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我畢生從事于書畫一道,并非偶然,這與我的家世有關。
我五歲開始習字,習字與識字差不多是同時進行。父親對我的啟蒙教育不是讓我臨摹碑帖,而是為我寫下二十五個楷體字的範本:“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四,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人,可知禮也。”大小如胡桃,應該說是中楷,我學得很起勁。
王學仲
“上大人”寫得有所進步,便讓我寫筆劃煩瑣的範本:“一去二三裡,煙村四五家,樓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所用的紙是較粗的仿稿紙,筆則按照大人的要求用羊毫軟筆,說這樣才能練出筆力。
六歲入小學後,則正式專攻小楷。教師、家長對學生的小楷字都很重視,一來學生做筆記、答試卷、寫作業都用小楷,隻有寫信才可以用行書。
中國書史一向重視小楷,曆代推崇鐘元常、王羲之的小楷書。影響所及,日本天平年間的光明皇後也臨得一手王羲之《樂毅論》娟雅的小楷書。
王學仲書法作品
父親看我的小楷寫得有所長進,便讓我抄錄他的詩文,抄錄古籍。他說,抄書也是練字,蘇東坡就是通過抄書練成一筆好字的。這種訓練可謂一石二鳥,既練了字,又學了古詩文辭,二十歲以前這種抄書活動,是我每日的常課。
1937年日寇侵入山東,我們一家逃難遷至峄縣山區。此間無處買紙習字,技癢無聊便到村外閑步。村邊有一大河,繞村而下,無意間發現河灘上的淤沙所結成的闆塊,靠河岸處則裂成片狀,因系層層淤積,異常容易地就可以揭下來。我突發奇想,在上面是否可以寫字呢?我捧了好多片沙闆回到住處,溶墨書寫,手感很好。于是我在逃難時也找到上好的書寫材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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顔真卿在他的書法理論中主張點針行筆法,這一行筆法要求在運筆時将筆鋒點點入紙,力透紙背而後行。在農村中,婦女做布鞋都是先納鞋底,尖錐、針線運作,在“千層底”上留下用點納成的線。我想,顔真卿當年是否由此而受到啟發,而創造了他的點針行筆理論呢?當我第一次看到了縫紉機的運作,這一呆想又活了起來。于是在行筆中,有意地摹仿縫紉機點針運行,使意念與筆力都透過紙背。離亂中,便在随身帶的書籍的天地空白做了筆墨運行的疆場;碑帖上片斷摘錄的晉唐人寫經,也使我饒有興趣。
漢隸書家邊秋水先生在山東很有名氣,那時他在滕縣城裡富商黃旭齋家作幕賓,通過長輩人的介紹,我常去向他請益。他的隸書,規模鄧石如,是阮元“北碑南帖”論者,強調古阙貞石、豐碑大碣都是用隸體書寫,因此隸書在諸種書體中至為重要。他根據阮元見解,認為書家不管長于何種書體,而以能否在隸書上有真功夫為衡量書家水平之正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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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教導我說:“唯有習隸書才可以上通下達。上通即打開掌握金文、甲骨、秦篆的通道,下達則指對正書、行草的熟稔。一個書家不管兼長多少書體,隸書永遠是正工。”根據他的要求,我在中學後期主攻《張遷碑》、《禮器碑》、《華山廟碑》。通過對這些碑版的臨習掌握,以确立自己書體的性質。
他嚴苛約束我先求形質,後求蕭散,再求雄肆。這對年輕人而好高骛遠、急于事功的我來說,實在是一副對症的良藥。我在隸書上下過一定功夫,并終身受用,實在應該歸功于這位嚴師的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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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歲那年,父親開始正式讓我練習草書。他教我的方法是先識記草字,臨《右軍将軍王羲之草訣百韻歌》。臨過之後,還得讓我把草字的筆意默寫出來。這一課題完成後,才是臨孫過庭《書譜》。他認為《書譜》沒有狂怪習氣,并且文長字多,字字有法度可守,是草書的好範本。曆史上也有人反對孫過庭,說他的草字“千人一面,萬字雷同”。我臨了幾遍,受益匪淺。此後,換寫《十七帖》,草書的步序才逐漸分明起來。
明清以降,畫家與書家的字有了一些區别,吳昌碩的海派,也影響到我們這個小小的縣城。我和摯友陳禮堂又學習他的題畫用筆,但我們沒有吳昌碩石鼓文的篆字功夫,隻學些皮毛,自己也很不滿意。
張洪明、黃明遠在我的墨海生涯中是不能遺忘的人物,雖然他們都不是書畫家。張洪明在滕縣開了一家“洪明碑帖社”,與我姐夫開設的全盛百貨店正是對門。他經常往返于西安、河南、北京等地,購進或交換碑帖,因此他店裡碑帖的品種最多最全。我經常到他店裡翻看碑帖,自然就成了朋友。由他的介紹,我認識了善國門外的黃明遠,縣商會會長,是碑帖收藏極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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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我的書畫好友陳禮堂在濟南愛美中學畢業,他約我同去報考北京的京華美術學院,便把京華美術學院的招生簡章寄給了我。簡章上列有任課教師的姓名,如花鳥畫教師齊白石、汪慎生、邱石冥、趙孟朱,山水畫教師吳鏡汀、黃賓虹、胡蔚喬,人物畫教師吳光宇,金石文字學教師有容庚……皆一時藝壇巨子,于是心生仰摹向往之情,決心束裝北上。
行前,我把書畫作品預先寄給院長邱石冥先生審閱,他讓教務處的一位姓馬的先生答複我,希望我去應試,這使我的決心之外又增加了信心。
1950年我作為北平藝專的學生,随山水畫家李可染老師和李芸生同學(現居香港)去拜訪白石老人時,李先生作為他的得意門生特意買了活蝦作為禮物。九十高齡的齊老人這天特别高興,單是送給我的就有兩幅畫,一幅是菊,一幅是蝦。他說,為了畫蝦,直到現在我還在觀察蝦,“為萬蟲寫照,惟鱗屬之龍,未嘗親見,不敢大膽妄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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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老人所畫動物不是追憶少年時代所見,便是北上之後所見,不曾見到的東西是絕不畫的。他重獨創,重實踐的精神,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隻因他年事已高,不便打擾,所以沒向他學到更多的知識,追憶起來是深感遺憾的。
我為自己立定的學藝方法,既要向自己的老師學,也要向師門外的各家學。
針對1985年藝壇所刮起的崇洋風,我發表《東學西漸,歐風漢骨》,該文有些反響,亦曾被台灣轉載。為此,澳門東亞大學借澳門舉辦中國藝術節之機,邀我去講學并舉辦個展。我在該校講演《崇敬行為與藝術社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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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平交遊不廣,然而論世知人,以傾蓋方能相知,學術之士,不能以交遊為藝術公關和廣告。學術的是與非,如天體望遠鏡,愈遠而愈明,當不計較一時之惡好得失。人生如白雲蒼狗而生涯變幻無窮盡,矢志于一處時便會雜念排除,胸中有境界,下筆無邪氣。
藝術本無魔障,而治藝之人都常自設障翳,一學藝便先貶抑他人,互為持攻,營營苟苟,功夫用不到學業之上。藝術上另有一難,即在進取中産生一個個的心理障礙,這樣便會走向偏頗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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