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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和尚等一個女孩的故事

情感 更新时间:2024-11-30 06:52:34

在這場沒有前例可遵循的民間救助樣本中,道祿遊走在“道義上獲得支持但無政策支撐”的尴尬夾縫中。

一個和尚等一個女孩的故事(一個和尚的不完美救助)1

▲4月14日上午,道祿去探訪一名因出水痘被短暫隔離到别處的男孩,這是留在他身邊照顧的幾十名孩子之一。新京報記者杜雯雯 攝

新京報記者 杜雯雯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劉軍

四月的泉州,夜間最高風力達到六級。海風呼啦掃過高鐵站前的廣場空地,行人的頭發連同散開的衣角在空中亂舞。

道祿在出站口等人。他1米7幾的個子,長圓臉。寸頭剃得貼近頭皮,露出12個圓點戒疤。除了上衣,褲子和布鞋都是寺廟裡最常見的土黃色。

21時17分,人來了。

道祿脫下灰色的僧袍外套,蓋住一名被環抱的男嬰,護送進路邊等候多時的私家車。孩子一路乖巧,不哭不鬧。偶爾哼唧一聲,道祿便接過他,把孩子的頭貼靠在自己前胸,一邊輕拍後背,嘴裡一邊哄着,“噢,沒事沒事,爸爸在,沒事的。”

這并不是道祿的孩子。十個月前,一名20歲的年輕女孩悄悄産子,把孩子托給廣州某慈善組織的義工短暫代養。根據法律規定,社會福利院隻收留孤兒、無法查明其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的,以及生活無着的未成年人。生父母無力撫養的需要開具特殊困難證明。

男嬰的母親不符合此條件。她即将成婚,要嫁給另一個不知道她往事的男人,這個兒子是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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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4日晚上,道祿和泉州的同門師弟在泉州高鐵站接義工和一名十個月大的男嬰,嬰兒的生母是一名20歲的女孩,并未露面。新京報記者 杜雯雯 攝

4月14日下午,道祿接到廣州義工打來的求助電話,臨時決定從南通飛往福建泉州,安排這名孩子的去處。過去七年,超過三百位孕婦通過各種方式找到道祿,将生下腹中子的希望寄托于他。

這些媽媽大多未婚單身,無力獨自撫養孩子且不被家人接納。她們的孩子被視作人生意外和秘密,普通新生兒擁有家庭的關愛、一紙戶口乃至生父姓氏,在他們身上卻變成奢望。

道祿是當地婦聯、民政、公安等多個部門的常客,但官方也表示很為難,“這是個新生事物,”“很複雜,需要聯動好幾個部門”。

道祿發起的這場民間救助樣本,并無模闆案例可遵循,也面臨前所未有的困境、壓力和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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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爸爸

在道祿牽線下,男嬰被暫時寄養在泉州的一戶人家。

安頓下來,道祿就發現,男嬰的屁股和大腿内側起了成片的紅疹。他一邊責怪義工随身攜帶的尿不濕品牌太差,一邊叫人端來一盆溫水。他蹲坐在藍色的小闆凳上,右手托着孩子上身,左手輕輕給孩子屁股澆上水,擦幹後又細細抹上藥膏。

深夜十點半,道祿跑進一家還在營業的便利超市。他從一排貨架上準确挑出十個月的嬰兒要喝的2段奶粉,區分開孩子喝奶和喝水的小瓶子,并且熟知哪個品牌的尿不濕不容易導緻孩子皮膚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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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4日晚上十點半,在泉州安置好一名男嬰後,道祿跑到附近一家便利超市買嬰兒用品。新京報記者杜雯雯 攝

他看起來非常擅長“爸爸”的角色。事實上,這個祖籍江蘇南通的42歲男人的确是一位爸爸,他有一個女兒,是出家前與前妻所生。

但他豐富的育兒經驗并非來自照顧自己的孩子。據道祿的不完全統計,從2012年至今的七年間,他陸續救助了超過300位孕婦産子。僅今年的前四個月,就有13名嬰兒在他的見證下出生。

“小孩剛出生像個小米老鼠一樣。”在面對這些天真稚嫩的孩童時,道祿展現出柔軟的好脾氣,撞痛了“來吹吹”,哭了“來抱抱”。

多數孩子都被生母帶走了,道祿身邊陸續留下了四十來個孩子。他留下生母們的身份信息和聯系方式,并與對方簽訂一份書面的監護權委托協議,承諾可以幫忙把孩子養到18歲,這期間如果母親具備條件可随時把孩子帶走,小孩成長過程中遇到意外、死亡、殘疾等問題,委托人承諾不追究道祿任何責任。

他從不追蹤離開的生母和孩子,隻對留在身邊的孩子負責。其中一些孩子就留在道祿的大本營——位于南通如臯老家的一棟3層灰色小樓,這裡被取名為“護生小居”。

房子原本是道祿留給女兒的私宅,現在看起來更像是一處育兒所:一樓客廳的樓梯轉角處變成了臨時庫房,堆滿紙巾、奶粉、尿不濕;孩子的衣物按照外套、秋衣、褲子被收納疊放在十幾個透明的儲物箱中;卧室、餐桌、茶幾上随處可見兒童讀物和小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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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棟三層的灰白色小樓,是道祿原本留給女兒的房子,位于南通的如臯老家,現用作養育救助的孩子們,被稱為護生小居。新京報記者杜雯雯 攝

日常照顧孩子的是幾個女義工,道祿每周不定時從南通返回如臯老家看望這些孩子。有時,剛踏進房門,活潑點的孩子便會撲到他懷裡要他抱,也會纏着要“爸爸”喂香蕉。

他是這裡最受孩子歡迎的人。但他有一套自己的教育理念:孩子不能養得太嬌氣,也不鼓勵義工投入太多私人情感在某個特定的小孩身上。

出于安全考慮,小孩不能随意外出遊玩,離開護生小居必須跟道祿彙報,更不允許有人以小孩的名義做廣告或是标榜自己的利益交換。除了廁所和卧室,護生小居的公共區域和大門内外都安裝了攝像頭,24小時記錄着這裡發生的一切。

不少人打聽到道祿身邊這些健康的孩子,通過各種渠道來試探打量,希望能抱養。有想送錢表明心意的,有找熟人打招呼的,還有大哭訴苦的,都被道祿擋了出去,“絕對不行,民間收養是違法的。”

光是4月18日上午,就有兩個家庭跑到道祿居住的地方:一對南通本地的母女。32歲的女兒先後做過四次試管嬰兒,但都由于基因染色體問題無法保住胎兒。另一對是從内蒙古特地飛來的退休老夫婦,想為沒有孩子的女兒抱回一個外姓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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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8日上午,一對南通母女和一對内蒙古飛來的老夫婦前來拜訪道祿,希望能抱養孩子但被道祿勸回。新京報記者杜雯雯 攝

在來道祿這裡之前,他們也嘗試過其他途徑,例如去福利院咨詢收養。對方告訴他們,光是登記等待的家庭就已經有好幾百号了,除非有嚴重身體缺陷的孩子不大用排隊。

道祿也無能為力,他邊勸訪客邊感歎,“真是澇的澇死,旱的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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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助的女人

入佛門之前,道祿便一直對懷孕堕胎這件事抱有反對意見,總覺得“女人要麼别懷孕,懷孕了别堕胎。”

過去,道祿算得上是一個成功的生意人,開過自己的工廠做外貿工藝品,有房有車,生活無憂。前妻懷孕時,他擔心近親婚姻生下的孩子有缺陷,便發願如生下女兒健康無虞便50歲到寺廟出家。

離婚後,他幹脆把出家的計劃提前。“對感情看淡了,覺得沒什麼意思了。” 2010年,他在廈門普光寺剃度,後來把身份證名字從“吳兵”改成法号“道祿”。

救助始于2012年,他在普賢寺看到很多香客前來超度的往生牌位都是寫給自己堕胎的腹中嬰孩,便想做點什麼。最初,他隻是從佛家不殺生的角度,幫助少數不想堕胎的女人生産,并臨時代養孩子一段時間。

“第一年救助了8個、10個。”他不缺錢,出家前攢下幾十萬元的積蓄,一個孕婦的生産費用也就幾千元。

但後來,他做的事傳到網上,找來的人也越來越多。

他停不下來了,道祿常年帶着兩部手機,切換着三個微信号,有超過12000個好友,其中20%是找他咨詢過懷孕生子的女人。幾乎每隔兩三分鐘,便會湧入新的來電。相似的開場白重複過無數次,“對的,我是道祿法師,你講......”

女人們認識道祿的方式千差萬别。有人是在朋友圈裡看到10萬 的網絡爆文,有人是從抖音刷到了介紹道祿救助孕婦的小視頻,還有人由學佛的師傅介紹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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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4日深夜,一名從廣州北送到泉州的男嬰在護工的陪伴下,被道祿安置到一戶人家。孩子全程不哭不鬧,很懂事。新京報記者杜雯雯 攝

懷孕五個月的楊琪,第一次見到道祿是在南通的火車站。K字頭火車從西北駛出,全程37小時22分鐘。她唯一的随身行李是一隻橙色的塑料袋,兜着兩桶泡面。

在楊琪的甘肅老家,全村也就幾百口人,算起來都沾親帶故。未婚先孕這樣的“醜聞”,會讓各個版本的流言像滿街飄飛的楊絮,細細碎碎鑽進每戶人家的窗戶。

她本在離家40分鐘車程的火鍋店當傳菜員,擔心全家因此擡不起頭,便跑離家鄉,隐匿到更遠的江蘇。

對這些未婚先孕的女孩來說,有時候,自己的家是回不去的。

小鹿父母離異後各自再婚,發現懷孕時,沒人願意提供居所給這“來路不正”的孩子,連孕婦本人也被冷待。小鹿曾在電話中小聲試探,“媽...我可不可以...去你那兒住?”回複幹脆,“不行。”

她也曾考慮過打掉這個孩子。但網上一個流傳甚廣的視頻讓小鹿猶豫了:有人用兩片剖開的草莓對比演示人流手術對女人子宮的内創傷害,細細的吸管在柔軟的果肉内壁攪動,直至變成稀碎的果泥。“身邊有朋友做過人流,我很害怕。”小鹿說。

孕婦們大多單獨前來,佳佳是個例外。這個因懷孕跟學校告了長病假的女孩,實際上還有半年才達到成年人的法定年齡。大多數時候,她靠坐在母親一旁,低頭刷手機屏幕,全程少言。

她看起來樸實又稚嫩,是那種一見面就會讓人覺得“成績不錯”的乖巧模樣。對年幼的佳佳來說,生下孩子是最好的選擇嗎?

女孩回答不了,這個話題明顯超綱了她當下的人生閱曆。母親說堕胎是罪孽,她不反駁,母親說生下孩子後不能帶在身邊養,她也默許。

起初,孕婦們對道祿的态度是,“有一點不相信”。

一個陌生男人,主動承諾提供往返車費、住院生産和孩子撫養的全部花銷——前提是,隻要你不想堕胎願意生下這個孩子——怎麼看都有點新聞裡騙子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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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處原則與底線

道祿從不掩飾自己的情緒,高興時哈哈大笑,生氣了拍桌子紅眼,大嗓門急脾氣,這讓他看起來很不像那種平心靜氣的佛家人。

“随心所欲、喜怒無常、天馬行空。”這是道祿對自己性格的形容。

但他刻意與前來求助的女人們保持着安全距離,他甚至從不詢問她們的過往私事,“知道得越多心越累。”

他把她們安排在一間間不可對外明說地址的出租房。光是從年初至今,就來來去去超過25個孕婦。但道祿幾乎不到這些出租屋去探望她們,隻是按月打錢、按時提供生活物資。他更像個管理企業的CEO,制定下諸多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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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生小居内,好心人捐贈的新生兒衣物分門别類放在收納箱中。新京報記者杜雯雯 攝

孕婦們剛抵達南通,第一條約束便開始生效:懷孕的女子會被送去醫院體檢。一是确保胎兒健康,二是避免傳染病的交叉感染。

有些女人會隐瞞自己的病情。梅毒、乙肝查出過幾例,需要送到傳染病醫院的婦産科采取阻斷療法。還有人是稀有的Rh陰性血,生産時醫生也得提前預備。

入住後,她們還要遵守“共處原則”,最重要的是不能惹是生非。關于隐私的要求就更多了:不能私留聯系方式,在網上購物不能直接送到居住地,可通過寺廟轉遞,不能給外界發定位,不能洩露孕婦和孩子的照片。

這些不近人情的規矩或起因于之前遇到的麻煩。曾經,有孕婦在網上買了包裹送到房門口,快遞小哥透過門縫看到好幾個懷孕的女人,屋裡還傳出新生兒的啼哭,轉身下樓便報了警,懷疑有倒賣嬰兒的利益團夥。盡管後來澄清了事實,但也暴露了救助地點,隻能再換新的地方。

有時他也會剔除掉一些不合适的救助對象。

兩年前,蘇州西園寺的義工介紹來一位不到40歲的孕婦。她和前夫離婚不離家,還懷上了同鄉的孩子,送到道祿這兒時已有六個月身孕。

同鄉月薪十多萬,女人要他每年付百八十萬的撫養費。她跟前夫在電話裡商量怎麼跟同鄉開口要錢,被道祿偶然發現,一氣之下攆走了。

“這種情況不救助,不助長社會歪風邪氣”,道祿說,女人來的時候他就看着“眼神不對”。

還有個叫小陳的女人,騙道祿說父母雙亡,獨自在上海打工。信用卡欠了四萬塊,還跟義工打聽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能不能賣掉。

她犯了被救助者的大忌:試圖用孩子換錢。道祿甩給她1000塊路費,也打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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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救助,就沒人懷孕,沒人堕胎?”

平常時,道祿居住在南通外環北路附近的“萬善寺”,鄰近一片公園綠地。單從外觀看,這裡實際是幾間彩鋼瓦搭建的簡易平房。紅頂黃牆,院裡雜亂堆放着零散物件,零散矗立着幾尊佛像。靠牆的那張黃色長桌右側,是道祿的固定座位,周圍四張木椅子接待過數不清的前來求助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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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祿現居住的萬善寺。實際是位于南通崇川區和港閘區交接的一片公園綠地裡,簡易搭建而成的彩鋼瓦房,圖中的客堂為主廳,主要用來接待訪客。新京報記者杜雯雯 攝

沖着門口的方位,擡頭便能看見懸挂在門梁上的一幅題字,白紙黑墨,還裱上了一圈木框,規規矩矩寫着四個字:一方淨土。

他坐在這裡,算了一筆賬:平均一年下來單個孕婦的開銷在1.2萬元左右,代養的孩子開支在2.5萬至3萬元間,總體費用大約200萬元。

早年間的積蓄已經消耗殆盡,他開始發揮商人的特長。他開發身邊的資源,把茶葉、月餅、芋頭和山楂通通包裝成商品在朋友圈和微店售賣,一年能帶來近百萬的銷售額,這幾乎填補了救助孕婦和養育孩子開支的一半。剩下的部分,靠信衆和好心人的捐贈,便能維持運轉。

他還請了一位财務專業的義工記錄這些捐款的進出賬,每月公開流水。錢的用途也被嚴格限制,捐贈買米的不能用來買油,指定救助的就不能拿去放生。賬戶裡常年存着20萬備用金,不到萬不得已這筆錢是不能動的,就算使用也要幾位群主監理共同點頭才行——聽起來,這幾乎就是現代公司财務管理的翻版。

生意場教給他的靈光和人脈技巧,依然被他靈活運用到現在。

比如,資源是可以盤活利用的。道祿想幫當地的動物保護協會找一個能收養800條流浪狗的基地,要視野開闊遠離居民區。在道祿的牽線下,一個信衆慷慨騰出靠近海邊的幾十畝空地,并答應不收分文免費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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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2日下午,道祿和當地一個動物保護組織的人去查看流浪狗收養地。這片靠近海邊的地由道祿的一位佛教信衆提供,承諾免費使用。新京報記者杜雯雯 攝

道祿身邊還常年跟着四個徒弟,最大的20歲。研習佛法之外,他把那些商業世界的規則也引入對弟子的教養之道。他帶着他們去街上,讓他們觀察商販言行舉止,教他們與對方砍價理論。

“就算弟子要還俗,他們還可以回歸社會自給自足。”道祿是這樣想的。

2017年,他救助孕婦數量達到一個小高峰,這也給他惹來麻煩。

護生小居所在的如臯市政府三部門聯合發布一紙通告:認定其宗教教職人員身份未經縣級以上宗教事務部門備案,其幫助孕婦撫養嬰幼兒的行為也不符合現行規定。

他的僧籍曾挂在南通的普賢寺,但因收養的事影響寺院聲譽,還引來他和諸多女人生孩子的傳聞。在普賢寺住持的建議下,道祿不得不先行離開寺院。

在政策層面,道祿的行為沒有對應的條款,官方把他認定為非法救助。道祿不服氣,他認為自己養育的并非失去雙親的孤兒,而是母親暫時沒有能力管的孩子,不能與孤兒院的孩子等同。

“護生小居設在我家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那些媽媽好多都是十幾歲的年紀,你讓她們怎麼管?”道祿反駁道。

在民間輿論聲音中,也有人從道德層面批評他是在縱容棄嬰。他答:“到處都是第三者插足、奉子成婚的電視劇,社會缺乏道德教育和性教育,這不是我的問題,是社會的問題,我隻是幫忙做點事。”

末了,又補上一句,“我不救助,就沒人懷孕,沒人堕胎?”

早幾年,他開着那輛二手白色哈弗跑遍了南通市幾乎所有的醫院,通往婦産科的路是他最熟悉的,他送不同的女人去産檢,在産房外等待生産,給她們祈福祝禱。出生證明上,不止一個孩子登記他為爸爸。

“人家都認識我,後來南通的醫院都接到衛生部門的通知,禁止接收我救助的這些孕婦”,道祿說,三年前有一個宮口開了四指的女孩從醫院被趕出來,臨時轉到一家私立醫院生産。

道祿不得不轉到“地下”。為了不給救助帶來明面上的阻礙,道祿一面應承着當地政府不再救助新的孕婦,但實際以更隐蔽的方式将她們送進一間間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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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生小居内擺滿了救助孕婦的日常生活用品。新京報記者杜雯雯 攝

4月15日下午,産婦楊芳要出院了。護士拿着出生證明登記表來到病房,讓她在表格裡寫下孩子父母雙方的名字。

到“父親”那欄時,楊芳停筆愣了一下。她伸手去翻找散落在床上的好幾頁紙,抽出一張男子的身份證複印件,按照上面的姓名填進了表格。

楊芳寫的名字是一位由道祿安排的義工。這些“臨時丈夫”隻在女人們生産所需的重要環節出現,比如手術簽字、新生兒出生證明登記。

道祿躲到幕後,招募男義工,将自己的經驗方法傳授給他們,如法炮制。醫院大多數時候不會盤查家屬身份,但道祿還是會提醒義工,要警惕要機敏,就跟打遊擊戰一樣。

比如同一家醫院的婦産科,一個男人最好不要出現超過兩次,以免變成熟臉被盯上;人頭攢動的著名三甲醫院盡量避開,管理寬松些的普通醫院婦産科足以;碰到了熟人也要有心理準備,标準回答是來看望照顧家裡剛生孩子的親戚。

但有時,由道祿和義工假扮的“臨時丈夫們”也會遇到尴尬。

生産時媽媽們都赤身裸體,從産房推出來醫生會讓家屬幫忙抱到移動床位,“哎,把你老婆弄出來。”頭幾回手生,有人羞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擱才好。

在病房照顧産婦時,隔壁床的家屬會笑着沖幫忙的男人喊,“哎呀,這小孩跟他爸長得真像!女兒都像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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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力範圍之外

在被救助者眼中,道祿“神通廣大”,但他并非全能,他隻能掌控他所管理的範圍空間。

有人在網上截取他的微信頭像,冒充他募集善款,光去年就被道祿逮住四個,随後是漫長的糾纏,辟謠、舉報、封号。

現在最讓道祿頭疼的,是如何給留在身邊的孩子們上戶口。他曾想把孩子的戶口落到萬善寺的地址,以集體戶的名義。但這塊土地性質複雜還涉及拆遷,短期内無法落實。

道祿撫養的孩子中,有好幾個将在今年秋天讀小學,沒有戶口意味着無法入學。他有些慌了。

他的手機裡存着當地負責戶籍管理的領導電話,他反複催問多次,也沒得到确切答複。過去幾年裡,他跑遍了能夠咨詢到的所有部門,沒有誰能解決他的實際問題。

事實上,在這場沒有前例可遵循的民間救助樣本中,道祿遊走在“道義上獲得支持但無政策支撐”的尴尬夾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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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4日早上,丹陽護生小居的義工帶着幾個孩子來和道祿碰面,之後又開車返回。新京報記者杜雯雯 攝

4月中下旬的一個下午,他又一次跑去當地民政局詢問,一個領導在辦公室接待了他。

道祿在他面前倒了一通苦水,對方也跟他交底,說道祿在做的事是個新生事物,還不普及。按照現行規定,救助婦女兒童要遵循屬地原則,将其送回戶籍所在地的民政或婦聯來解決,否則一旦出了問題責任由誰來擔?

從這一點來說,道祿無疑是幸運的:過去七年的幾百例救助中,由醫生認定的胎兒自身情況不好停胎流産的有幾例,但沒有一個孕婦在道祿的照顧下出事引來醫療意外和麻煩。

領導給他遞上茶水,熱情又耐心,但說到最後他隻能建議和尚,“去婦聯問問。”

道祿起身往婦聯的方向走,不過這回連大門都沒進去。

市政府的保安攔下了他,問他具體找誰,道祿答不上來,被支到附近的信訪辦。保安說,“那裡有婦聯的人,有問題去那邊反映。”

道祿又調轉車頭,開進信訪辦的大門。在三樓的一間小屋,道祿把剛才給領導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給兩位值班的中年女士。

兩位女士的工作日常是調解婚姻家庭糾紛,管不了道祿這檔子事。眼看着又沒結果,其中一位擡手往隔壁指了指,說旁邊有位人大的主任,說不定能協調這事。

道祿又跑到隔壁房間,第三次複述了自己的來由。主任聽完撓撓頭,起身說,“唉,這個事情很複雜,需要聯動好幾個部門,估計隻有信訪局出面才行。”

他帶着道祿下樓,領着去了一樓的信訪登記室。

填表、登記,再次講明來由。年輕的小夥子在電腦前詳細敲下道祿陳述的需求,最後擡頭告訴他,關于戶口的反映情況會反饋到公安部門,15個工作日内确定是否受理,如果受理,60個工作日内給予答複意見。

走出信訪辦的門口,道祿摸摸頭,又攤攤手,像是戰敗而歸的士兵。

也不都是壞消息。至少在南通之外,道祿有一些支持者。

江蘇省丹陽市的慈善總會在當地成立了一個護生小居的慈善義工隊,幫忙撫養着道祿的7個孩子。孩子的撫養需要經費,一些企業想要資助,但需要開具正規發票,便從丹陽慈善總會的渠道來捐贈,專款專用。

丹陽市慈善總會副秘書長吳加瑞說,完全是出于人道主義救助的立場在做這件事,“主要考慮到孩子是無辜的。”

就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道祿思考了很久,倒真琢磨出一個他心裡最理想化的狀态:由政府出面搭建一個平台,可以和孤兒院對接,保障這些未婚女子的隐私,幫助她們生下健康但無力撫養的孩子,規定生母每年可來探視。同時,對接有撫養孩子需求的家庭,優先照顧失獨和烈士家庭。

救助孕婦、溝通協調、照顧孩子、經營生意,道祿現在的生活已被雜事盤踞,遠離了佛家所謂的六根清淨。他埋怨自己一天到晚被雜事困在小屋子裡出不去。但一壺茶續上,話鋒又轉,“一停(孩子)命沒了,我現在是上山容易下山難,騎虎難下啦。”

一位被道祿救助過的孕婦形容他,“是在和尚框架下做世俗人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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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4日晚間,道祿在泉州一家願意幫忙照顧孩子的家庭中交代注意事項。新京報記者杜雯雯 攝

在道祿看來,自己應該融入社會而不是脫離社會。他覺得,沒有孩子的家庭是不完整的,這樣的觀點也契合了大部分主流家庭的願景。

但有時,他對自己給出的意見正确與否并不自知。有老太太打電話來向他抱怨自己的女兒不願意生育孩子,道祿鼓勵老太太去跟女兒死磕,“外面抱的哪有自己生的好,你去跟她哭跟她鬧,逼一下,無論如何讓她生一個。”

和尚時常處于一種高亢的情緒中。他開着車跟副駕駛坐的人聊天。說着說着,雙手便離開了方向盤比劃起來,盡管車速不快,但車身漸漸失控,騎在兩條行車道的白色虛線上。

大約過了十幾秒,車快要駛到紅綠燈處,道祿的雙手又重新抓起方向盤,一把拉回走歪的車頭,回複原位。

有時,他會突然揚起聲調,大罵滿街的無痛人流廣告,說那是縱容社會道德滑坡。冷靜下來又垂眼低歎,“ 這些女孩之前可能是錯了,但法律都有讓人改過自新的機會,更别說一條人命,是吧。”

(文中楊琪、小鹿、佳佳、楊芳為化名。)

值班編輯 吾彥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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