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璇
編者按:疫情下,一些普通人身上的閃光打動了我們。在上海疫情最嚴峻的兩個多月裡,就讀于複旦大學新聞系的程璇寫下了一位名叫小梅的宿舍阿姨的半生故事,并用紀實攝影的方式,走進了宿舍阿姨的工作和生活當中,不出校門看到了生活中的另一面。傾心交流中,普通人身上的喜怒哀樂,成為年輕學子程璇這個學期快樂的回憶之一,可這又是起因疫情生活帶給她的思考。
1972年冬天,江淮平原上的一個小村莊裡,新誕生了一個哭聲嘹亮的女嬰。女孩的名字是請村裡識文斷字的先生早就起好的,因為生在梅花開的季節,所以女孩兒就叫小梅,劉小梅。梅花香自苦寒來,這個名字似乎也冥冥中預示了她的一生——艱難坎坷,終成花蕾。
小梅阿姨。本文圖片均由程璇提供
劉家幾代都是農民,祖祖輩輩在土裡刨食,種的是小麥和水稻。宿遷這地方沒什麼富貴人家,自小梅記事起到出嫁後,村子都是那樣的窮,每家每戶都窮。小梅的父親頭腦靈光,早早地進了磚廠打工賺外快,劉家的姊妹們在村子裡簡直算“大家閨秀”!——從吃的就能看出來。劉家吃上菜飯白馍的時候,鄰居幾戶還在吃稀飯;劉家吃上白米飯的時候,鄰居們才剛吃上菜飯。八幾年的時候,劉家蓋了四間大瓦房,這在村子裡是頂頂拔尖的了:要知道那時候村子裡還有人連飯都吃不飽呢!
劉家兄弟姊妹一共五個,小梅排行老四。劉家的人丁在當時不算興旺。小梅的兩戶鄰居,一個生了八個孩子,一個生了十個孩子——養得起嗎?養不起!愈窮愈生,愈生愈窮,于是隻能吃蘿蔔纓子配稀飯。劉家吃的飽,與生的少也有關系。
吃得飽在當時就是幸福。在這樣的家裡,小梅幸福地長大了。小梅生得好,臉小,臉上又常常帶着笑,眼睛一笑就彎成一個月牙。爹爹寵孩子,到小梅12歲的時候還常常打了熱毛巾幫迷迷糊糊起來的她洗臉。小梅最喜歡和好朋友們下河摸魚,村子裡有條小溪,水清,一眼望的到底。這條小溪是小梅的寶藏,裡面有蝦,有河蚌,運氣好了還能摸到小鲫魚。那時候的小鲫魚可真鮮啊!小梅摸到魚就興高采烈地帶回家給媽媽,媽媽放少少的油,把魚炕到兩面金黃,然後放一點點醬油就出鍋。簡簡單單,但小梅長大了再也沒吃到那麼好吃的魚。
小梅阿姨很忙。在宿舍裡幹了二十幾年衛生,她每天六點半就要來洗洗擦擦,台面上連一絲灰塵也不能有。有灰,是要扣錢的。
這條走廊是封閉期間同學們最喜歡呆的地方。陽光燦爛,窗明幾淨。小梅阿姨每天要拖兩遍這個走廊,她的大拖把我拿過,很重。
照片裡是老李阿姨,她比小李阿姨和小梅阿姨大幾歲。是四川人。封閉化管理以後,三個阿姨每天都要提幾十袋垃圾去垃圾站。不能偷懶,一偷懶濕垃圾會臭。但阿姨從來沒讓垃圾發臭過。
采訪的時候阿姨投票,所有阿姨一緻同意,最讨厭打掃廁所。我們習慣了幹幹淨淨,因為有人清理了污穢。
這樣無憂無慮地過到七歲,小梅要上學了。從老早以前小梅就開始期待這一天,媽媽給她做了一個小書包,她提前背着天天等。到了開學那一天,她就和叔叔家的一個弟弟、一個姐姐,好幾個人一起上學去。小梅沒想到,在學校裡碰見了一個欺負她的大女孩。拽她的辮子,打她,還在下課的時候堵着廁所門不讓她進廁所。7歲的小梅被迫在廁所門口哭着解了手,回到家以後再也不願意去學校了。爸爸很少打她,但那次拿了一個小棍子打,說你上不上學!不上學我就打死你!弟弟拿着她的小書包,姐姐拖着她往學校走,但小梅哭着喊不上了,打死也不上了。頹然地,爸爸放下了棍子。一天天拖着,小梅從此再也沒上學校。後來她知道了,那個欺負她的女孩從前的遭遇。在一個大年三十的晚上,那個女孩的媽媽殺了女孩的爸爸。
不上學了就要幹活。天天早上天沒亮,家裡的勞動力就下地種田去了。小梅也迷迷糊糊地起來,給家裡人燒大鍋稀飯。鍋大,小梅兩手環不住;小梅矮,上竈也要踮着腳。小孩子要睡的時間長,小梅有的時候守在竈邊,昏昏地就睡着了。有一次放了水下鍋,在等水開的時候,小梅就見周公去了。家裡人八點多回來吃早飯,看見睡着的小梅和一鍋水——米呢?忘記下鍋啦!
等家裡人吃過了早飯去地裡,小梅還要幹别的活計。喂雞撿雞蛋,上山割豬草喂豬。再長大一點,小梅也跟着家裡人一起下地去。春夏插秧,夏秋割麥子。剛開始小梅手短,踩一步插一根秧。到能踩一步整整齊齊插下六根秧時,小梅就長大了,要議親了。
小梅阿姨不識字,但她會寫自己的名字。因為每打掃完一個地方,她都要整整齊齊地在記錄表上寫下,劉小梅。
小梅心裡藏了個青梅竹馬的少年,大眼濃眉,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但少年的媽媽早早就去了,家裡兄弟又多,他爸爸的名聲在村子裡也不好;那點豆蔻的心思,還沒開始就被小梅的爸爸媽媽掐滅了。
十八歲那年的臘月二十,小梅家裡來了個親戚說媒。臘月二十六,家裡長輩就帶着小梅去男人家裡相看。小梅嫌男人長得矮,尖嘴猴腮,不願意嫁他。但相看沒幾天後小梅的爸爸病危了,是這個男人開着拖拉機把小梅的爸爸送到醫院。
小梅的爸爸是在這個男人的懷裡去世的。小梅想,算了,那就嫁吧,就當報恩了。定親的時候,婆婆給了兩百塊見面禮,買了兩套衣服和一個黃色的小皮包,小梅到現在還清清楚楚記得包的樣式。接下來整整一年,男人隔三岔五就來她家幫忙幹活,小梅不和男人說話,男人也不敢和她搭話,隻默默做事情。第二年又到臘月的時候,小梅出嫁了。
小梅心底還是不願意的。要就這樣和人過一輩子了嗎?家裡難得地殺了一頭豬,但小梅不吃,出嫁前幾天什麼也不吃,在那裡哭。哭得媽媽和姐姐心都要碎了,和她一起哭,這時候小梅反而不哭了,她一咬牙說你們巴不得我出嫁,現在還哭啥呢?有什麼好哭的?到正式結婚那天她開始吃飯了,愛吃的也吃,不愛吃的也吃,村裡的習俗是結婚那天上廁所不吉利,小梅巴不得上廁所,巴不得不吉利。拖拉機載着小梅的嫁妝,一個沙發,兩個小椅子,一個小圓茶幾,一個26大杠的飛鴿自行車,紅紅火火地到了男人家裡。
小梅阿姨和李阿姨是好朋友。熟悉起來了以後,李阿姨說她是19号樓的大可愛。小梅阿姨是小可愛,我是小乖乖。她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笑得很開心。
阿姨們的三餐時間和學生是錯開的。我們吃飯的時候,阿姨們就守在樓下等同學們倒垃圾小李阿姨和小梅阿姨感情好。今天小梅脖子疼,小李阿姨就給她捶背。
小梅阿姨吃不慣學校裡的菜。食堂的菜太甜了,她總是拿榨菜、方便面加餐。學校發的方便面叫“一桶半”,小梅阿姨吃不完。她喊來了小李阿姨一起開小竈。
學校裡貓咪多。小梅阿姨朋友多。名叫小白的貓咪躺在墊子上,豎起耳朵,聽小梅阿姨和她的朋友們指點江山。
洞房花燭夜的時候,下雨下雪,天寒地凍的。男人先睡下了,小梅縮在床邊冷得發抖。像是被魔怔了似的這樣坐到三點多,小梅突然決定跑回自己的家裡去。她穿着單薄的褲子和套鞋,連棉鞋也沒穿,跑了二裡路回了自己出嫁以前的家。一路上幾乎沒有燈,漆黑漆黑的,小梅這樣跑着,跑過街道,跑過墳場,跑過不停鬼叫的樹上的鳥,跑到她少女時候的家。鋪天蓋地的恨意從她心裡漫出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恨些什麼東西。
結婚第二天她的親叔叔死了。叔叔住了小梅家一輩子,小梅幾乎算是過繼給了叔叔。成親那天,叔叔還把小梅送上了滿挂紅布的拖拉機。
男人把小梅接回了家。男人疼她,不久,小梅也不鬧了。她先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眨一眨眼,這樣就過了三十多年。
生二胎的時候正逢計劃生育,村子裡好些人家被帶去流掉了孩子。小梅和男人東躲西藏,從老家逃到了外地的親戚家裡去。親戚是好人,但小梅不好意思白住人家,于是在坐月子的時候也常常起身給一家人洗衣服。那時候沒有洗衣機,一洗就落下了病根。小梅的腰常常不好,坐久了起身的時候,甚至直不起腰來。
小梅阿姨的手有腱鞘炎。腱鞘炎一般是勞動過度造成的。疼起來的時候,鑽心剜骨,伸都伸不直。“勞碌命。”小梅阿姨說。
小李阿姨新買了翠綠色的指甲油。午休的時候,她拿出來手指塗塗,腳趾也塗塗。沒過幾天,小梅阿姨的手指甲也翠綠了。阿姨都愛俏。
女兒和兒子大了一點,小梅下定決心要把他們撫養成才。男人習慣了侍弄土地,但小梅毅然決然決定和男人一起去上海打工,賺錢供孩子念書。這一出來,就是二十幾年,小梅在大學宿舍樓裡做清潔阿姨,男人在外面打工,忙起來的時候,逢年過節才能回去看孩子一次。孩子心裡怪她,說人家考大學的時候都有爸爸媽媽回來,自己讀書的時候幾乎沒見過爸爸媽媽。小梅把這話記在心裡,總覺得酸酸的。
好在兒子女兒都長大了。女兒成家立業,兒子也考上了二本大學。小梅安心了。
但命運沒有這麼輕易放過小梅。五年以前,小梅的女兒确診了T細胞淋巴瘤。這病難治,最兇險的時候女兒哭着說媽媽我們不治了。但小梅說,有一線希望,我們就要治,錢沒了我們還可以再掙,人沒了就什麼都沒了。化療花了幾十萬,這麼多年的家底幾乎都投了進去;還開了輕松籌,鄉裡鄉親們有的捐幾百,有的捐幾千,最終也湊到了十幾萬。這些恩情小梅都記在心裡,她總是和女兒說,人要知道感恩,哪怕人家一分錢不捐給我,但說了一句疼惜的話你也有感謝人家,我們不能頹廢,我們一定要振作起來。
晚上的時候,小李阿姨和小梅阿姨喜歡呆在宿舍裡晚一點走。流量貴,她們留下來蹭學校的WIFI給家裡人打視頻。
小梅阿姨在學校裡放了三雙高跟鞋。白色那雙細跟是她新買的,配駝色風衣穿。了解的越多,覺得阿姨越可愛。
封閉時間阿姨不能回家,學校安排阿姨們住東宮。沒床,阿姨們用椅子拼起了自己的床。一覺醒來腰酸背痛,但也就這樣睡了三個多月。
小梅女兒的病像奇迹一樣慢慢好了起來。醫生說這個病有三年起步期,撐得下去的話,五年會慢慢穩定下來。這是小梅女兒和天争命的第五年,她慢慢好了起來,甚至還懷了一個孩子。
一切都在慢慢好起來,風水先生說,小梅女兒生孩子以後會帶掉這些病氣,一家人都會好好的。今年十月就是小梅女兒的預産期,小梅馬上就要做外婆了。
馬上就要進入人生五十歲了,五十而知天命。小梅這輩子坎坷不少,早年喪父,婚事不順,女兒又遭逢大禍。但小梅就像雪裡的那株梅花一樣安安穩穩紮根、開花,一個一個坎兒地邁了過去。在複旦大學19号樓裡,小梅阿姨是“開心果”一樣的人物,天天早上倒垃圾的時候,你都能聽到她哼着快樂的小調。一笑,眼睛還是和年輕的時候一樣,彎成兩個月牙。湊近了看,你才能知道她背後的故事。
給阿姨的紙條
攝影後記
第一次和小梅阿姨打照面,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早晨。阿姨提溜着兩大袋垃圾從宿舍樓裡到垃圾站去,嘴裡快活地唱着歌。那時候我不好意思,小聲地喊了一句阿姨好,小梅阿姨就快樂地對我一笑。
很久以前就想和宿舍阿姨們聊天了。這一次紀實攝影,終于有機會進入到她們的生活之中。我第一次驚訝地發現,原來阿姨的生活這麼有趣。從割草摸魚聽到相看“逃婚”,我好像也在七十年代逛了一回。
小梅阿姨像是馮骥才筆下的說書人,講起故事來令人心馳神往。礙于主題,許多故事沒來得及放進這裡,鄉下的狐妖鬼神是我從來沒觸及過的世界。隻恨我自己筆力有限,沒能把小梅阿姨講故事的神态刻在其中。
但這幾個月和小梅阿姨相處下來,最打動我的是她面對坎坷時候的精神。她一直是笑的、快樂的,你根本看不出來她有過這些讓人悲傷的經曆。梅花香自苦寒來,小梅阿姨當得起她這個名字。
在陽光燦爛的下午,靠在牆邊聽小梅阿姨講,自己老了以後要回去繼續過田園生活,種種花種種菜,兒孫自有兒孫福。那個午後,陽光落在肩膀上,是我這個學期最快樂的回憶之一。
每個人都是複雜的,每個人都有許多故事值得探尋。想到樓裡小李阿姨說她是大可愛,小梅阿姨是小可愛,而我是小乖乖。原來走進陌生人的生活裡,是這麼幸福的事情。
午後的宿舍樓前
指導老師:顧铮
責任編輯:吳棟
校對:張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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