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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錘百煉打造人生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8-01 07:02:02

百花文藝·散文

走親戚

作者 安甯

在鄉下走親戚,你除了需要備好足夠體面的禮品,還得有一張經得起千錘百煉的厚臉皮,随時準備接受親戚的冷嘲熱諷,或者聽他們說一些語義模糊、卻又會讓你臉紅難堪的雙關語。

所以我怕走親戚,就跟小羊怕見老狼一樣。盡管母親給準備的一提包煙酒糖茶,也不怎麼丢臉面,但還是覺得有無所适從的緊張與局促。都說遠親不如近鄰,我去胖嬸家裡玩耍,跟在自己家院子裡一樣自在,但去近親姨媽舅舅或者姑姑家,卻百般不情願,心提得高高的,除非是出了親戚家門,上了公路,眼看着離自己家越來越近,才會長籲一口氣,有犯人離開了監獄的輕松與快樂。

偏偏鄉下人最愛走親戚,就好像不走親戚,人就偏離了社會、離群索居了一樣。走親戚是人們彼此溝通有無、互相攀比較勁的一種需要。哪家變得富了,有了秘密了,非得去走一趟親戚,跟那些有這樣那樣關系的親戚“說道說道”,才能釋放出内心淤積的東西,重新輕松上路。否則,就那些無人分享的喜怒哀樂,也夠将人給壓死的。

每年走親戚的高峰期,當然是過年的時候。好像一道過年的程序一樣,大家必須要把所有的親戚,都走一遍。漏掉了哪一個,都會成為一個重大事故,被人在接下來的一年裡,無數次提及,甚至有可能造成彼此斷交的危險。所以為了顧及到禮節,我和姐姐弟弟三個人,需要一起上陣,代替父母去走親訪友。倒是大人們自己,不知是為了避免那些無趣的嚼舌根,還是不想讓人知道這一年日子過得緊巴,反而據守在家裡,招待前來走親戚的小孩子們,并旁敲側擊地從小孩子嘴裡,撬一些有用的八卦來聽聽。

在弟弟沒有出生以前,走親戚的任務,基本上都屬于我和姐姐。姐姐騎車,後面載着我,前面帶着母親準備好的禮品,晃晃悠悠地就出了村子。那禮品裡,必備的是“一刀禮”,也就是新鮮的豬肉,豬肉都是年前就割下的,常常送給第一家親戚後,過上個十天,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自己家裡。母親眼尖,不用在那刀禮上做記号,就能夠看出是不是我們家的。萬物守恒,其他諸如紅糖啊餅幹啊 雞蛋啊,最後也會換來價錢相差無幾的其他禮品。所以走親戚,那禮品換來換去,也不會 太過吃虧,不外是你的給了我,我的給了他,他的又轉給了你。唯一越走越多的,是各家各戶一年來積攢的八卦消息。真真假假的,聽了來,琢磨一陣,再找人考據求證一陣,也就大緻知道了彼此的近況。

千錘百煉打造人生(千錘百煉厚臉皮)1

鄉下人似乎家家戶戶都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好像女人們不值錢,所以由此組成的親戚也多。而女人無疑是世界上傳播速度最快的“小報”,也因此,我最怕被她們盤根問底地審訊家中大事小情,把握不好母親口中的尺度,抖抖索索地就将那秘密的導火線,給嘩啦一聲扯開了頭,結果,好的壞的黑的白的,全倒了出來,以至于回了家,被父母一盤問,免不了挨一頓罵,罵我不知道察言觀色,怎麼就沒将親戚家的信息全套回來,倒是把自己家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全給說漏了嘴!

所以帶着父母的重大任務去走親戚,跟外交使者一樣緊張,嘴裡吃着親戚家做的好吃的,心裡卻哆嗦着,該不該将親戚的問題照實全答。招待我和姐姐的親戚也謹言慎行,怕一不小心,我們就會說出一些不合時宜的話來,比如借錢啊求辦事啊,誰誰要結婚生子考學需要拿一份禮金啊等等。因為彼此都在琢磨着對方的心思,所以飯便吃得漫不經心,隻聽得見嘴吧嗒吧嗒咀嚼的聲音,和筷子跟碗磕磕碰碰的響聲。偶爾一隻狗不識趣,跑到圓桌底下找人吐掉的骨頭吃,舌頭還沒碰到那骨頭呢,就被主人一聲厲喝,給趕出了門。狗于是趴在門口,吐着舌頭,氣喘籲籲地,有些委屈,也有些氣憤,不知這平日裡慈眉善目的主人,為何忽然就變了臉,生出這般讓狗畏懼的面容。那主人大約也有些不好意思,看狗可憐地哼哼着,将筷子裡沒吃的肉給扔出去,那狗一時有些分神,等肉落了地,才反應過來。主人不悅,罵道:這狗東西,今天有他媽的什麼事吧,怎麼就反常起來,看着怪怪的呢?這話狗當然是聽不懂的,況且狗已經咯吱咯吱地啃上了噴香的肉骨頭,根本就顧不上看主人的臉色,所以話中之意,就被吃飯的客人給吸收了去,雖然嘴上跟狗一樣嚼着肉骨頭,心裡卻沒有狗的單純,翻來覆去,隻想着這招待飯菜的親戚,到底是什麼意思,怎麼就忽然變得冷淡起來了?

不過這樣的冷淡,到送别時,卻會轉變成高漲的熱情。這熱情來自于客人提來的一包禮。這禮究竟留下多少,帶走多少,是有很大的講究的。一般說來,留一半,送一半,是基本的規則。但即便大家遵守了規則,還是要來一番虛假的客套。這客套也不知是誰發明的,我猜測跟孔夫子有很大的關系,因為孔夫子最講究繁文缛節,這一套在沒多少知識的鄉下人這裡,并不缺少分毫。我每次都怕這最後的一個環節,總想趕緊逃掉,不想看母親跟那來走親戚的,将一包好像價值連城的禮品推來攘去,一個堅持要全留下,一個執拗地要帶走一半,兩個人各不相讓,互不服輸。幹這事的當然都是女人們,沒有哪個男人願意跟一包糖或者一瓶罐頭過不去,隻有女人們會斤斤計較這一瓶罐頭的價錢,想着上次給這親戚家送去的那一袋炒糖,這次他們來,應該留下多少錢的東西,才算是不失禮數,且不讓來的親戚覺得此行虧了。

有時候兩三歲的小孩子不懂父母跟親戚家的這些虛假的客套,以為他們吵了架,會在大人們的肢體推攘裡,哇一聲吓得大哭起來。這一聲哭,是很好的休止符,讓斤斤計較的大人們見好就收,也讓那一包糖或者瓜子,得到其最終的歸宿。

千錘百煉打造人生(千錘百煉厚臉皮)2

這些煩人的禮數,我完全不在行,但卻 要硬着頭皮,被母親千叮咛萬囑咐地去完成 任務。好在我們家親戚不多,常常走的,也就 大姨和小舅家。那些臉面相差無幾、讓我分不出誰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的四個姑姑,被父親和他的兩個兄弟給平分了,每隔三年走一次。我當然還是有大舅和二姨的,隻是不知哪年哪月的規定,我們家和大舅二姨家,逢年過節,再也不走動了。我猜測這是曆史遺留問題,基本上也逃不出金錢和禮節等帶來的相互誤解。據母親說,二姨是因為搬到縣城之後,開商店發了财,瞧不起我們這些窮親戚,怕我們有事沒事就去求他們辦事,當然更主要的是借錢,所以主動斷絕了與我們的來往,以至于在我的印象裡,幾乎沒有過二姨的影子。我不知道這個跟母親同一個娘胎裡出來的二姨,為什麼會這樣無情無義地斷了交。當然,對我來說,有沒有她,都無所謂,我原本就不喜歡走親戚,少了她,我還覺得過年時輕松了一些,無須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親戚家裡,枯坐上一上午,隻為了吃一頓不怎麼豐盛的飯菜,留一兩包禮物,就完成了過年的儀式。

而我的大舅,也是在即将去讀大學的那個暑假,突然才知道了他的存在。好像在此之前,我從未有過大舅一樣。想起來,大舅是母親的哥哥,他們兄妹兩個,怎麼就落到互不來往的地步,誰也說不清楚,大概各自成家後,彼此瑣事增多,兒女成群,也就顧不上這同胞的情誼,于是慢慢走動少了,關系也就淡了,以至于我們這一輩人,連母親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大哥都不清楚。那年高考完後,姐姐帶我去大姨家走親戚,離開的時候,不知怎麼大姨就叮囑姐姐帶我去附近大舅家坐上一會兒。姐姐比我年長,也比我更懂得禮節之類的重要,所以盡管母親并沒有讓我們拜見大舅,她還是遵照大姨的指示,在路過大舅家的時候,折進去坐了片刻。姐姐每年都走親戚,而我隻是偶爾為之,所以她大概知道我們還有一個親戚,是大舅,他有三個兒子,每個都需要他拼命掙錢蓋房子娶媳婦;哪一個完不成任務,都是他這做父親的失職。所以相比起來,他比母親更為辛苦。

我第一次見到他,看着那張跟母親有些相似的臉,覺得人生真是奇怪:他與母親的血緣關系,究竟是怎麼流落到我們這一代,就忽然間停止了呢?而我跟這個叫大舅的男人的兒女們,更是從未謀面,或者,曾經謀面過,卻并不知曉母親與她的這個哥哥之間,曾經有過互相關愛的兄妹時光。

大舅看到我們,有些詫異,但還是按照禮節,給我們沏了茶水。雖然是孩子,不怎麼喜歡喝茶,但那茶水卻和大人一樣的規格,絕不會少上一撮,或者低上一等。當然不是覺得小孩子會品出茶水的味道,而是怕回家後,大人們細細問起,孩子們口無遮攔,說出茶水難喝,讓此後的親戚關系,忽然間惡化。

千錘百煉打造人生(千錘百煉厚臉皮)3

大舅當然沒有失禮,很快停下手裡的活計,陪我們兩個對春種秋收并不在行的孩子聊天。對于已經當了爺爺的大舅的陪聊,我和姐姐都有些拘謹,在大舅一聲聲“喝茶”的客氣相勸中,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抿着并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的茶水,并在大舅提壺給我們續茶的時候,客氣地用手護住杯口,連連說幾句“不用了,滿着呢”。

大約這樣持續了有半個小時吧,我用眼神示意姐姐,禮節是不是足夠了,我們該回家了吧?還不等姐姐接到我的暗示,大舅忽然就咳嗽一聲,小心問道:你們這次來,是有什麼事吧?我和姐姐面面相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大舅的問話。而大舅見我們姐妹保持沉默,又緊跟着加了一句:有事你們說就行。

我笨嘴笨舌,也不打算做這樣尴尬的外交發言人。倒是姐姐,紅着臉說了一句:真的沒啥事,就是我妹妹考上大學了,順路過來看看您。我以為大舅會為我高興,表示一下微微的羨慕與誇贊,不想,他卻好像明白了什麼似的,“哦”了一聲,然後便再沒有了問話。

我和姐姐當然很識趣地起身離開了。而那個我之後再也沒有見過的大舅,還一個勁兒地跟在身後,問我們:真的沒有什麼事了嗎?我其實知道大舅是想直白地追問一句:是不是這次來,要考上大學的喜酒錢?但到底誰都沒有說破。我和姐姐,并未想要去大舅家裡讨一百塊喜錢,而堅持認為我們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大舅,大約在我們離去之後,還會花費很長時間,想方設法去大姨家打探我們此行的真正意圖。

千錘百煉打造人生(千錘百煉厚臉皮)4

但我其實也并不怎麼喜歡大姨。盡管她跟我們家算是走動最為頻繁的親戚,不比那些勢利眼的姑姑們,我考上學了,還要打探那大學到底是否正宗本科,又是不是花錢買的。而在得知我畢業後或許隻能當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學老師後,又百般嘲諷老師是天底下最沒出息的職業:不怎麼喜歡大姨,我想大概是因為大姨家的兩個兒子,都通過考學得到了一份正式工作,而且姨夫還有一筆不菲的退休金,讓他們老兩口可以比我爸媽過得更為滋潤,所以他們也就對我們這樣一家窮親戚,帶着一些同情,每次登門拜訪,都會讓我們家人覺得自慚形穢,或者羨慕嫉妒。

這個世界上,大約我們都需要有一家親戚,可以作為參照,照得出自家的幸福生活。所以每次去大姨家回來,或者大姨家兩個兒子從我們家離開,我都會被父母批評教育,大緻内容不外是要好好學習,趕超姨哥之類的話,我為此要在家裡埋頭苦學三天,才能逃得過父母苦口婆心的教導。而在我當初究竟是考高中還是中專的選擇上,因為沒有聽從大姨一家的勸誡,讀了高中,大有超過兩個讀了中專的姨哥的野心,而被他們指責,并因此讓我生出不考上大學就被大姨家看笑話的壓力。

在我一級一級地從本科到研究生再到博士的讀書過程中,一直伴随着母親與大姨的比拼。她們姐妹兩個,從比拼當初的婚姻,到比拼各自的兒女,再到兒女的工作與婚姻,始終沒有停歇下來。

我因此借着外面讀書就業的原因,很少再去大姨家走親戚,并最終習慣了從母親口中得到他們零星的消息,而絲毫不想親自去看上一眼,他們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狀态。

我與整個家族中最後一個親密交往的親戚,在嫁到千裡之外的他鄉之後,終于隻剩下藕斷絲連的一點關系。

從母親口中聽來的關于親戚的消息,在遠走他鄉之後,似乎都是關于疾病或者死亡;好像一個親戚沒病沒災,就會被人遺忘。

千錘百煉打造人生(千錘百煉厚臉皮)5

隻有他們忽然間生了變故,與之有血緣關系的人,才會意識到生命中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人,跟自己的家族,有着這樣那樣的關聯。母親會代替整個家庭,去給那個病入膏肓的親戚,提一些禮品,表示慰問;或者在喪禮上,去燒一些吊紙,感歎一下過去曾經有過的恩怨,而後便将這個親戚,鎖進了記憶的倉庫,除非閑聊提起,這個親戚,自此很少再會進入我們的生活。

生命在鄉下,大約跟田間地頭的草一樣廉價。而那些貧窮的功利的愛挑撥離間的親戚們,他們見證着我們的衰敗頹唐與榮華富貴;我們也同樣折射出他們雞零狗碎、潦草随意的一生。害怕我和姐姐登門拜訪的大舅,幾年前死于癌症,死前兒子與媳婦怕傳染,将他一個人丢在破舊的小屋裡,連一杯水都喝不到。我的某個欠錢不還并因此怕我們登門讨要的姑姑,也在忙完兒女婚事後,累死在農田之中。另外一個每年都因碎嘴而讓父母吵架的姑姑,則死于一場意外的事故。對于我,他們的生命猶如飄搖的莊稼,倒下之後,便化為模糊的麥子、玉米、稻谷或者高梁,被裝進了記憶的甕中。對于父輩,他們更是炊煙一樣,被風吹過,便消失不見。日子在他們離開人世之後,依然瑣碎地過着,好像,在這個世界上,從未有過這些親戚的印記。

或許,也隻有我知道,他們曾經在我的成長之中,烙下怎樣無法祛除的印記——卑微的、貧窮的、尴尬的或者辛酸的印記。

——選自《散文》2015年第4期

排版 王耀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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