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學作品選

Vol.292

作品原文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顔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鬓花顔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複止，西出都門百餘裡。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萦纡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顔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苑多秋草，宮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别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緻魂魄。

為感君王展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缥渺間。

樓閣玲珑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阙西廂叩玉扃（jiōng），轉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裡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逦迤開。

雲鬓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飖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别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裡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唯将舊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黃金合分钿。

但令心似金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别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參考譯文

唐朝玄宗皇帝愛重美色，思慕着傾國傾城的佳人，但他登基多年都難以遂願，求不得心中的美人。楊家有個閨女開始長大了，她一直都被養在深閨中，沒有人知道她的驚豔美貌。她天生聰明美麗，這使她不甘沉淪，果然後來就被選為皇帝的妃嫔，侍奉在側。她回眸一笑，頓生千嬌百媚，六宮嬌豔的宮娥嫔妃都會黯然失色。春天微寒的時候，她被賜到華清池沐浴，華清池的水溫潤滑膩，可洗去身上的油脂。最初她承受皇帝的臨幸時，侍女攙扶起她來，嬌羞綿軟而無力氣。在芙蓉帳裡與皇帝共度春宵的時候，她高高的雲髻上插着鮮花金步搖。然而苦于春宵太短，日頭早早就高高升起，從此以後，皇帝再也不去早朝了。她承受歡愉侍奉宴飲，忙得沒有閑暇的時間，春天伴随着皇帝出遊，晚上夜夜侍寝，陪伴皇帝尋歡作樂。後宮的美麗佳人不下三千，皇帝卻把這三千美人的寵愛集中在她身上。皇帝用金屋藏起心愛的她，她日日化妝停當等候侍奉皇帝。在玉樓上酒酣宴罷與皇帝共度春宵。在皇帝盛寵之下，楊氏一族皆加官賜爵，榮華富貴，光宗耀祖，令人豔羨而敬佩。于是這竟讓天下父母的心中，不重視生男孩，反而重視生女孩。骊山上的宮殿高聳入雲，皇帝和她在那裡逍遙度日，那悠揚的樂聲随風飄蕩，到處都可以聽到。輕歌曼舞，管弦之聲綿延不散，皇帝就算是日日欣賞也覺得不能滿足。

漁陽戰鼓忽然響起，打破了這神仙眷侶般的生活，宮中的《霓裳羽衣曲》驟停。戰火紛飛，彌漫京城，皇帝慌張地率領千人萬馬逃出城門，向西南行。戰争混亂，皇帝一行人走走停停，就連那翠鳥羽毛裝飾的旗幟都搖搖晃晃，他們西出城門走了百裡的行程，不過才走到了馬嵬驿，禁軍就突然兵變，要求賜死楊玉環，皇帝無可奈何，隻得賜死她。她死的時候，眼中含淚，凄楚動人。她頭上的金钗花钿、翠玉翹首、金雀裝飾玉搔頭散落一地，無人收拾。皇帝心痛，掩面而泣，沒有人能救他出這失去愛人的傷心困境，臨走的時候他步步回頭，滿心眷戀，眼淚和血一起流。

黃塵散去了，危機消除了，風瑟瑟作響，那雲梯一樣的棧道曲折迂回，一直通到劍閣。峨眉山下人迹少至，旌旗垂頭喪氣，日光慘淡冷清。蜀地的江河碧波蕩漾，蜀地的山脈青色綿延。美景仍在，美人已去，更添悲涼，皇帝朝朝暮暮思念心中的愛人，舊情難忘。行宮裡看到的月亮透着傷心的顔色，深夜雨中聽到的鈴聲蕩着斷腸的歌。皇帝最後扭轉乾坤，戰争得勝，回京的時候，走到了賜死楊貴妃的馬嵬驿時，躊躇與感傷止住了他的腳步，讓他徘徊不前。眼前空留一片泥土，他看着愛人死去的地方，那場景曆曆在目，從此再也看不見美人的容顔了。哀痛的氛圍感染着在場的人，君臣相互對視，無語凝噎，望着東邊的城門，失魂落魄，任馬而歸。

歸來後他看到池沼園林依舊，太液池的荷花、未央宮的柳，一切還是像以前一樣，然而已是物是人非，徒留凄悲。那嬌豔的荷花真像貴妃的面容，那飄搖的柳葉更是活像貴妃的蛾眉，看到這些總能想起逝去的愛人，他怎能不落淚？春來桃花李花競相開放，秋來雨水綿綿落在梧桐葉上。興慶宮和甘露殿裡處處蕭條，秋草叢生，落葉都鋪滿石階了，也沒人來清掃。當年的梨園弟子頭發都白了，管理後宮的女官也都老了。空蕩蕩的宮殿裡，傍晚有螢火蟲在飛，思念悄然而至，那一盞青燈孤零零地亮着，燈花挑了一遍又一遍，又是難以入眠的一晚。他知道，漫長夜晚開始的時候，有悠悠的鐘鼓聲；他也知道，深夜裡星河是明亮的，因為他常常整晚睡不着，看着夜空，一直到快要天亮的時候。鴛鴦瓦上霜花重生，翡翠被冷心更冷，可又有誰能與君共眠？陰陽相隔已經一年了，可她的魂魄為何不曾入夢。

一位臨邛的道士客居在洛陽，據說可以用法術召回貴妃亡魂。他被皇帝思念貴妃的情意所感動，不敢怠慢，四處尋覓貴妃之魂。他騰雲駕霧，上下奔跑，好像閃電一般，上登九天下入黃泉，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可是天地茫茫，一無所獲。忽然聽說東海海上有一座仙山，坐落在虛無缥缈的雲海間。樓閣玲珑，五色祥雲環繞周圍，裡面住着許多風姿卓越的仙子。其中有一位仙女名号叫太真，她肌膚似雪，花容月貌，很像要找的楊玉環。道士來到金阙西邊，叩響玉石雕做的院門，請求仙女小玉雙成去通報。太真聽說漢家天子派來使者，在九華帳裡猛然從睡夢中醒來，又喜又驚。她急忙拿起衣服推開枕頭起身下床，激動地來回走動徘徊，邊走邊把珠簾銀屏層層打開。她剛剛睡醒，發髻半偏，睡眼朦胧，梳妝沒完就匆匆忙忙地下堂來。微風吹起她的衣袂，衣袂飄飄而起，就好像在表演着當年的《霓裳羽衣》舞。她寂寞悲傷的面容上挂着淚水，就像春天綴滿雨珠的梨花。她的淚眼婆娑中含着無限深情，凝視着道士，請求他轉謝君王恩，訴說着馬嵬驿别後，音容難見兩茫茫，昭陽殿裡的恩愛已經斷絕，而在蓬萊宮的時光卻無限的長；時時回頭俯視人間世，隻能望見迷茫塵霧，看不見那心心念念的長安。唯有拿出當年皇帝恩賜的舊物表明深情，請求道士把這些信物送到皇帝前。她将金钗留下一股，钿盒留下一半，金钗劈開黃金，钿盒分了寶钿。但願我們相愛的心，就像黃金寶钿一樣忠貞堅硬，在那天上人間總有機會再見。臨别之時她殷勤囑托道士，寄語君王表情思，語中的誓言隻有皇帝和自己知道：當年七月七日的長生殿中，夜深人靜，我們共起海誓山盟：在天上我們願做那比翼雙飛的鳥，在地上我們願做那并生的連理枝。即使是天長地久，也總會有盡頭，但這綿綿的生死遺恨，卻永遠沒有盡期。

解讀分析

《長恨歌》是唐代詩人白居易的作品。這首詩講的是唐玄宗和楊貴妃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是白居易經典的長篇叙事詩，在我國古代文學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

愛情是文學永恒的話題，雖然常見，但卻複雜而動人。在愛情中有初見的怦然心動，有深愛時的纏綿悱恻，有離别時的痛徹心扉，有思念時的輾轉反側、默默落淚。這些感情從古至今都牽動人心。白居易的《長恨歌》作于元和元年，當時白居易與好友陳鴻、王質夫同遊仙遊寺，話及流傳已久的李、楊的愛情故事，感慨于他們的愛情悲劇，故寫下這首流傳千古的詩作。《長恨歌》的主題具有雙重性，結合了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前半部分運用現實主義的寫實手法，對唐玄宗和楊貴妃荒淫生活進行描寫，體現了對其荒淫誤國的揭露與批判，後半部分以“漁陽鼙鼓動地來”為界，運用了浪漫主義的手法，歌頌了唐玄宗和楊貴妃堅貞不渝的愛情，對他們的愛情悲劇深表同情。在藝術上，這首長篇叙事詩最突出的特點是故事性和抒情性的完美結合。故事首尾完整，從李楊荒淫誤國到馬嵬之變，從唐玄宗對楊貴妃的刻骨思念到道士在蓬萊仙山找到楊貴妃，情節複雜曲折，起伏變化，詳略得宜。整首詩的叙事籠罩在濃烈的抒情氛圍之中，尤其是楊貴妃死後唐玄宗對楊貴妃的思念，更是一寸情絲一寸悲。故事性和抒情性水乳交融，極富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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