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哀樂過于人,歌泣無端字字真,既壯周旋雜癡黠,童心來複夢中身。
龔自珍這首詩,道盡了紅樓夢的靈魂。
其實,讀紅樓夢是一種順着生命的水流逆流而上,去尋找失去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那些純真的歲月,是每一個成年人,在經曆世事後,已經圓滑不複單純時,對單純的自己無聲而又永恒的懷念。
我是少年時代就與紅樓夢為伍,閑暇時,歡喜時,落寞時,以及夜夜臨睡前,都會看上一小段紅樓夢。
對于我而言,整部紅樓夢每一個細節都很經典,但是身為一個女子,最喜歡回味的當然還是寶黛之間的相處細節。
第一: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人生無緣不聚,寶黛之間是三世情緣,本是故人隔世的重逢,所以兩人初見時,第一個心裡是的感覺是—眼熟。
這個情節讓我想起阿難尊者和摩登伽女初逢時的情景。
摩登伽女因為過去生和阿難尊者有五百世恩愛夫妻情緣,所以她一看到阿難尊者,就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愛意,執意糾纏要嫁給阿難尊者。
而阿難尊者也險些破戒,後來幸虧文殊師利菩薩持楞嚴咒前來解救,将兩人帶到佛前,經佛開示摩登伽女放下執着出家修行,阿難尊者則當下證果,永離塵垢。
紅樓夢裡面有很多佛教的觀點,寶黛之間的重逢也是借用神話故事和佛教的因果觀念來進行描寫。
使得紅樓夢一開篇,就披上了一層夢的衣裳。
寶玉和黛玉之間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是傳統愛情裡面,又一個最打動人心的模式。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有什麼比兩顆像孩子一般純真的心無盡靠攏,更加甜蜜的事呢?
王熙鳳有一句經典名言,是愛情最甜的樣子:
越大越成了孩子。
寶玉黛玉吵架後,寶玉一再賠禮道歉,把“好妹妹”叫上無數遍後,被王熙鳳看到後,王熙鳳這句話說得很經典。
所謂愛情,就是兩個大人像孩子一樣計較,又不計較。能吵能鬧也能和好。
這個細節咋一看很平常,卻越回味越動人。
第二:寶玉對黛玉說:“你放心”。
世間所有的情話說盡,追根究底就是這三個字,已放心,或者不放心。
兩個人之間到了彼此放心的程度,才是愛情正真開始了的時候。
黛玉因為不放心,所以弄了一身的病,寶玉知道黛玉不放心,而黛玉的身體熬不住,所以也弄了一身的病。
賈寶玉林黛玉都是才華橫溢之人,但是他們寫盡千詩萬詩,都不如“你放心”三個字有份量。
黛玉品味這三個字,如同千斤重的橄榄滾過心頭。
讀者又何嘗不是呢?
看過紅樓夢,再看任何小說的愛情情節,回味起來,也都不會比這個細節更動人。
所謂永恒,往往是一開始不驚豔,卻越回味,後勁越綿長,越回味,越打動人心,所以世間奢華到極緻就是質樸。
物件是,愛情也是。
第三:“理她呢,過會子就好了”。
這是寶钗使壞心眼,故意當着王夫人的面叫寶玉去陪黛玉到賈母那裡去吃飯,還說如果不去,黛玉心裡又要不自在了,寶玉為了男孩的面子回答說:“我今天不過去了,要跟着太太吃”,還說:“理她呢,過會子就好了”,然後口是心非草草吃了一頓飯,心裡記挂黛玉,還是趕緊又跑去賈母屋裡看黛玉了。
黛玉正在裁衣服,任憑寶玉搭讪,黛玉總不理他,丫鬟說布料一個角翹起來了,黛玉說:“理它呢,過會子就好了”。
寶玉知道剛才的話,被黛玉聽到了,無奈之下,隻好轉而跟丫鬟搭讪,問布料是給誰裁衣裳,黛玉反而來搭言,怼寶玉給誰裁都不管他的事情。
這個情節特别婉轉動人,把一對戀愛中的小兒女相處的情常寫得宛如在眼前呈現。
“理它呢,過會子就好了”,戀愛中的人總是這樣,時常死鴨子嘴硬,說不理,心裡到底放不下。
就像黛玉,故意不理寶玉,乃至于寶玉跟丫鬟搭讪時,她自己又忍不住去搭讪了,所以戀愛中的人都是心不由己。
紅樓夢把這個人在戀愛時的纏綿悱恻的心情,刻畫得非常傳神和真實。把寶玉先愛面子後賠不是被怼,以及黛玉一個女子的嬌嗔與口是心非,都展現得淋漓盡緻。
第四:耗子精的傳說,情侶之間的才有的愛稱與揶揄。
寶玉因為怕黛玉睡中覺存了食在胸中,所以編了一個耗子精偷香玉的故事來逗黛玉玩耍。
這一段裡面當然另有深意,但是也可以從淺處看出,這是世間情侶之間才有的愛稱和揶揄。
而黛玉在被寶玉調笑之後,立即以暖香譏諷寶钗的冷香丸,寶玉起初還不解,後來被黛玉點破才明白,這一段回味起來一樣是趣味萬千。
一個是嬌嗔玲珑女兒心,一個是溫柔的玉面少年郎,寶黛之間的故事之所以讓人扼腕,就是因為它太美好,而且又太真實了。
戀人之間恰到好處的揶揄以及愛稱,都會增加愛情的甜蜜度,而黛玉和寶玉之間,是深情至此自然而發,當然會比成年人的有心經營的愛情更加動人心弦。
紅樓夢寫情的細節非常成功 ,細節決定成敗,細節決定永恒,關于細節的處理,紅樓夢的寫作手法是非常值得學習和欣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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