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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死了——是被村裡的人打死的。它的死是我家永遠不能治愈的傷痛。
人們說:母狗胎九子。九子必須苦苦熬命。最終,隻有其一能活下來。活下來者,将來是狗王。
大黃媽胎生九子,闖過命關的是大黃。
那天,哥哥神彩飛揚地抱回家一隻小狗。我一看,嗨!小家夥肥得像隻籃球。渾身上下,金光燦爛。我們給它取名曰:小黃。
小黃是我的影子。它來到我家,給我的幸福童年譜寫一曲唱不完的歌,為我的七彩的夢想刺繡一道永不退色的虹。它離開陽世,似水流年磨不平我的相思,月圓月缺促使我思考人的問題。
我的小夥伴十分喜愛小黃,七嘴八舌地給它起綽号:“叫麻慶吧?”“不中,叫大嘴。”“就叫孬貨!”我都不同意。麻慶、大嘴、孬貨是我村臭名烘烘的壞種,而小黃是我村美名鼎鼎的好狗——我以為。
村人們最喜歡嫉妒,村人們最擅長欺弱。我家的小黃将來是狗中之王,我家的小黃現在不是山裡的狼。于是乎,我家院子裡的磚頭、瓦片、棍棒之類一天天多起來——據說,并非小孩兒所為。
小黃無力反抗。它太小,嫩牙尚未被日月磨成劍鋒。它隻能夾着尾巴做狗。不知道有多少次,小黃被逼得從門縫中鑽進屋裡。而“鬥狗”者流仍然豪氣不收,又往門縫裡塞幾根柳棍,以示徹底勝利。
每當我們回到家裡,小黃就咬着我們的衣角,眼淚汪汪地看着我們。那模樣,用媽媽的話說,“像個沒娘的小要飯的。”
莫非小黃挨打是死的前兆?莫非好狗就不能好活?步入社會的我想。
小黃,我的小黃,你趕快長大吧!
冬去春來,一切生命都有在綠色的沐浴中,揮灑其偉大的生命力。每天每天,放學之後,我都會領着成了大黃的狗朋友在曠野上遊戲。我時兒叫它打漂亮的滾兒,翻優美的跟頭;時兒騎在它的背上,叫它駿馬一般狂奔;時兒命它向前跑一裡半裡,而後打一聲呼哨,飛速把它招至麾下。
天上,翠鳥翩翩飛。地上,碧水汩汩流。那溫馨的楊柳風喲,把你眉稍的愁雲凄霧,梳成綠色的音符。
我打量着大黃:渾身上下金光燦爛。那尖聳的耳,那雪白尖利的齒,那硬梆梆的尾巴——好一條威猛絕倫的狗!
我注視着大黃,眼裡噴射着奇異的光芒。大黃注視着我,眼裡噴射着奇異的光芒。上帝創造了萬物,又賜予萬物以平等接受溫暖的陽光,吮吸芬芳的空氣的權力。這世界應該是和平、友愛、仁慈的樂園。
大黃是磁鐵,村裡的狗是鐵屑。豔陽下,數十條狗在大黃的率領下嬉戲的場面是村中壯美而奇特的風景。
大黃,我的大黃,你是位好國王。狗兒的王國,莫不是人類的翻版?
“狗,狗!哎喲,這狗!五奶——”
大嘴沒事尋開心,手握鋤把,好像鬥牛士一樣鬥大黃。大黃低吼一聲,縱身躍起,一口咬住大嘴的上衣口袋。從前的勝利者吓得魂飛天外。
“回來——”媽媽說。
大黃放開大嘴,跑到我們跟前,用迷惑的眼光看着媽媽。
“好險啊!要不是兜裡裝着煙嘴、鐵煙盒——”
“活該!”我在心裡發笑。
我和大黃玩得好開心啊!常常,我把手指放進它嘴裡,撫弄它的紅潤的舌頭。它不合嘴,還笑眯眯地搖尾巴呢!
大黃有靈性。
大黃咬傷了麻慶——另一個曾經戰功赫赫的鬥狗士。媽媽把它拴在我家的老棗樹上,批評它:“大黃呀,你哪一點兒都好,就是咬人,給我惹事。”
大黃搖着尾巴,用迷惑的眼光看着媽媽。
大黃不咬我的家人。僅僅有一次,我不小心一腳踢在它的剛骟過的生殖器上。它痛得汪汪直叫,在我的小腿上留下幾個淺淺的牙印。我沒有責備它的意思。而它呢,卻搖着尾巴,眼淚汪汪地看着我。
大黃有靈性!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壓迫得越厲害,反抗得就越徹底。”在社會上生活二十多年,我更加佩服偉人的深邃與睿智。
我解開拴大黃的鐵索鍊。它身上血迹斑斑——那是教訓狗的正人君子們寫下的“豐功偉績”。一個失去抵抗能力的狗就應該被痛打麼?
大黃如同猛虎一樣卧在我家大門口,兩眼餓狼似的盯着門前的大路。
大黃瘋了,大黃瘋了,大黃瘋了!
村人們談大黃而色變。
“瘋狗!這條瘋狗!這條該死的瘋狗!”
“打死它!這個瘟神。”
“打死它!打死它!!打死它!!!”
全村嘩然,全村沸騰,全村的磚頭、鐵鍬、棍棒一起憤怒,全村的狗一起朝天狂吠。
天上有個太陽,地上有隻瘋狗,村裡有部法律。你以為法律可以踐踏嗎?
“打死它吧?五奶。”
“五奶,打死它!”
“打死它!必須——”
“一天咬傷六個人,六個人啊!”
大黃見人就咬,是隻瘋狗。
媽媽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全村人出動,全村人追殺,全村的狗朝天狂吠。一刹間,山嶽搖撼,江河倒流。
好一幅壯觀的圍獵圖。
誰也不敢靠近大黃。它的眼睛足以傷人肺腑。人的原始野性,為現代文明所囿,有誰願意屈尊跟一個畜牲肉搏呢?大黃在曠野上狂奔,橫通無阻。
“回來!”大黃止步。
“回來!”大黃兩眼迷惑地看着媽媽。
“回來”大黃卧在媽媽身邊。
媽媽捂住大黃的眼。呀!滿手是淚啊。媽媽的心,像斷線的風筝。
“大黃呀,你也是個性命兒。唉!回去别再咬人了。”
大黃還有靈性嗎?
夕陽如朱砂,寫意壯麗的西天福地。和風似甘霖,釀造濃烈的人間瓊漿。平坦而肥厚的黃土地,泛出佛的光圈樣的金光。楊柳美女一般輕歌曼舞。誰家的孩子,發出第一聲清脆的啼哭。
“汪——嗚——,汪——”大黃的最後的叫聲,劃不破美麗而祥和的世界。
全村的狗朝天狂吠。
後來,媽媽聽一位巫婆說,大黃是關帝爺的護院。出來玩耍迷了路,投生到陽世。關帝爺想它,才——
大黃是隻神狗!而我,一個年近五十的草芥之人,常常夢見大黃。
狗肉的香味在我村歡快地遊蕩。熊熊的大火旁邊,一幫或坐或站的鐵臂漢子,一邊看着狗肉鍋裡的沸騰的水花,一邊談古論今。
那一夜,我村升騰一種永恒的美。
老虎是百獸之王,但是瀕臨滅絕;大象是最大的陸生動物,但是象牙堆積如山。
強大才是硬道理。這世界是人類的樂園!
夜深了,一條條漢子,踉踉跄跄地走出我家的小院。
“要吃,吃——走獸,羊,肉——呃,呃,狗——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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