們也不會老去,總會有一批批人填補進來。我現在寫了個沒工作的潦倒作家,大家一看,還是工廠裡常見的氣息,那種無所謂和吊兒郎當,不肯好好講話,内心驕傲又渾身油污的樣子。是不是?我以後真換個别的題材寫寫吧。
封面新聞:書中有很多詩意的句子。你想過專門去寫詩麼?
路内:我曾經一閃念,用長詩的形式寫《關于告别的一切》這本書。後來想想還是算了,五年都寫不完。以後要是長篇全寫完了,我可能就去寫詩了。其實也可以把小說裡相對輕佻的那種戲劇感,壓到一個分寸合适的位置。詩歌塑造人物的速度是驚人的。小說就不行,讀者對人物有過度的要求。弗羅斯特那種帶叙事性質的長詩,其實很好。
封面新聞:複旦大學梁永安談愛情,陳果談愛情,在網上很受歡迎。現在的人,壓力大,好像愛情也變得困難了。你這個小說,有愛情的故事,被認為是愛情小說。你在寫作的時候,是怎樣的感受?
路内:我寫的時候心想寫這個題材幹嘛,我應該寫點别的,應該按照《霧行者》的路徑寫下去。這本書又在生活之内,又努力在脫離生活,到一個“到處都是北方的南極中心”去,某種層面上,它講的确實不是愛情,但它必須借助愛情和告别來到達。它講的是人世間的在場和離場,但是,并沒有一種在場離場式的小說可以被分類定義。我對它屬于什麼類型頭大了一陣子。
封面新聞:既然不是主要寫愛情,那為何選擇愛情角度來寫這個小說?
路内:這本小說有一個基本想法,是寫一個挺“非主流”的人,從少年到中年的人生。使用什麼樣的句法變得比較重要,如果是一種冷靜的句法,顯然和小說中那種市民生活不符。如果過度輕盈可能會導緻調性不好。它明面上講的是浮世男女,愛情不隻是情緒,它會帶來很多複雜認知。所以最終呈現的語言方案,就是這樣的,可讀性高,冒一點輕佻的危險。我希望它能通得過,至少被大部分人認同。小說裡有一些金句的,但不要當真,就像生活,本真的東西在更深的地方。
封面新聞:在你的多部小說中,故事場景最容易發生在江南地區較發達小城市。
路内:我覺得如果要以愛情切入一個長篇,作者最好還是選取自己最熟悉的年代和地區。有些具體的情愫,确實和風土有關。在這件事情上我必須信任自己手感最好的那部分,我知道他們的講話方式,理解他們的想法,這樣不至于出現太多偏差。壞處是我又寫回了那個熟悉的江南地區較發達小城市,看上去像讨了自己的便宜,宏大叙事沒了。不過這也無所謂。
封面新聞:我在這部小說中,看到主角對愛情的追尋,但都感覺不到愛情的美好,反而讀出一種命運的殘酷感。李白的母親在他少年時代離開他,深深傷害了他,以至于他一直在尋找心靈的被醫治。事實上,愛情也給不了他這種醫治。嚴肅文學寫愛情 肯定都不是寫愛情的甜美,甚至都不是講它的困難,而是通過愛情讓讀者思索人性,或者說,思索人的存在。
路内:這故事從一開始就是個殘酷局面,美麗的母親離婚去了南方,很決絕地消失了。所有後來發生的事,都是男主人公還有他的倒黴父親,把破碎的人生一點一點撿拾回來,然後一不小心又灑了一地。這究竟是不是愛情,或者我們傳統所說的愛情小說。幾年前我讀詹姆。斯伍德的文學評論,他說安徒生的《海的女兒》是世界上最殘酷的故事,美人魚發不出聲音,為了愛人付出了一切,最終隻是成為泡沫。相比之下,《梁祝》至少還能成為一對兒蝴蝶,而孤獨地成為泡沫,和無數泡沫在一起,永不被辨識。我不知道安徒生是怎麼想出來的。但這可能就是愛情,或者說人世感情的殘酷。
封面新聞:你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有寫作這個才能的?在最早的時候,是看了什麼書給你比較大的啟發?
路内:我在念初一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作文寫得不錯,我的語文老師主要教記叙文,他覺得我不錯。到初三的時候要求寫議論文,就是論點論據論證的那種,換了個語文老師,把我批得一文不值。她冷笑着告訴我,中考作文肯定是考議論文,不會考記叙文。她猜對了。所以,說句開玩笑的話,我至今還在這兩者之間猶豫,到底有沒有才能,此後發生的一切都被這兩位老師預言過了。我總是被小說啟發,除了小說以外,最近在讀弗羅斯特的詩歌,德勒茲和尼采,一知半解地讀着。最近很喜歡的一個小說家是法國的艾什諾茲。
封面新聞:在上一部長篇小說《霧行者》中,你寫了不少主人公在重慶的事兒。比如你寫“剛剛大學畢業的文學青年端木雲曾在1998年前往重慶參加一個純文學刊物筆會。來自平原地帶的端木雲,發現重慶充滿了莫名的吸引力,一個既有茂密森林又有火熱生活的立體城市。”你說你眼下正在寫《霧行者》續篇,會再次寫到重慶。作為江南人士,你對重慶的感覺如何?将他們寫進小說裡,能看出你對重慶很感興趣。
路内:我二十五歲時,活到最低落的時候,有機會來到重慶,就像小說裡寫的,坐着綠皮火車從江西、湖南、貴州,這條線過來的。其間也去了成都。在這裡我慢慢地理解了人世,當時如果不是我媽坐公共汽車摔壞了腰椎骨的話,我可能就不打算回蘇州了。我對這裡不是興趣,是滿滿的愛。這不是誇張言辭,是事實。有時覺得如果我是一個四川或重慶或貴州的作家,我可能會寫得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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