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讀《怨女》是二十多年前了,那時候還沒有讀《紅樓夢》,更别提《金瓶梅》了,後來也讀了不少張愛玲,但是都印象模糊,隻記得大概情節,什麼“張愛玲的特色”早都忘了,更何況,那時讀書全憑興趣,囫囵吞棗,不知滋味。
放下張愛玲的這許多年間,讀了《紅樓夢》,讀了《金瓶梅》,前陣子突然想再讀一遍張愛玲,就拿出了最早讀過的《怨女》。
好家夥!真是不讀不知道,一讀吓一跳,都知道張愛玲是《金》、《紅》的鐵粉,她自己也說過,《金瓶梅》與《紅樓夢》這兩部書是她一切創作的泉源。這部《怨女》裡簡直處處掩映着《金》、《紅》的影子。
第一章,木匠半夜來買油,拉住銀娣的手不放,銀娣一邊拿油燈燙了他,一邊破口大罵:“死人!殺千刀!……死人你當我什麼人?死人你睜開眼睛看看!爛浮屍,路倒屍。……今天倒黴,碰見鬼了。豬猡,癟三,自己不散泡尿照照。……大家鄰居,好意思的?半夜三更找上門來。下趟有臉再來,看我不拿門闩打他!今天便宜了他,癟三,死人眼睛不生。”
《金瓶梅》李銘教春梅彈琵琶,按重了她的手,春梅就罵起來:“好個賊王八,你敢按我的手?你敢調戲我?賊不知死的王八,你還不知我是誰哩?一日好酒好肉了,越發把你這王八給養大了?養出花花來了,你敢調戲我?賊王八,你打錯算盤了,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春梅是誰?就敢來我這裡弄鬼?等爹來家了,我跟你說了,把你這賊王八一條棍子攆的離門離戶,沒有你這王八,俺還學不了唱了,我還愁本司三院找不出來個唱的?把你個臭王八打爛了你的。”
聽聽,雖然一個是上海話,一個是山東話,罵人的話也不一樣,但怎麼聽怎麼像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徒弟,一根弦上彈出來的調調兒。
媒婆吳嬸讓姚家的女傭看銀娣的腳:
“姑娘小心,不要踏在泥潭子裡。”吳家嬸嬸彎下腰去替她拎起褲腳來,露出一隻三寸金蓮。
《金瓶梅》,薛嫂說娶孟玉樓:
薛嫂見婦人立起身,就趁空兒輕輕用手掀起婦人裙子來,正露出一對剛三寸、恰半叉,尖尖趫趫金蓮腳來。
兩個媒婆,彎腰,拎褲腳,掀裙子,活畫在我們眼前,就像一個人穿越了,行事動作卻沒變。
第五章,銀娣和小叔子三爺調情,動了春心,卻不停揉捏三奶奶:
“三奶奶你聽聽!”她作勢要打他,結果隻推了三奶奶一下,撲在她頸項上笑倒了。她撥弄着三奶奶鈕扣上挂着的金三事兒,揣着捏着她纖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來抽出肋下的手絹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爺,說,”要開箱子趁老太太沒起來。要什麼皮袍子自己去揀。”她走了。
看着眼熟吧,來看《紅樓夢》,螃蟹宴:
李纨攬着他(平兒)笑道:“可惜這麼個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常,隻落得屋裡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作奶奶太太看。”
平兒一面和寶钗湘雲等吃喝,一面回頭笑道:“奶奶,别隻摸的我怪癢的。”李氏道:“嗳喲!這硬的是什麼?”平兒道:“鑰匙。”李氏道:“什麼鑰匙?要緊梯己東西怕人偷了去,卻帶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來馱他;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作什麼。”平兒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了我來打趣着取笑兒了。”
恍惚間,還以為讀的是《紅樓夢》呢,這銀娣是被李纨附體了嗎?
接着往下看,銀娣的指甲套掉在泡杏仁的碗裡,被三爺撿到:
(三爺)他丢回碗裡去,向老太太房裡一鑽,大紅呢門簾在他背後飛出去老遠。
大奶奶把杏仁緩緩倒在石臼裡,用一隻手擋着。”這是什麼?咦?”她笑了。”這副藥好貴重,有這麼些個金子。”
”嗳,是我的,”銀娣說,”我正奇怪指甲套不見了,一定是溜到碗裡去了。”
”看看還有沒有,”大奶奶抄起杏仁來在手指縫裡濾着。”這回我留着。”
銀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絹子擦幹了。本來她還怕他拿去不好好收着,讓别人看見了,上面的花紋認得出是她的。還了給她,她倒又若有所失。
像不像賈琏“情遺九龍佩”,隻不過男女對換了,三爺是若無其事的還,尤二姐是若無其事的收,被還的銀娣怅然若失,被收的賈琏喜笑顔開。
還有,這裡大奶奶的表現,像不像《金瓶梅》孟玉樓在玩花樓上看到潘金蓮和陳敬濟調情,故意來驚散他們?
三爺走了,晚上銀娣躲在暗處唱《十二月花名》,想引起他的注意,唱到“一雙鞋丢在地上打卦,他不會來。”
有沒有潘金蓮在家裡等西門慶的感覺,邊抛繡鞋打相思卦,邊唱《山坡羊》。
第六章,銀娣生了兒子,哥哥炳發沒錢送滿月禮,銀娣要他拿自己的頭面去當。她嫂嫂問:“……姑奶奶滿月那天不要戴?”
銀娣說:“就說不舒服,起不來。”
是不是也很熟悉,想起來沒有,迎春啊,頭面攢珠累絲金鳳被奶媽偷走當掉了,繡橘說:“預備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該問老奶奶一聲,隻是臉軟怕人惱。如今竟怕無着,明兒要都戴時,獨咱們不戴,是何意思呢。”
不同的是,銀娣當頭面是耍的心機,因為頭面經常要戴,是逼迫她哥嫂盡早贖回來,不要起不贖的想頭,迎春則是軟弱,被下人欺負。
啧啧,張愛玲真是學霸中的學霸,明明是抄的作業,卻被老師批了個A ,你呢?就被老師通報批評了。
後面,滿月禮送來,姚家的人議論紛紛: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籃拿出拿進,誰曉得裝着什麼出去?”
想想李瓶兒的銀子是怎麼到西門慶家的——食盒擡進來嘛。
“嗳,我也看見來來去去,總有一天房子都被搬空了。”
這聲口,趙姨娘有沒有,向馬道婆說鳳姐:
“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教他搬送了娘家去,我就不是個人。”
第七章,姚家去廟裡給老太爺過陰壽,女眷出門的情景就是低配版的“清虛觀打醮”,銀娣的兒子在廟裡記名收作徒弟,叫小和尚,李瓶兒的兒子被道觀記名收作徒弟,叫小道士。
姚三爺出門回來的晚,所有人都在廟裡等他,銀娣看見他來,說:
“呸!等你,大家都在等你——出去玩得高興,這兒找不到你都急死了。”
《紅樓夢》鳳姐生日,寶玉去城外祭奠金钏兒,回來,銀钏兒說:
“鳳凰來了,快進去罷。再一會子不來,都反了。”
有沒有異曲同工之感?
這章之後,好久沒再感覺到《金》、《紅》的影子,直到小說結尾,第十三章,張愛玲借銀娣的心理描寫,自己表明心迹:
像《紅樓夢》裡的老太太,眼前隻要美人侍奉。就連他們自己家的老太太不也是這樣?娶媳婦一定要揀漂亮的。
張愛玲這是在說她自己呢,把《金瓶梅》、《紅樓夢》裡那些美的東西都收在了自己的麾下,随意調兵遣将,為她創建自己的文字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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