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書中的女性各有不同，既有曆經富貴的賈母，也有貧窮一生的劉姥姥，更有精明的王熙鳳，還有才氣縱橫的閨閣小姐。她們在各自的人生和不同的生活中，養成了不同的品性，使每一個人都與衆不同。

《紅樓夢》中第40回，劉姥姥二進榮國府，在酒席宴會上，按照王熙鳳和鴛鴦的暗示，當衆高聲說了一句“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擡頭”，引發衆人哄堂大笑。笑聲中，每個人的品性得以展露，每個人的人生況味也随之彌漫，揮之不絕。

史湘雲是一個有男子氣概的女孩，雖然她還在襁褓中嬰兒的時候就父母亡故，但是她英豪闊大寬宏量，無論何時，都能撕破世俗的羁絆，笑對人生。

賈母給薛寶钗過生日，看戲之後忍不住對兩個小戲子格外青睐。王熙鳳聰明絕頂，指出其中一個說扮相像一個人，衆人都知她所指的林黛玉，但沒人肯說破，隻有史湘雲快人快語，直言說出她長得像林黛玉。這種光明磊落的率真，無人能比。

邢岫煙到賈府後，為了籠絡下人，把自己的棉衣當錢散給身邊人使用。薛寶钗發現後，索要當票贖衣服，不防被史湘雲看見，得知邢岫煙的遭遇，史湘雲動了氣，當衆撒腿便走，要去罵賈迎春房裡的老婆子丫頭，為邢岫煙出氣。這種路見不平便要仗義出頭的俠氣，來源于她品性中的大氣。

冬日雪後賞梅作詩，史湘雲更是一身小子打扮，帶頭和賈寶玉烤鹿肉吃，邊吃邊作詩，其所作所為，讓衆人驚歎。寶玉生日，史湘雲飲酒行令，一派男兒情懷，酒醉過後，醉眠芍藥，睡入花從，不僅成為紅樓夢裡最美的場景之一，更彰顯出她的個性。有了這樣的性格，劉姥姥講完笑話後，她根本也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

劉姥姥講完笑話之後，林黛玉笑岔了氣，伏着桌子嗳喲。

林黛玉為何會有這種笑法，因為她生性體弱。林黛玉第一次到榮國府，衆人隻看她的風流體态，便知有不足之症。詢問之下，她說出自己從會吃飯就開始用藥，長期服藥的她，身體自然孱弱，寶玉見她時，便是“嬌襲一身之病”。王夫人私下裡說她是“病西施”，王熙鳳說她風吹吹就倒了，這樣的體質，大笑時自然心中會有所不暢，所以伏着桌子嗳喲。

除了身體有疾之外，她的嗳喲之舉更源于内心的“痛”。林黛玉寄居賈家，雖有賈母的疼愛，寶玉的關心，但是更有王夫人的冷眼，薛寶钗的擠兌，惡仆的說三道四，所以她覺得是處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生活之中。

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病情”，讓林黛玉聽到劉姥姥的笑話後，雖能在一瞬間猛然釋懷，但由于長期處于壓抑之中，所以大笑之餘會岔氣嗳喲，笑中有痛，惹人憐惜。

劉姥姥講完笑話後，衆人大笑中，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着，說明在場的人中，隻有王熙鳳和鴛鴦兩人沒有笑，所以薛寶钗應該是笑了，隻不過笑得不像史湘雲、林黛玉和賈寶玉等人那樣誇張而已。

薛寶钗是怎麼笑的？應該是附合而笑。她之所以能在這種場合下不愠不火，主要與她的出身和品性有關。薛寶钗從小受到父親的教誨，時刻準備進宮選秀，所以平時一切嚴格按照封建禮儀要求去做，長期的準備和訓練，使她早練就出一種特殊本領：态度随和、寡言讷語，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表現，不被人輕易看破。在同林黛玉相處過過程中，林黛玉三番兩次用話譏諷她，她都聽而不聞，聞而不怒，讓賈母忍不住贊歎她，“家裡的四個女孩都不如她”。同林黛玉的關系融洽後，盡心盡力幫助林黛玉，送燕窩為林黛玉補養身體時，趁着雨夜讓人暗送，無論事前還是事後都不張揚。王夫人派她參與管家時，除了查缺補漏外，她隻做錦上添花的事情。

有了這種做事的行為準則和處事法則，在衆人開懷大笑時，她把自己的笑隐藏在普通人的笑聲裡，既不失純真，又體現出她良好的修養和風範，非常符合她一貫的隐忍做派。

賈寶玉聽完劉姥姥的笑話後，笑得最開心、最灑脫。大家笑成一片時，寶玉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着寶玉叫“心肝”。

賈寶玉在賈府裡最受賈母的寵愛，未搬進大觀園居住時，他住在賈母身邊的碧紗櫥，是距離賈母最近的人。清虛觀打平安醮時，張道士直接點出，隻有賈寶玉的形容身段，言談舉動像榮國公，不僅引起賈母的贊歎，還讓賈母淚流滿兩。賈母一生積攢的錢财，也都是留給賈寶玉的。王熙鳳在給薛寶钗張羅生日時，就曾經直言不諱地說道：“一個老祖宗給孩子們作生日……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隻是勒掯我們。舉眼看看，誰不是兒女？難道将來隻有寶兄弟頂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隻留于他，我們如今雖不配使，也别苦了我們。”王熙鳳如此笑說，賈母非但不惱，反而很開心，這說明王熙鳳說到了她心裡。

賈寶玉深受長輩的疼愛，而他表達的方式往往就是滾到别人的懷裡。《紅樓夢》第二十五回，賈寶玉到王子騰家中回來後，不過規規矩矩說了幾句，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裡。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所以，賈寶玉大笑之餘，情不自禁，滾到賈母懷裡，賈母摟着她大笑，既彰顯出賈母的慈愛，又表達出寶玉大笑滾倒在别人懷裡的程度，勾畫出祖孫同樂，其樂融融的經典畫面，讓人感到既溫情更溫暖。

劉姥姥講完笑話，自己鼓着腮幫子不笑，王熙鳳也撐着不樂，讓王夫人和薛姨媽一下看穿了内情，所以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鳳姐兒，隻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裡茶噴了探春一裙子。

王夫人嫁入賈家後，把具體事務交給王熙鳳打理，自己一心念佛，尤其是賈元春封為貴妃後，自己言談舉止益加沉穩，許多事情聽而不聞，聞而不說。對于王熙鳳，因為都是王家人，所以一直信任無比，呵護有加。尤其是王熙鳳此舉，雖然捉弄劉姥姥有些不妥，但實是為了讓賈母開心，大庭廣衆之下，衆人笑成一團時，她自然不能開口批評王熙鳳，所以隻能一邊笑一邊用手指着她不說話。

薛姨媽沒有王夫人那麼多的顧忌。薛寶钗選秀失敗後，她一門心思想讓女兒薛寶钗嫁進賈家。賈元春省親過後，通過賞賜端午節禮暗示了金玉良緣，又專門下旨讓薛寶钗搬進大觀園，使女兒的婚事有了依靠。雖然有賈母的阻礙，女兒婚事一波三折，但卻并非心頭大患，所以她在賈府裡活得比較滋潤，無論什麼場合都比較放松。劉姥姥講笑話時，她應該是在喝茶，所以乍聽之下，毫不掩飾，将口裡的茶水噴了出來。

另外，王夫人和薛姨媽同王熙鳳都出自于王家，對于王熙鳳的小把戲，心知肚明，看着自家人在衆人面前，能夠掌控全局，又能讨好衆人，心情是輕松的，愉悅的。所以，兩人并沒有一絲尴尬，也沒有像寶钗一樣隐忍。

劉姥姥第二次進榮國府，已是七十五歲的高齡，比賈母的年紀還大。這樣的高齡，帶着闆兒再進賈家，表面上是為了報答王熙鳳求助自己的恩情，但本質上還是來打秋風的。所以盡管賈母稱她是“老親家”，但是她一點也不糊塗，知道自己的低下的身份和所為何來。

劉姥姥講完笑話，引起上上下下高興之後，王熙鳳私下向劉姥姥解釋，鴛鴦也過來給她賠不是，劉姥姥笑道：“姑娘說那裡話，咱們哄着老太太開個心兒，可有什麼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個笑兒。我要心裡惱，也就不說了。”由此可知，劉姥姥在說笑話之前，就知道王熙鳳和鴛鴦是拿自己來取笑的。

明知讓自己出醜，卻不得不勉強為之，背後的根本原因是她生活在社會的底層，是窮不得已，她知道隻有忍了常人不能忍的痛，才能換得别人得不到的好處。劉姥姥第一次到榮國府，同王熙鳳打交道時，含羞帶恥地說出了家中的困境，拿走王熙鳳給的20兩銀子之後，她在賈家人面前就已喪失了尊嚴。所以她第二次再進榮國府，實質上毫無尊嚴可言，正因如此，王熙鳳才敢捉弄她。劉姥姥的智慧之處在于她能坦然面對現實，勇敢面對自己的人生困境，不抱怨不嬌情，能準确給自己定好位，并為之付出努力。事實上也是如此，她第二次離開榮國府，王夫人給了她一百兩銀子，王熙鳳給了八兩，賈母和其他人給了她一大車的東西。這些其實都是她甘受恥辱的回報。

劉姥姥的一句玩笑話，起于衆人猝不及防之際，所以每個人的笑都是最真實、最本能的。因為每個人的性格不同、身份不同和處境不同，所以笑聲中有歡愉，有疼痛，有隐忍，有溫暖，也有悲涼，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瞬間，卻生動地演繹出了衆生的模樣，讓人感歎，讓人回味。

一家之言，僅供閑看【文/小涵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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