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杜牧,我微微笑,他會寫詩。”
讀到作家木心這一句,我也不禁微微笑,感覺他說得輕描淡寫,卻又耐人尋味。
提及這個名字,愛好詩詞的人并不陌生。
杜牧到底有着怎樣的魅力呢?
杜牧,字杜之,創造出晚唐詩歌的高峰,在群星璀璨的唐代文壇中聲名顯赫。
杜甫是詩聖,杜牧被稱為小杜,又與李商隐合稱“小李杜”。
人是時代的産物,又被時代洪流裹挾着向前。
在走向衰敗的晚唐,年輕時代的杜牧,曾有一顆少年心,做着英雄夢。
仕途中,上下求索。
宦海裡,載沉載浮。
行至暮年,他開始學古人修籬種菊,看雲卷雲舒。
終其一生,杜牧和很多拼搏過的人一樣,在無情的時代,多情地活着。
長安公子,英雄情懷
那時候,長安城裡流傳一句俚語:
“城南韋杜,去天尺五。”
也就是說,一個韋氏,一個杜氏,是京城裡的兩大家族,名望極高,人才輩出。
公元803年,杜牧出生在京兆杜氏。
他的祖上着實闊過——
祖父杜佑,做過宰相,同時也是史學家,創立史書編纂的新體裁,由他編撰的《通典》開創了中國史學史的先河。
父親杜從郁,也曾在朝廷當官。
顯貴的出身,讓杜牧充滿自豪感,也增加了為人處世的底氣。
他在勸學詩裡告訴後輩:
我家公相家,劍佩嘗丁當。
舊第開朱門,長安城中央。
家風是最具影響力的教育,對一個人的成長與思想的形成,起着潛移默化的作用。
在“劍佩嘗丁當”的“公相”家長大,杜牧少年才俊,喜愛讀書,博采衆長,以詩文成名。
二十三歲那年,他憑爆款文章《阿房宮賦》成為文壇的後起之秀,也展示出他的王佐之才。
杜牧還是一位愛國青年,他懷有安邦守國之志,為此關注政治、研讀兵書,還給《孫子兵法》注解。
軍政方面的思想和才能,讓他成為唯一被載入史書《資治通鑒》的詩人。
二十來歲,一腔熱血,意氣奮發,他以平定藩鎮之亂、澄清天下為己任,将英雄情懷寫進詩裡:
關西賤男兒,誓肉虜杯羹。
請數系虜事,誰其為我聽。
蕩蕩乾坤大,曈曈日月明。
叱起文武業,可以豁洪溟。
看似謙虛,口氣卻很大。
他信誓旦旦地說:
“好男兒應當振作精神,削藩平亂。”
他以周文王、周武王文榜樣,決意幹一番事業,還天下清明。
做人如果沒有理想,就跟鹹魚沒有差别。
可江湖浩渺,魚躍龍門不易,鹹魚翻身也很難。
在今天,學曆是求職的敲門磚;
在古代,科考是讀書人的唯一出路。
出生名門的杜牧也不能免俗,追求理想之路,同樣需要一步步去走。
十年一覺,揚州绮夢
“家在城南杜曲旁,兩枝仙桂一時芳。”
杜牧寫下這兩句時,二十六歲,一定滿懷傲嬌。
那一年,他人品爆發,一年兩中科第,也從此踏上仕途。
剛參加工作,杜牧投在淮南節度使牛僧孺府幕中,任職掌書記,被調遣到當時的一線城市——揚州。
他的好哥們兒張祜寫過一聯詩:
“人生隻合揚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在繁華都會,自在生活,悠遊飲宴,實屬人生一大快事。
杜牧本是個性張揚的人,俊朗飄逸,行事如同鶴舞長空。
有機會來到花花世界,更是放蕩不羁,生活浪漫。
在揚州,他常常流連于勾欄瓦肆,遇見各種窈窕佳人,寫下不少妖娆詩篇。
珠簾卷放間,風流韻事不斷。
娉娉袅袅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裡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多情卻總是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别,替人垂淚到天明。
這兩首贈别詩,杜牧寫給自己在揚州結識的歌妓。
那時候,他即将被調任京城,讓他戀戀不舍的,是她娉娉袅袅的美麗倩影,讓他難分難舍的,是她若有顧盼的眉目。
踐行的酒宴上,舉杯對飲,卻又相顧無言,笑也笑不成,哭又哭不出……
多情的人,總是這樣,當離别到來時,縱使有千言萬語,卻沒法說出一句。
風流公子,多情過客。
就算是情場做戲,戲是假的,情卻是真的。
看起來,似乎是耽于男女之間的溫香暖玉,将家國情懷全然抛卻腦後。
或許,千年後的旁觀者隻看到表面的說說笑笑情情愛愛,唯有當局者才明了理想之路上的苦悶與無奈。
做人很難,有時也很累,懂得最稀罕。
詩歌、美酒、美人,給杜牧帶來慰藉。
多年後,當他回憶起這段好時光,隻覺得恍然如夢:
“十年一覺揚州夢,赢得青樓薄幸名。”
薄情也好,多情也罷,人生總是一次次似曾相識的遇見,和一次次無可奈何的告别。
四十不惑,人淡如菊
十多年來,杜牧做過京官,也一再被外放,來來往往,沉沉浮浮,不覺間到了四十歲。
他自歎:
“四十已雲老,況逢憂窘馀……遇事知裁剪,操心識卷舒。”
古人言:
“四十不惑。”
面對人生憂慮,杜牧懂得了自我排遣,也領悟進退之道。
取舍之間,相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紅樓夢》中有一章回,秋高氣爽,賈母領着衆人在園裡飲酒,吃蟹,賞菊,後又辦起賽詩會。
衆姐妹各顯文采,探春在詩裡寫道: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長安公子”,便是杜牧。
“花癖”,是指他愛花成癖。
這一典故,講的是——
四十二歲那年,杜牧遷任池州,老朋友張祜來池州看望他。
秋天了,菊花也開了,那天恰是九九重陽節,良辰美景,怎能虛度?
他倆帶上酒壺,一起登高遊賞。
兩人都算懷才不遇,面對秋日美景,心中感慨萬千,為此都寫下詩作。
杜牧的《九日齊山登高》更勝一籌,也更有名: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将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晖。
古往今來隻如此,牛山何必獨霑衣。
站在山巅,放眼望去,造物主仿佛揮動一雙光影魔術手,調弄大自然的色彩,讓秋日層林漸染。
江水悠悠,平闊如鏡,遠近景倒映其中。
又像是一個懷抱,涵容秋日的光影。
南歸的大雁,煽着翅膀從高空飛過。
雁過,無聲。
如此美景鋪展眼前,心中憤懑為之雲散。
他倆在此縱情暢飲,追憶往昔。
杜牧忽然覺得,人這一輩子,開懷大笑的時候少之又少。
人生苦短,事與願違,固然令人沮喪。
古往今來,誰不是這樣走過的呢?
自己又何必傷春悲秋,像齊景公那樣黯然落淚?
做人,凡事看開一些,學會自得其樂。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九八,應常思一二,不念九八。
如此一想,他像個調皮的孩童,采摘幾朵野菊,插在發間,然後與友人高高興興下山去。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這一刻,也許是他生命中最忘我的時刻。
曾幾何時,這種返璞歸真的爛漫,笑傲江湖的曠達,已成為一種遺失的美好。
行至暮年,閑愛孤雲
在經過冰與火的淬煉後,一個人的靈魂将變得堅韌而通透。
蘇轼從烏台詩案裡死裡逃生,貶谪到黃州,他對生命有了新的領悟:
“人生有味是清歡。”
王維半官半隐,在入世與出世間進退有度,他在贈友詩中寫道:
“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
生活在晚唐的杜牧,年輕時代就想建功立業,報效祖國。
然而朝廷的腐敗讓他一點點失去信心。
公元835年,京城發生甘露之變。
當時,他調任東都,雖然逃過一劫,卻由此見識到官場複雜,世事無常。
内心為之受到震動,之前那份熱情也逐漸消退。
“草色人心相與閑,是非名利有無間。”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杜牧開始發出這樣的感慨。
因為他意識到,是是非非,蠅營狗苟,在天地自然面前,終究是為随風消逝的笑話。
看透了,想通了,也就能放下了。
心中追求仍在,卻不再執着。
知命之年,官運來了,杜牧入朝擔任司勳員外郎。
一年不到,他就自請外放湖州。
對外的理由是經濟原因,需要高收入來養家糊口。
誰又能确定,遠離紛擾,以明哲保身,不是他更深層的原由?
離開長安前,杜牧登上城南的樂遊原,眺望這片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将心聲訴于詩歌:
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雲靜愛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
快五十歲了,他不再像少年時那樣雄赳赳氣昂昂,轉而喜歡另一種風格——
孤雲般的閑适、僧人般的清淨。
隻不過,愛國之情,依然在内心湧動,成為前行的原動力。
對這位文壇前輩,陸遊很仰慕,他說:
“江南寺寺樓堪倚,安得身如杜牧閑。”
這份閑情背後,也有着諸多無奈吧。
行至暮年,杜牧越發認識到人生短暫,及時行樂才是王道。
世間浮華,除了寫詩,其餘盡屬虛名。
他寫詩,也隻是為了在寫的過程中獲得樂趣與寄托。
當生命走到盡頭,杜牧将生前大部分文章與詩篇付之一炬。
據說,留存下來的作品,隻占十之二三。
這十之二三的詩篇,已經讓我們看到了一隻來自晚唐的閑雲孤鶴,窗前賞花,半山聽雨,月下飲酒吹箫,在無情的時代,多情地活過了一生。
作者 | 江徐,80後女子,煮字療饑,借筆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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