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文/董元奔
(所謂伊人)
現代小說中少不了美女,似乎沒有美女的小說就沒有看點。在周秦兩漢詩歌中,“伊人”(或佳人、美人)作為一個意象,也是時常出現的,不過,“所謂伊人”其實在很多時候并不是美女,她是詩人用來表情達意的:或者表達求道的願望,或者表達求理的願望,或者表達求善的願望。
(蒹葭蒼蒼)
一、“所謂伊人”道也
早在中國古典詩歌剛剛成熟的時候,“美人”這一意象就誕生了。不過,“美人”意象一誕生就不是指美麗的女子,而是指詩人苦苦追尋的“道”。
《詩經》是我國古代第一部詩歌總集,“美人”意象在《詩經》中經常出現。“秦風”中的《蒹葭》第一節寫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古往今來的詩論家對《蒹葭》的主題争論不休,争論的焦點就是“伊人”。有人認為“伊人”是一個美女,是詩人的心上人,詩人三番五次追求她,變着花樣追求她,就是追求不到她。如果真是如此,那麼詩人為什麼看她忽而在對岸忽而在河心呢?她是在東躲西藏而不願直截了當的拒絕詩人嗎?顯然是牽強的。《毛詩序》認為“伊人”指周禮,詩則是諷刺秦襄公輕視周禮,而重視西戎的野蠻風俗。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那被輕視了的周禮就變得撲朔迷離了?顯然是牽強的。近代有人認為“伊人”是指“河祭”的一個祭品,是用來祭祀河神的一個女童。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她的家人或路人看那條河的時候就看到了一個飄來飄去的女鬼嗎?顯然也是牽強的。
孔子在談《詩經》的思想取向時,下結論曰:“詩言志”。其實《蒹葭》就是一首言志的詩。“伊人”指的是“道”,所謂“言志”就是對“道”的追求。“道”是什麼?“道”最初是宇宙生成理論。在《詩經》的時代,“道”的内涵正處于形成期。當時有三種宇宙觀:儒家的蓋天說認為天是圓的,地是方的;道家的渾天說認為混沌不清的氣先後生成清濁、天地和萬物;同為道家的宣夜說認為包括大地在内的所有的星辰都是漂浮在氣之中的。後來,随着老子從渾天說的“道”出發全面論述了宇宙的生成,自然的變化,社會的演化,人生的取舍,“道”遂具有了既複雜又簡單的含義。說“道”複雜,是指“道”涉及宇宙、自然、社會、人生即各種事物和現象的演化規律;而由于周朝已經重視人的價值,對宇宙、自然、社會的探索說到底都是為人、人生服務的,因此,如果說“道”簡單,“道”就是指一個人怎樣才能追求到自己的美好人生。
《蒹葭》正是表現了詩人對美好人生的苦苦追求。
詩人理想中的人生狀态如同美人,起初這個美人的面容是清晰的,詩人理想中的人生狀态是豐滿可感的。但是,詩人在追求未來的過程中屢屢遭遇挫折,每一次挫折都消耗掉了他的一分銳氣,後來他開始懷疑未來,懷疑人生,理想中的人生狀态也就越來越迷蒙了,以至于其理想人生如同“蒼蒼”的結了白霜的“蒹葭”那樣撲朔迷離。詩人忽而看到他的未來在河對岸,隻是由于距離太遙遠了,他看不清楚;忽而看到他的未來在河中央,隻是由于水汽籠罩着,他同樣看不清楚。
但是,追求美好人生,創造美好人生,是人之所以成為人的根本所在。即便理想越來越遙不可及,但經過一次次的自我調節,詩人不畏“道阻且長”,不畏滾滾滄浪,他依舊逆水去追尋,順水去追尋,無怨無悔。其實詩人追求人生的樂趣已經不在于他是否能夠成功了,他非常享受“溯洄”、“溯遊”這樣的追求過程,這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當代人追求未來的模式嘛。
《蒹葭》的後兩段分别以“道阻且跻”、“道阻且右”和“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強化了詩人對理想人生的頑強求索。
把美人作為理想人生的象征,周秦兩漢的詩歌中非常普遍。除了上邊這首,再如:《詩經》第一首《關雎》中那個努力追求卻道不出緣由的“君子”所追求的“窈窈淑女”;戰國時期宋玉《神女賦》中那個引領楚懷王做神君還是做人君的“神女”;漢代《古詩十九首·凜凜歲雲暮》中不得志的遊宦詩人所抱怨的“良人惟古歡”的那個“良人”。但是,不管怎麼說,周秦兩漢詩歌中的美人意象,代表着一個持久的詩歌創作目的,那就是宣揚作為“道”的根本歸宿的人生的定位和追求。
(屈原塑像)
二、“所謂伊人”理也
現代漢語中有一個常用詞語叫做“道理”。其實,在古代,“道”是“道”,“理”是“理”,“道”和“理”是不一樣的。春秋戰國時期,雖然關于“道”的探索仍是諸子的重要任務,但怎樣用自己的學說來解決實實在在的社會問題、人生問題,才是核心任務。道試圖從哲學層面為人尋找治國治身的大道理,而理所要解決的是人把自己的道跟特定時代相結合的具體方法,在實現了為國為民的大“道”的前提下,也解決了個人人生價值。這樣的“理”就是治國之理,“美政”之理。在周秦兩漢詩歌特别是屈原詩歌中,詩人對美人的追求經常象征着對實現自身政治抱負的“美政”之理的追求。
早在春秋時期,疆域廣闊的楚國一直為晉、秦兩國所忌憚,即便是到了戰國前期,楚國依然是唯一可以和秦國抗衡的諸侯國。但是到屈原被流放時,楚國已經雄風不再。楚國的衰落,根源在于其自身。楚國上層集團先是陷入變法派與守舊派的内鬥,後又陷入對秦主戰派和投降派的内鬥。
戰國初期,楚悼王支持吳起在楚國實行變法。變法受到以屈原的祖父屈宜臼為代表的守舊派的大力抵制。公元前381年,楚悼王剛死,吳起就被守舊派射殺,楚國變法失敗。變法的失敗使春秋時期的“新興大國”楚國淪為戰國時期的守成大國。戰國後期,楚國的國力持續衰落,楚國上層集團出現懼怕秦國的主和派,于是楚懷王命屈原主持變法以圖重振國力。屈原變法的内容基本上是數十年前吳起變法的内容,其以軍功授爵剝奪了舊貴族的特權,其禁止朋黨打擊了舊貴族中對秦投降派集團,其反對壅蔽戳到了楚懷王身邊的那些巧言令色的舊貴族。變法受到守舊派及其中的投降派的打壓。公元前304年,楚懷王被迫終止變法,屈原遭到流放。變法的失敗和投降派的崛起把楚國帶向黃昏時代。
在流放地,悲憤的屈原寫下來了他的著名長詩《離騷》。《離騷》的開頭部分寫道: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于孟陬兮,唯庚寅吾以降。
紛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汩餘若将不及兮,願年歲之不吾與。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詩人在前面幾句描述了自己高貴的身世和崇高的品格,委婉的表達了自己對受到不公平對待的不滿之情。雖然也寫了流放生活,但是,在詩人的筆下,流放地長着香味撲鼻的“木蘭”,經冬不死的“宿莽”。這是為什麼呢?流放地真的很美嗎?當然不是,屈原先後被流放到漢北、棱陽等處,這些地方在當時都是荒蠻之地。屈原美化流放地的風光,其實是他對于重新回到楚懷王身邊還抱有一絲希望,對繼續他的變法事業并打擊投降派還存有僥幸之念。但是,那個時候,楚國在投降派主政下,接連敗給各國軍隊。齊魏聯軍于公元前301年大敗楚軍于垂沙,秦軍于公元前299年連下楚國八座城池。楚國國力一路向衰。
在這樣的背景下,屈原即便能夠重新得到楚懷王的信任,他也對重振楚國國力不報希望了,所以詩人發出了“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的歎息。這裡的“美人”指的就是屈原心中的“美政”,也就是通過改革國政,打擊守舊貴族,清除投降派,提拔有朝氣、有遠見的新貴充實到各個要害部門,當然這也遂了屈原自己治國平天下的抱負。隻是,楚國已經積重難返,任何靈丹妙藥都挽救不了楚國了,即便楚懷王讓屈原協助他實行“美政”,那也是“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把美人作為治國真理的象征以實現“美政”理想,實現個人抱負,這在屈原的作品中是屢屢出現的,比如:“滿堂兮美人,望美人兮未來”(《九歌·少司命》),“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離騷》),“雖有西施至美容兮,讒妒入以自代”(《九章·惜往日》)。後人也時有效仿屈原的,比如漢武帝就以詩句“蘭有秀兮菊有黃,懷佳人兮不能忘”(《秋風辭》)表達自己實施“美政”,做個偉大君主的願望。
(張衡塑像)
三、“所謂伊人”善也
美分為外在美和内在美,外在美娛人目,内在美動人心。内在美其實就是善。善,放到君王身上就是明君,放到臣子身上就是賢臣。先秦兩漢詩歌中,對美人的呼喚,常常就是對善的呼喚,對明君和賢臣的呼喚。
東漢科學家、詩人張衡《四愁詩》中的美人指的是明君。《四愁詩》第一段是這樣的: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
側身東望涕沾翰。
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
路遠莫緻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
東漢中期,外戚幹政,宦官專權,皇帝被架空。外戚和宦官多使用自己的親信,許多賢臣、能臣無用武之地。張衡不僅是文理全才,而且素有濟世之志。漢安帝對張衡非常賞識,剛繼位就調張衡進京,張衡任職後遂體會到奸人當道的政治現實,自己空有報效皇帝的願望卻難以施展,便辭官歸家。多年後,漢順帝拜張衡為侍中,大批奸臣群起毀謗張衡,張衡擔憂自己的人身安全,不久再次辭官隐居。這首《四愁詩》正反映了張衡仕途上的苦惱。
詩中的“美人”就是指皇帝。賞識詩人,跟詩人惺惺相惜,并且贈詩人“金錯刀”的皇帝雖然是明君,但是朝廷上有奸臣掣肘,如同“梁父”那樣的小山阻擋了皇帝的腳步。皇帝步履維艱,這使身為皇帝近臣的張衡都感到皇帝跟自己是那麼遙遠,自己希望通過回贈皇帝“英瓊瑤”的方式即報效皇帝的知遇之恩,但是這條道路是那麼“逍遙”。張衡為此而“懷憂”、“煩勞”。
詩的後三段使用了反複的藝術手法。在“梁父艱”之外,詩增加了“湘水深”、“隴阪長”、“雪紛紛”,掣肘皇帝的奸臣成為群體。而掣肘的力量越大,皇帝就越需要張衡這樣的臣子。于是在“金錯刀”之外,皇帝又贈給詩人“金琅玕”、“貂襜褕”、“錦繡段”;詩人欲回贈給皇帝“雙玉盤”、“明月珠”、“青玉案”。通過反複的手法,詩強化了“美人”(明君)施政的困難,強化了詩人報效“美人”(明君)之難,從而也強化了詩人“懷憂”、“煩勞”的心情。
《詩經·鄭風·野有蔓草》中的美人指的是賢臣。詩寫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之偕臧。
朱熹在解讀這首詩時,認為詩是一個淫奔者令人作嘔的自述,男子在“蔓草”叢生的野外邂逅了一個美麗的女子,男子對她非常着迷,向她發出了求偶的呼喚。在春秋中期以前,周禮的餘風尚存,男子偶遇一個女子就直接求偶,太不合規矩,而且其求偶時毫無任何用來鋪墊的語句,直截了當的說出自己的願望,朱熹的這種解釋當然是草率的。
其實,早在漢代,《毛詩序》在解釋這首詩時就指出:“思遇時也。”《毛詩序》僅以四字似乎未能充分表達出“有美一人”指的是賢臣的意思,孔子舉例子向子路解釋道:“‘有美一人,清揚婉兮。……’今程子,天下之賢士也。”後來,清人王先謙在他的著作《詩三家義集疏》中進一步解釋道:“遇時之思,蓋因兵革不息,民人流離,冀觏名臣以匡其主,如齊侯之得管仲,秦伯之得百裡奚也。”
在這首詩中,鄭侯偶得的“有美一人”(賢臣)具有一個重要特征——眉目“輕揚”。詩用“清揚婉兮”和“婉如清揚”兩次描繪賢臣“輕揚”的眉目。從表面上看,“輕揚”描繪“有美一人”的眼睛是清澈明亮的,是炯炯有神的,其實,眼睛是心靈的窗口,“輕揚”正描繪了賢臣的聰明睿智。
在春秋時期,諸侯國因争霸戰争的需要,争相招攬人才,不僅争奪别國的人才,也深入本國民間搜尋人才。鄭侯偶然間在本國民間發現了“适我願”的人才,他是那麼高興,以至于立即就決定“與之偕臧”。
周秦兩漢詩歌以美人作為善即明君或賢臣的象征,例子很多。漢樂府《西北有高樓》以美女歌者代指懷才不遇的詩人。屈原渴望楚懷王能夠理解自己,明君與賢臣在一起才能治理國家,他在《離騷》中說,“兩美其必合兮”,“兩美”指的是楚懷王和詩人自己。
(有美一人)
美人也罷,佳人也罷,伊人也罷,這些詞當然可以指美麗的女子,這在周秦兩漢詩歌中也是很常見的。但是周秦兩漢依然有相當多的詩歌僅僅把美人作為意象用來象征别的,即“所謂伊人”乃道也,理也,善也。這種現象在後世的詩歌創作中也是一直存在的,不過,美人經常轉化為嘉樹、華堂、良禽、美玉等其他意象,而且比例也逐漸變小,美人的字面意義逐漸占了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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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董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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