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衡玉蓮，今年71歲。曾在贛西北山區插隊落戶8年。.她的苦難經曆，足以寫一本書，限于篇幅，我隻能粗線條地勾畫出她的人生軌迹：苦難與美麗同在。

衡玉蓮老人

她是一株苦黃連

1969年3月9日，上海火車站人山人海，開往江西南昌的列車即将發車，上面坐滿了奔赴廣闊天地插隊落戶的青年學生，站台上擠滿了與孩子告别的親人。此時卻有一個相貌秀麗的女孩靜靜地坐在車廂裡一角，她的神情很落寞，因為沒有一個親人前來送她。她，就是衡玉蓮。

世人都說黃連苦，衡玉蓮就是一株苦黃連。呱呱落地苦難就與她相伴，不知是何緣故，狠心的父母将她遺棄在黃浦江畔的一個亂草崗上。

一個放羊老人聽見哭聲發現了她，将她撿回了家。放羊老人姓衡，老伴患有先天性心髒病，不能生育，夫婦倆正式收養了這條可憐的小生命。

衡玉蓮唯一一張童年照

衡玉蓮沒有奶吃，養父養母就用米糊一口一口地喂她，有奶孩子的好心鄰居偶爾也會把她抱過去讓她吸吮幾口，就這樣一天天捱大；5歲那年養母去世，帶着一個女兒的後媽進了門，她的厄運從此來臨，後媽隻管自己的親女兒，對她很不好，非打即罵，到了9歲就逼着她分開來過，每個月隻給她幾塊錢生活費，養父心疼她，總是偷偷地多塞給她一塊錢，她非常懂事，每個月還省出點錢買香煙給養父抽。

她去江西插隊前夕，拽着養父去照相館拍了張半身照片，她說到了江西，想父親了就可以拿出來看看；去江西的頭天夜裡，養父對她千叮咛萬囑咐，愁腸百結；此時她的養父已年近八旬，走路都要拄拐棍，無法前去火車站送她，火車啟動時，衡玉蓮隻能淚眼朦胧地朝着自家那個小弄堂的方向看了又看……

在插隊落戶的日子裡，是人生美好的時光

衡玉蓮到了江西，被分到贛西北山區一個叫中洞生産隊的小村莊落戶。她雖然從小吃了不少苦，可對山區農村艱苦的環境和高強度勞動還是一時難以适應。插隊不久，就參加了高山水庫的修建，白天一身泥一身汗，晚上幾十個女生打地鋪睡在四面漏風的竹棚裡；生産隊安排上海知青扛毛竹，規定每天要扛兩根，從山上到公路旁，每趟來回三十多裡路。為了不跑兩趟，衡玉蓮學着男知青的樣子，一個肩膀扛一根毛竹，從山上拖下來，遇見陡峭的山路，就直接扛着毛竹坐溜溜闆似的從陡壁上滑下來，每一次身上腿上都被撞得青一塊紫一塊，痛得實在受不了，就用傷濕止痛膏貼一貼,或到大隊衛生所拿點止痛藥吃。

衡玉蓮插隊落戶後回上海探親時拍的照片

一年後，她所在的公社以“五七”農場的知青為主體，成立了一支文藝宣傳隊，形象姣好嗓音甜美的衡玉蓮被選拔進了宣傳隊,宣傳隊晴天參加勞動，下雨天和晚上排練，經常要下到各村去演出。

文藝宣傳隊解散後，她被調到公社管所做了一段時間的臨時工，不久被正式招到縣糧食局當工人，她當學徒工期間，隻有18元工資，卻每個月都要寄10元錢去孝敬養父。為了給養父寄錢，在食堂裡天天吃5分錢的蔬菜和兩分錢的湯，人家問他為什麼不吃點葷菜，她說腸胃不好，一吃葷菜就拉肚子；糧食局和商業局合并後，又調到下面一個公社的商店工作，她工作積極，性情忠厚，熱心助人，無論在哪裡工作，都得到了單位領導和同事的一緻好評。對衡玉蓮來說，那是一段十分美好的時光。

人間總是有奇迹

1973年，衡玉蓮一條腿突然疼得厲害，經縣人民醫院、省城醫院和上海瑞金醫院檢查，确診為腓骨細胞瘤。醫生還斷定她的腿部早有内傷，因為這個瘤很可能是骨頭内的淤血引起的惡變，她立即聯想到在生産隊扛毛竹時大腿受過傷；醫生說必須立即截肢，否則性命難保。愛美的天性讓她無法接受截肢，她想得更多的是，如果隻剩下一條腿，如何照顧已經風燭殘年的養父？隻要保全了兩條腿，但凡有一口氣就能伺候父親；已患重病在身被人攙扶到醫院的養父也對女兒說：“寶寶（衡玉蓮的乳名）不怕，爸爸揀得到你的命，就保得住你的腿，咱們不截！”醫生見病人和家屬态度堅決，隻得采用保守療法。

三天後，居委會的領導突然來到醫院告訴衡玉蓮，他的養父不行了，她急得大哭起來，連護士都忍不住陪着她掉眼淚。醫院用救護車把她送到家時，養父已經咽氣了。隔壁的鄰居老太太把養父的一隻手放到衡玉蓮打着繃帶的大腿上說：“老衡哪，寶寶以後無依無靠了，你就把她的病帶走吧！”

衡玉蓮給養父照的唯一一張照片

所幸的是，死神沒有降臨到衡玉蓮頭上，經過保守治療，她的症狀大為緩解，又回到了公社商店上班，上海瑞金醫院的專家認為這在臨床治療上是一個奇迹，還引來了電視台記者的采訪，可是她難為情，怎麼也不肯上電視。

禍不單行，1974年，她又患上了甲狀腺癌，手術時大出血，在醫院裡搶救了整整3天3夜，從鬼門關裡兜一圈又回來了。幾年後腓骨細胞瘤也複發了。醫生又要她截肢，她還是堅決不截，這次不截肢的理由是，那一年沒截肢不也活過來了？反正幾種癌都上了身，大不了就是一個死，好歹留住兩條腿，到了陰間也好伺候養父，這一次閻王還是不收，竟然又讓她活了下來。

衡玉蓮四十歲生日留影，此時她已罹患癌症17年

她甲狀腺癌手術後，須終生服藥，這種藥最大的副作用是會造成骨質疏松，經年累月，她的骨質疏松已經非常嚴重，隻要稍微扭傷或者不小心摔跤就會骨折，由于當年扛毛竹肩部嚴重受傷，因韌帶斷裂也開過刀，至今為止，她總共動過8次手術，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無論誰見到她，都難以置信她是一個動過多次手術、幾十年的癌症患者。筆者是去年在上海知青插隊落戶50周年慶祝活動時認識她的，當我看到她在聯歡會上表演節目時，怎麼也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四十多年來動過多次手術至今身上還留着四根鋼釘的癌症患者。

2019年3月9日，69歲的衡玉蓮在知青聯歡會上·演唱越劇

她告訴我，醫生說她像隻雞蛋，看起來外面溜溜光，其實裡面都快散黃了，然而人間總是有奇迹，她生活得依然如沐春風。

病魔惡，精神打擊還更惡

23歲的衡玉蓮出院後回到了公社商店上班，她雖然是個癌症患者，由于美麗可人，追求她的小夥子還是不少，可是她覺得自己身患癌症，随時有可能複發，不能拖累别人，都一一回絕。後來單位領導親自為他在南昌工作的外甥做媒，小夥子對她又特别暖心，說隻要她在世界上活一天，就會好好愛她一天。衡玉蓮終于被打動了，接受了對方的求婚。

衡玉蓮結婚後，調到了省城毛巾廠工作。他丈夫是省城一個局級單位的中層幹部，不久，可愛的女兒也呱呱落地。除了上班，她将整個身心都投入到了小家庭的精心打理之中，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像一個日本女人似的相夫教女，孝順婆婆。後來她的丈夫又被提拔，調到了外地工作，家裡還添了一架鋼琴，請了鋼琴老師，讓女兒從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

衡玉蓮在省城廣場留影

一晃十多年過去，災難再一次降臨到衡玉蓮身上，她的婚姻解體了，女兒歸男方撫養。她的婚變過程我不便細說也不忍細說，隻能說中國傳統女性的婚姻悲劇太多太多，讀者如果去揣測，怎樣想象都不會過分。總之，她遭受那麼大病痛折磨都沒有産生過輕生之念，猝然而至的婚變卻令她痛不欲生：就着一瓶燒酒吞下了十多粒安眠藥，幸好被來向她借東西的鄰居發現，被送到省第一人民醫院搶救，幾天後她醒過來時臉上和嘴裡長滿了水疱，再一次死裡逃生。

離婚後，她與婆婆和小姑子相依為命地生活在一起，盡管婆婆待她勝過親生女兒，可是她還是覺得在江西已是無根浮萍，39歲那年她辦病退回到了上海，上海畢竟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

她與江西有緣，回到上海，在好心人的幫助下，又謀到了一份工作，在江西某單位駐上海辦事處當出納。一天隻要上半天班，她天生愛唱歌跳舞，休息的時候就經常到街道文化中心去學跳舞。教舞蹈的是個姓孫的男老師，她對孫老師說自己的腿骨折開過幾次刀，雖然經過康複鍛煉，可是走路還不太利索，跳舞可能學不好，孫老師鼓勵她别灰心慢慢學，不料她特有悟性，隻要教一遍就比其他人都跳得好。有些不懷好意的男人見衡玉蓮容貌清秀風韻猶存，變着法子想占她的便宜，都被她嚴正回絕。孫老師看在眼中記在心裡，随時随地都保護着她。日子一長，從沒成過家的孫老師打心眼裡愛上了比她大九歲的衡姐姐，主動向她表白，要好好保護她一輩子。衡玉蓮被她的真情所感動，打破了心底裡那層此生此世再不結婚的堅冰，與孫老師牽手走進了婚姻殿堂。

孫老師與愛妻衡玉蓮在一起。攝于2020年6月14日

孫老師果真是個好男人，婚後像呵護小鳥一樣呵護着愛妻，為了照顧好衡玉蓮，他放棄了為一家大公司老總開小車的優厚待遇，換了一個開校車接送學生的工作，這樣他就每天可以利用空隙時間包攬所有家務活了，隻要有節假日就帶妻子去唱歌跳舞郊遊。認識衡玉蓮的人都說她越活越年輕了。

愛心鑄就了她的美麗

衡玉蓮的故事講完了，可是我總覺得還少說了點什麼？細細一想，應該再說說她的善良和愛心。

限于篇幅，不說她遭遇婚變時将中國傳統女性的忍讓善德體現到了極緻，也不說她每次回江西都要到曾經插隊落戶的山村去看望當年的鄉親，僅說兩件事。

一件：她第一次患癌症在上海住院時，有個苦苦追求她的上海男知青，三天兩頭到醫院來看望她，由于重疴纏身，她哪有心思談情說愛，再說也覺得男方談吐粗魯脾氣暴烈，找不到半點感覺，當然堅決拒絕；她出院在家休息時，這個男知青又來找她，說急需買一塊英納克手表，要向她借錢，說等他母親的銀行存款下個月到期了就立即還給她。衡玉蓮一直沒答應他的求愛，心裡多少有點歉意，又想到他經常來醫院看望，如果不借有點說不過去。就從自己在單位上借的300元看病備用金裡借了260元給他。待衡玉蓮要他還錢時，男知青卻總是找借口拖着不還，後來被衡玉蓮催急了，便威脅說如果不跟他談朋友結婚，就跟人家說她用了他200多元錢，還跟他“白相”（“白相”：上海方言：玩的意思）過，令衡玉蓮欲哭無淚。後來衡玉蓮患甲狀腺癌要動手術求他發發善心還錢時，他竟然說出一句這樣的話：“你得了癌症快要死了，還要錢有啥用？”

直到前幾年，那個男知青也患了癌症才良心發現，逢人就忏悔，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衡玉蓮，他要給衡玉蓮一筆錢向她贖罪。衡玉蓮聽說後，托人傳話給他：知道錯了就好，錢就不必還了，自己好好養病吧！前不久她聽到那個男知青去世的消息時，心裡還是掠過了一絲悲涼，畢竟是當年一起在泥土裡摸爬滾打的戰友！她對前來邀她的戰友說：追悼會我就不去了，天堂沒有病痛，願他一路走好！

另一件：衡玉蓮現在居住的樓下，經常會有一些流浪貓，她總是想方設法拌食給它們吃，去年3月她參加完上海知青在江西的紀念活動回到上海的那天晚上，五六隻流浪貓可能餓壞了，一起跑到她家樓下叫個不停，衡玉蓮一放下行旅就給它們拌好貓食。端着貓食急急忙忙下樓時，不小心一腳踩空，痛得爬都爬不起來，她還是硬撐着把貓食送到了樓下。第二天，上醫院一檢查，小腿骨裂，打着石膏在床上躺了近兩個月。

被衡玉蓮收養的流浪貓

無獨有偶，日前在微信朋友圈裡看到了她9月13日發的一張照片：

照片下面有她寫的一段文字：“今天我和老公抱着領養的流浪狗小辛辛去醫院給它做腫瘤切除手術，進醫院時它好怕，接它回來時雖然很乖，卻不理我們，更不和我們親熱，眼睛呆呆的，一定是被吓壞了，一定很疼。看到它這個樣子，我止不住流淚，飯也不想吃，可憐的它還要去醫院打五天針……”

還看到了去年9月5日她在公園裡拍的一張照片：

一個長期身患癌症的古稀老人緣何奇迹不斷，如此充滿活力？我想用一句話作答：苦難磨砺人生，愛心鑄就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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