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國内曾經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科普熱”,電視上的《天地之間》、書店裡的《十萬個為什麼》和學校征訂的《我們愛科學》,都大受歡迎。筆者大約就是在那時,第一次知道了有種經常在墳地裡遊蕩的藍綠色物體名叫“鬼火”,也知道了其本質不過是空氣中遊離燃燒的磷化氫氣體,因磷化氫燃燒有藍綠色火焰,所以讓走夜路的人們誤以為是“鬼魂顯靈”而吓得不輕。科普的好處是讓人大開眼界,不易受騙,“副作用”是從此以後看恐怖片,恐懼感會大打折扣,尤其是看到鬼火在荒野中遊走不定的畫面時,常常會有追上去撲打一番的念頭。
近來翻閱清代志怪筆記《秋燈叢話》,發現中國古代還真有一種名為“逐磷”的深夜遊戲,頗為驚悚和刺激。不過在講此掌故之前,先從清代學者朱海所撰筆記《妄妄錄》中一篇名為“白磷”的文章,起一起磷火的“底”。
《妄妄錄》
一、地上一白光,地下一巨缸
朱海是蘇州府吳縣人,大約生活在乾隆到道光年間,志怪學大家栾保群先生說他“一生作幕,貧困不得志”,想來是有道理的,畢竟像“一身寥落歎飄蓬,況是愁中與病中”這樣的詩句,絕不是紀曉岚或随園主人作得出來的。自古文章憎命達,蹇舛者寫的鬼話,就是比顯達者寫得更有寒意與深意。
“白磷”一文,講的是一個在昆山縣令身邊作幕者許載璋,遇到一樁案子,原告想陷害被告,便找到他“饋其金,将入人罪以洩憤”。雖然許載璋做了各種手腳,奈何縣令明察秋毫,眼看就要發現案件的真相,大筆的銀子是拿不到了。許載璋氣急敗壞,大半夜還在租住的院子裡走來走去,“搔首躊躇,計複有以陷之,重資即可入橐”。正在這時,他“忽見有白磷隐約足下,良久不滅”。許載璋大概是與魯迅先生在《白光》中塑造的陳士成一般,迷信“左彎右彎,前走後走,量金量銀不論鬥”之類的藏寶秘訣,便暗暗祈禱:“神将賜我财寶嗎?這裡不敢輕易動土,如能将财寶運到我家,就請銀光暫斂,改天我回到故裡,再次現身,指明我藏寶之地,我一定酬神以拜賜!”那磷光果然移出院子而滅。
許載璋又驚又喜,整夜不寐,第二天一早就跟縣令請假回故裡去了。進了家門,他把昨晚的奇遇告訴老婆,老婆也高興得兩眼放光。當晚,這兩口子瞪着四隻眼睛,緊緊盯着屋子裡外,忽見一道磷光直趨床下,連忙擺好神位,宰牲沽酒,叩首祭拜,然後才挪開床鋪,動了鍬鎬,“掘及尺許,便見一覆缸甚巨,似可藏銀數萬兩”。許載璋兩口子欣喜若狂,跳入坑中,合力将缸擡出來。就在這時,“忽聽嗚嗚鬼聲,如蛩亂鳴”,一股冷風突然從缸中吹出,寒而刺骨。兩口子吓得當即撲倒在地。家裡其他人聽到鬼叫聲,都趕了過來,“見缸中黑蛇數十,蜿蜒而出”,吐着信子直向許載璋兩口子襲來!
衆人急忙将兩人抱到戶外,然後持械追打那些黑蛇。黑蛇四散奔逃,恰好許載璋的兒媳婦剛剛去世不久,還未下葬,停棺堂上,“一蛇以舌撩棺,頃刻鑽一小孔,遂入棺内”,其他的蛇也都由小孔内鑽入,“盡入棺後,其孔即滿”。而許載璋兩口子從此患上重病,沒過多久就相繼去世了。“昆山獄無複以計陷者,冤即雪。”
從故事來看,白磷分明是替受誣的原告主持公道、懲治那些徇私枉法圖财害命之徒。而在朱梅叔的《埋憂集》裡,白磷再一次扮演了正面角色:桐鄉有個名叫徐小山的人,坐船從外鄉返家,“舟至永興堰,已薄暮,忽濃雲四布,風雨交作,天黑如漆,不辨東西”。江上風浪越來越大,船家感到驚恐萬狀,眼看着有迷失航道甚至船隻翻覆的危險。正進退失措間,突然發現遠處的樹林中有“磷火一點,光巨于燈”,漸漸地,磷火移到岸邊,“閃影晶瑩,照水如白晝”。更加令船家和徐小山困惑的是,船行,磷火行,船停,磷火亦停,半晌他們才醒悟,這是給他們引路呢!他們趕緊跟在磷火後面,終于避開了激流險灘,平安返鄉,“計所照水程已三十餘裡矣”!
《埋憂集》
二、磷火可燎背,磷火可點煙
除了行善做好事之外,磷火亦有極為可怖的行徑。《右台仙館筆記》記茂州有一董姓老人,老而喪婦,他沒有兒子,就帶着個女兒居住在一座廢廨内。同樣住在廢廨的一家三口,男子常常外出辦事,家中隻有他的妻子和四歲的兒子。董叟的女兒與其妻平日要好,常以嫂嫂相稱。這天晚上,董女與嫂嫂在院子裡聊天到深夜,各自回屋睡覺去了。第二天直到過了晌午,嫂嫂家的房門依然緊閉,董女覺得奇怪,從門縫裡往屋内窺探,“見與其子相對坐,呼之不應”!董女知道大事不妙,破門而入,“則婦與子俱死”。
官府派仵作來驗屍,發現奇怪的屍體現象。兒子身上有燒痕一線,從足趾到陰莖,母親的身上也有燒痕一線,直入陰部。看這母子的臉上,歡欣無戚容,摸摸他們的肚子,“空空然,如腸胃已燼者”。門窗反鎖的室内隻有地爐一座,但并沒有起火延燒至人的迹象。所以這起案件令所有偵辦者都驚詫不已。
董叟以為這間屋子不祥,便遷至他處。不久,董女嫁給一個姓潘的人為妻。次年正月,潘生攜妻去親戚家賀歲,走過當年發生詭案的廢廨,潘生仿佛中邪一般,非要往裡面走,妻子把他拖了出來,潘生便頭痛欲裂。“女急與俱歸,言于父。”董叟知道女婿遇祟,這老頭子頗懂些符水之術,連忙給女婿驅邪,“痛稍止”,便留他們在家中歇息。當天夜裡,董叟剛剛就寝,忽聞女兒的房間裡傳來呼救聲,老頭子持炬趨往,見女兒的後背為磷火所燎,“其光深碧,内外衣皆焦灼,殆将及膚,以水沃之始熄”。董女昏迷良久,才慢慢醒來說,夢中“見嫂令其子持其兩手,而舉火燎其背,窘甚而不能出聲,幸亡母來疾聲呼救,始獲免耳。”
《右台仙館筆記》
《右台仙館筆記》是晚清國學大師俞樾的作品,全書雖不乏鬼怪奇異,但與其他志怪類筆記的一大區别,是所記之事具有部分真實性,并不是純粹的假語村言。從整個故事的叙述來看,兩樁案件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第一樁是人體的自燃現象,這一現象在古代筆記中有很多記述,僅僅《右台仙館筆記》一書,就有“毛氏婢”和“金華某孀婦”等多例;第二樁則可能是董女不小心将燃點很低的白磷燒着導緻的。我國古代對白磷的使用還是相當廣泛的,比如電視劇中常見的一吹即燃的火折子,就是白磷加上硫磺、硝、松香等物質一起制造而成的。當然還有特别奇葩的,就是直接對着鬼火點煙的。事見郭則沄的《洞靈小志》:
凡臨水處,一旦到秋雨冥濛的日子,沙灘上往往磷火無數,“飄飏上下不定,俄聚為巨團,瑩碧照射”。河北有個叫張老俊的,是個武舉人,他喜歡吃魚,每天拂曉“步赴河幹網魚”。有一天他剛剛到河邊,碰上一個黑色巨人,手拿一個綠色如瓜的火球“搓弄不已”,張老俊正好犯了煙瘾,“趨前乞火”,那黑色巨人背朝着他,垂手身後,張老俊不管那許多,直接把煙在他掌中的火球上點燃,稱謝而别。
三、持仗可擊打,敲鑼更管用
對于磷火,古人很早就已經有科學的認識了。晉代政治家張華所撰《博物志》中有雲:“鬥戰死亡之處,其人馬血積年化為磷。磷着地及草木如露,略不可見。行人或有觸者,着人體便有光。”前面提到的《洞靈小志》,雖然講的故事荒誕不經,但提及河灘邊何以多磷火,也說得很明白:“蓋古戰場也”,因為戰死的戰士屍骨多,所以才有此種現象。劉廷玑在《在園雜志》中追憶往事,他家住在西華廠南門,“近東空地一區,每夜犬吠不止”,家人楊騷達子架着梯子登牆而視,“火光熒然,以為财也”,急忙去告訴劉廷玑的父親。劉老太爺起初還不信,後來經不住楊騷達子再三勸說,也登牆觀看,說“這不過是磷火,因為地下埋着死人的緣故,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楊騷達子不信,半夜“率其子逾牆而往,掘地三尺,果得枯骨一具”,乃失望而歸。劉老太爺聽聞此事,大笑,“即令買棺盛之,移瘗野外,後遂寂然”。
《博物志》
《在園雜志》
也許正是因為磷火這種看似可怖,其實民間又多少知其“根底”的性質,所以有些人不但不畏懼之,反而喜歡尋找并追逐之,是為“逐磷”。《秋燈叢話》記:(掖邑)山東萊州有個名叫林寶林的,跟他的表弟“每夜至郭外逐磷火以為戲”。有一天晚上又跑到城外,見磷火熒熒大如鬥,“競逐之,繞城而走,其光漸闊”,一直來到城東飲馬池張某的園圃中,“光益閃爍肆射”。林寶林有些驚愕,正在猶豫該不該繼續追逐時,磷火突然散亂起來,眼前出現一個長丈許的石槽,七八人圍坐其上,杯盤畢具,酣歌縱飲,片刻一聲巨響,飲酒者和石槽都消失了,“仍化磷火而去,望之漸滅”。林寶林這才知道磷火也不是任由欺負的,“遂罷逐磷之戲”。
《秋燈叢話》
無獨有偶。塗山村民于某,“喜擊磷火,每夜辄獨行荒冢間,尋覓撲擊”。如果遇到磷火比較多,擊之不散時,于某别有一法:“腰間出一小鑼鳴之,即紛紛而滅”。有一天晚餐畢,于某突然聽見屋外有人喊:“北山之陰磷火甚盛,何不速往?”他立刻持仗趨出。來到山後,隻見磷火簇簇遍岩谷間,于某揮仗便打,但磷火非但不見消散,反而越來越多,“漸且千萬叢繞身畔”,眼看就要燒到眉毛和胡須了,于某有些驚慌,想從腰間解下銅鑼,才發現臨行倉促,忘記帶了,左掙右脫,好不容易才踉跄而歸。
兩則故事頗有點兒輕喜劇的意思。綜觀中國古人對神與鬼的态度,都是很“務實”的:你要有道行,我就敬之,畏之,你要是“技止此耳”的黔之驢,那我就嘲之,戲之……雖然說起來有點兒勢利,但總比一個頭磕下去到死都執迷不悟強。尤其在那麼一個愚昧的時代,要是連逐磷為戲的勇氣和敲鑼吓鬼的能耐都沒有,那夜路可就真的沒法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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