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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中的優美句子

時尚 更新时间:2024-08-29 11:15:02

安徒生中的優美句子(書摘安徒生為什麼我的一生是美麗的童話)1

安徒生像。圖源:pixabay

【編者】每年的4月2日是“國際兒童圖書日”,同時也是“中國兒童閱讀日”,因為這一天是丹麥兒童文學作家安徒生的生日。很多人讀過安徒生的童話,但或許沒多少人讀過他的《安徒生自傳:我的童話人生》,去讀他人生中的那些童稚率真。

我這一生稱得上是一部美麗動人的童話,情節曲折變幻、引人入勝。我從小就因貧困無助,獨自闖蕩世界。運氣還好,遇到一位純真的小精靈,她對我說:“你要選準生活的方向和目标,按自己的意願和理性的需求去發展,我會給你指引和保護。”命運對我來說還從未有過如此睿智幸運的啟示。通過從我自己的人生故事所獲得的啟迪,我将告知世人:仁慈的上帝是世間萬物的萬能主宰。

一八〇五年,歐登塞一間窄小破舊的小屋,住進了一對相親相愛的新婚夫婦。丈夫是個鞋匠,還不滿二十二歲,就已顯露出詩歌方面的天賦靈性。妻子比他大幾歲,有一顆充滿愛的心靈,對生活的世界卻一無所知。婚前不久,年輕的丈夫已是個“自由師傅”(編者:按當時丹麥的行會規定,出了師但還沒有得到行業公會承認的手藝人被稱為“自由師傅”),自己建了作坊和婚床。床架上殘留的黑紗提醒人們,在這張木制的床架上,不久前還停放着病逝的特蘭珀伯爵的靈柩。四月的第二天,這裡躺着的就不再是被黑紗、蠟燭環繞的貴族屍體,而是一個活生生啼哭的嬰兒:我——漢斯·克裡斯蒂安·安徒生。

據說,在我出生之後的幾天,每當我不停地尖聲哭叫,爸爸就坐在媽媽的床邊為我讀霍爾堡。他會開玩笑地要求我:“要麼睡覺,要麼就安靜地聽!”可我還是無休無止地哭喊。即便到教堂受洗,我也是哭聲震天,使得那位在媽媽眼裡脾氣暴躁的牧師高聲說:“這孩子的哭聲簡直像貓的尖叫!”——媽媽為此始終不能原諒他。幸好有戈馬德,我的教父,一位法國窮移民,安慰她說,小時候我哭的聲音越大,長大以後我唱的歌就越發好聽。

我度過童年時光的那間小屋,幾乎整個空間都被作坊和我睡覺的那張床占據了。幸好牆上挂滿了畫,抽屜裡也滿是漂亮的玻璃杯和裝飾品,爸爸的長凳上方有塊擱闆,放着些書和歌本。小廚房櫥櫃上的擱物架上擺滿了盤子、碟子,看上去倒顯得十分寬敞、有趣。門的鑲闆上是一幅風景畫,現在想想,那對我來說猶如一個畫廊。

通過廚房的梯子可以到達屋頂,把我們與鄰居家隔開的排水溝裡有個土箱子,裡面種着香蔥和西芹。這就是媽媽的花園。在我的童話《白雪皇後》裡,那個花園仍然盛開着鮮花。

我是獨生子,深受寵愛。媽媽總是對我說,我比她小時候幸福多了,好像是被當成貴族的孩子來撫養。她小時候,就被外公外婆趕出去乞讨。她不能這麼做,就坐在歐登塞一條河的橋下哭了一整天。這樣一幅情景深深烙印在我兒時的想象裡,想起來便不禁落淚。我在《即興詩人》中的老多梅尼卡和《隻是一個提琴手》裡的克裡斯蒂安的母親身上,分别表現出了媽媽兩種不同的性格。

父親漢斯·安徒生任何事都順着我,我占據了他的整個身心,他活着就是為了我。于是,所有的星期天——他唯一的休息日,他都要花整天時間給我做玩具、畫圖畫。到了晚上,他常常為我大聲朗讀拉·封丹、霍爾堡的作品,或《天方夜譚》裡的故事。在我的記憶中,隻有在這樣的時候才能見到他的笑容,因為作為一個手藝人,他從未真正感到過快樂。

祖父在鄉下時,家境還不錯,但很多不幸的事情接踵而來:牛死了,農場被燒了,最後祖父也瘋了。就這樣,祖母和他一起搬到了歐登塞,盡管兒子最想上的是文法學校,卻無可奈何,隻能讓聰明的兒子去學修鞋。鎮上有幾個富人曾說一起給他湊點錢,讓他開始新的生活,但什麼也沒有發生。可憐的父親,美夢從未成真,但他從未忘記

他的心願。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一個文法學校的學生來定做一雙新靴子,給我們看他學習的課本,那時我看見父親眼裡閃着淚花。他深情地親着我說:“這也是我應該走的路!”那天晚上,父親沒再說什麼。

他很少與同行交往,家裡倒是常有親戚朋友來。如剛才所說,冬天的晚上,他為我大聲朗讀,給我做玩具;夏天,幾乎每個星期天,他都帶我去林間散步。他并不和我說話,隻是坐着沉思。我高興地到處跑,把采集來的草莓串起來或者紮個花環。媽媽隻是在每年的五月,林間的樹木綻出嫩芽的時節,才和我們一起愉快地散步,穿上她那身也隻是在這個季節或去領聖餐時才穿的褐色印花棉布連衣裙。我記得這是那些年裡她唯一的一件、也是最好的連衣裙。每當散步回家,她都要帶回一大捧桦樹枝放在擦亮的爐子後面,還總是把帶葉的小樹枝插在屋梁的縫隙裡,用它們的生命來标記我們生命的生長。我們用綠樹枝和圖畫來裝點小屋。媽媽不僅把房間收拾得幹淨整齊,她還一定要讓亞麻布的床單、窗簾都保持雪白。

我記憶中的第一件事并不十分重要,卻非同尋常,深深地印在我童年的記憶裡。那是在歐登塞一座監獄舉行的家庭舞會,我膽戰心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巴黎的小孩子面對着巴士底監獄。父母認識那裡的一個獄卒,他邀我們去吃晚飯。我年紀很小,需要大人抱着。對我來說,歐登塞監獄是故事裡描寫的那些盜賊和強盜的藏匿地。我常站在安全距離之外,聽裡邊的男男女女坐在紡車旁唱歌。

我自然是和父母一起去吃獄卒的晚飯。随着一串叮當作響的鑰匙聲,巨大的鐵闩大門打開了又關上。樓梯十分陡峭。我們吃着、喝着,還有兩個囚犯在一旁服侍。沒人能說服我哪怕嘗一丁點食物,我吃不下這豐盛的美味。媽媽說我病了,把我放在床上。但我能聽見附近紡車的嗡嗡聲和歡快的歌聲。我說不清它是我的想象,還是現實。但有一點很清楚,那就是,我一直很緊張、害怕。不過,躺在那兒,想象着自己進入到一座到處是強盜的城堡,還是蠻開心的。等父母抱我回到家裡,天已經很晚了。那是個風雨之夜,雨打在我的臉上。

我童年時代的歐登塞,跟現在完全不一樣。它的街燈照明和流動的河水比哥本哈根差遠了。我不知道别的,隻是覺得它要比時代落後一百年。很多在首都消失殆盡的風俗和傳統,在這裡仍然可以找到蹤影。在行會換招牌時,行進的隊列會飄揚起旗子,劍上綴着檸檬和緞帶。一個醜角模樣的人,手裡拿着鈴铛和木劍,歡快地走在隊伍前面。在他們中一個叫漢斯·斯特魯斯的老人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說起話來饒有興緻、喋喋不休。一次,他的臉除了鼻子保留了原樣,紅得發亮,其餘部分被塗成了黑色。媽媽很高興和他在一起,她試圖讓我們相信,他是我們的遠親,當然是很遠的親戚。但我清晰地記得,我曾帶着一個貴族的全部自尊表示不願與這位“醜角”有任何的沾親帶故。

狂歡節那天,屠夫們常牽着一頭裝飾着花冠的肥牛走過街道,一個身穿白襯衣、背上插着一對翅膀的小男孩騎在牛背上。成群的海員揮着旗子參加狂歡遊行。最後,他們當中最勇敢的兩個要站在兩條船之間的一條木闆上進行角力,誰沒有掉下水誰就是勝利者。

但是真正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而且這一記憶常會被人們不停的談論所喚起的,是一八〇八年西班牙人駐紮菲英島的事。丹麥與向瑞典宣戰的拿破侖締結了盟約,在此之前,丹麥并不知道該站在哪一方,一支法國軍隊與西班牙援軍(由蓬泰科爾沃的王子、伯納多特元帥指揮)為了便于穿越丹麥進入瑞典,一起駐紮在了菲英島的中部。那時我還不到三歲,但我清楚地記得,那些身着深褐色服裝的士兵拉着加農炮喧鬧地穿過街道,他們炮擊了主教駐區前面的集市。我看見這些外國士兵攤開了四肢,不是躺在人行道上,就是躺在被毀掉大半的格雷菲斯教堂院子裡的一捆捆的稻草上。科靈丁城堡被焚毀。蓬泰科爾沃的王子來到歐登塞,這裡有他的妻子和兒子奧斯卡。四周的鄉間學校都變成了營房,田間和路邊的大樹下,舉行着彌撒。據說,法國士兵很驕橫跋扈,西班牙士兵比較友善,而且,他們之間有很深的仇恨。可憐的西班牙人真令人同情。一天,一個西班牙士兵抱起我,把我的嘴唇壓在他赤裸着的胸前的一個銀像上。媽媽氣壞了,她說這帶有天主教的意味。可我喜歡那個銀像,喜歡那個士兵繞着我跳舞。他親了我,哭了。他一定在西班牙家鄉有孩子。我看見他的一個戰友因殺死一名法國人而被處決。許多年以後,我還記得這件事,寫了一首小詩《士兵》。《士兵》由夏米索翻譯成德文後,變得非常流行,并被作為原創的德語歌收進了德國的《戰士之歌》。

與我三歲時發生的這件事同樣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八一一年我六歲時的大彗星事件。媽媽不是說彗星将毀滅地球,就是用《西比拉預言》裡提到的可怕的事吓唬我們。這些在鄰裡之間口口相傳的迷信的話,我當時把它當成深奧的宗教真理并奉若神明。我和媽媽,還有一些鄰居,站在聖卡努特教堂前的廣場上,看到了非常吓人的一幕:一個拖着閃光發亮尾巴的巨大火球。人人都在談論這不祥的預兆和末日審判。父親也參加進來,他不贊同任何人的意見,給出了一個可能正确、至少聽起來像是正确的解釋。但這卻讓媽媽歎氣,鄰居搖頭。父親則大笑而去。我真的被吓住了,因為他不相信我們說的。晚上,媽媽和祖母說起了這件事,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樣解釋的。我坐在她的大腿上,凝望着她溫和的眼睛,随時等待着彗星從天而落以及末日審判的降臨。

我是祖母的開心果,她每天都來看我——她的小孫子漢斯·克裡斯蒂安,哪怕每次隻是一小會兒。她是個樸素的讨人喜歡的老太太,長着一雙溫柔的藍眼睛,體态還很動人。生活對她來說,成了一塊嚴重的心病,因為她從一個家境略微寬裕的鄉下媳婦陷入了極度的貧困,和滿腦子荒唐想法的丈夫住在用最後那點積蓄買來的小屋子裡。貧窮就是他們的命運。我從沒見祖母流過淚,給我留下極深印象的是她輕聲歎着氣,給我講她的外婆,德國一個叫“卡塞爾”的大鎮子上的一位貴族小姐如何逃離父母的家,嫁給了一個“喜劇演員”。她的後代因此得到了懲罰。我不知道她外婆家的姓,隻知道她的娘家姓是諾姆森。她受雇看管醫院的花園,每到星期六的晚上,醫院允許她帶回一些鮮花。這些花裝飾着媽媽的五鬥櫃,但這些花也是我的,我把它們插在花瓶裡。這是多麼大的一份快樂!她從心底愛我,什麼都帶給我。我知道并能明白她對我的愛。

一年有兩次,她會把從花園清理出來的枯葉放到醫院的大火爐裡燒成灰燼。那些日子,我幾乎都是和她一起度過的。我躺在成堆的綠葉和豆梗植物上,與花玩遊戲。另外,對我更具吸引力的是,這裡比家裡吃得好。醫院允許那些沒有攻擊性的精神病人在醫院的庭園裡散步,他們常跑到我們這兒來。我帶着既好奇又害怕的心理聽他們唱歌、聊天,有時還和他們一起走上一小段路,坐在庭園樹下。我甚至敢跟着醫護人員進入閑人免進的瘋人區,那裡很危險,長長的走廊兩邊全是小小的單間。一天,我蹲着透過一處門縫往裡窺看,看見一個全身赤裸的女人,披散着頭發,坐在一堆稻草上唱着十分動聽的歌。突然,她彈跳起來,哭着向我站着的門口走過來。醫護人員已經走開,隻剩我一個人。她猛烈撞擊着門,把送飯用的小窗格子都撞開了。她從裡邊看見了我,伸出一隻胳膊要抓我。我驚恐地尖叫着,全身趴在地闆上。即便長大以後,這一幕情景也沒有從我的心靈上消失。我覺得她的指尖已經碰到我的衣服。醫護人員回來的時候,我快被吓死了。

緊挨着焚燒枯葉的地方,有一間專為窮老太婆們預備的紡紗房。因為能說會道,很快我就成了她們寵愛的孩子。她們說:“這小孩子太聰明活不長久”。我卻蠻自鳴得意。我還偶爾能聽到醫生講有關人體内部結構的知識,什麼心、肺、腸子等等,足夠我把這些當成向老太婆們發表即興演說的談資。我毫不客氣地在門上畫了一大堆代表腸子的圈圈,說那是内髒,我給她們講心、腎,我所說的一切都給她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們認為我是個異常聰穎的孩子。為了犒賞我的喋喋不休,她們給我講起了童話。一個像《天方夜譚》一樣精彩、豐富的世界在我眼前呈現了出來。這些老太婆講的故事和我在精神病院裡看到的那些病人的影像,都深深刻在我的記憶裡揮之不去。我很迷信,夜幕降臨時,便不敢出門了。因此,我常常在日落時就爬上了父母的床,拉上花棉布窗簾。屋子裡有燈光,還不時傳來說話聲,可我竟孤獨地沉浸在自我的思想與夢境裡,仿佛現實世界不存在了。“看那個小乖乖躺得那麼甯靜安詳,”媽媽說,“他一點也不礙事。”

我很怕我那精神有病的祖父,他隻跟我說過一次話,很正式地招呼我為“先生”,真叫我不習慣。他常用木頭雕刻一些稀奇古怪的諸如獸頭人、帶翅膀的動物、怪鳥之類的玩藝兒,裝在籃子裡帶到鄉下,很受農婦們的喜愛。由于他給她們和她們的孩子帶去這些好玩藝兒,她們送給他麥片和火腿,讓他帶回家。一天,當他回到歐登塞,我聽見街上有一群男孩追在他身後喊叫。他們沖過去的時候,我驚恐地躲在樓梯後邊,我畢竟是他的骨血。

我幾乎不和其他的男孩子玩,即便在學校,也不參與他們的遊戲,隻是在屋裡坐着。在家時,我有父親做的好多玩具,有拉一下繩子就換頁的圖畫,有擰緊發條就能叫磨坊主跳舞的踏車,有好幾套透視圖,還有很多有趣的小玩藝兒。而且,我非常喜歡給布娃娃縫制衣服,或者在院裡僻靜的醋栗灌木叢旁,以掃帚柄支牆,用媽媽的圍裙拉起一頂遮陽擋雨的帳篷。我坐在那兒,凝望着醋栗灌木叢的葉子一天天地長大,從幼小的嫩綠芽兒長到枯黃的大葉子落下來。我是一個少有的特别耽于夢幻的孩子,經常閉着眼四處走動,以緻讓人覺得我好像視力不好,其實我的觀察力出奇地敏銳。

有位老教師自辦了一所小學,她教我認字母表,教我如何正确地拼寫、閱讀。她常坐在靠近時鐘的一把高背椅子上,時鐘敲正點時,裡邊會跑出來一些會動的小人。她手裡總是拎着一根粗荊條,在大多數是女生的教室裡轉來轉去。學校規定學生拼字母時必須大聲讀出來,也不嫌吵。媽媽在我進校時就和老師約定不能打我,所以我沒挨過那根荊條的打。因此,有一天,當我和其他同學一起被荊條抽了一下,我什麼也沒說,徑直跑回家,要媽媽給我轉學。媽媽真把我轉到了卡斯滕先生的學校。在那裡又認識了一個女生,比我大一點,我們成了好朋友。她常跟我談論一些打工之類的話題,并說尤其想學好算術。照她媽媽的說法,學好了算術,将來就能到一些大的莊園裡當牛奶場的女工。我說:“等我成了貴族,你可要到我的城堡裡來呀。”她取笑我不過是個窮小子。一天,我畫了一幅城堡圖,向她保證說我出身高貴,而且,有上帝的天使下凡和我說話。我對她使出了在醫院裡應付那幫老太婆的招數,不過對她不靈。她神情古怪地看着我,對站在旁邊的一個男生說:“他像他爺爺一樣精神不正常!”聽了這話,我不禁打了個冷戰。這樣說本是想要擡高自己的身價,誰知卻讓他們覺得我和爺爺一樣精神不正常。後來,我再沒和她說過類似的話,我們也不再是以前那樣的玩伴了。我在學校年齡最小,别的孩子玩的時候,卡斯滕先生擔心我被撞倒,總是拉着我的手。他很喜歡我,給我蛋糕、鮮花,還時常輕輕拍一下我的臉頰。一天,有個大個子男孩沒有複習功課,被罰手拿課本站在桌子上,我們都坐在桌子周圍。我傷心極了,于是老師原諒了他。後來,這位可愛的老師成了索聲電報局的經理。幾年以前,他還住在那裡。有人告訴我,當這位老人帶遊客參觀的時候,會笑容可掬地跟大家說:“知道嗎?也許你們不信,我這個窮老頭子是大詩人安徒生的第一任老師。他在我的學校讀過書。”

到了收獲季節,媽媽有時帶我一起到田裡撿麥穗。跟着她,我感覺就像《聖經》裡的路得在波阿斯的田裡拾麥穗。一天,我們遇到了一位以性情暴烈遠近聞名的農場管理者。見他手裡拿着吓人的鞭子走過來,媽媽和其他人趕緊跑開了。我光腳穿着木屐,匆忙間鞋也掉了。麥稭紮腳,我根本跑不快,落在後邊。他追上來,抓住我,舉起了鞭子。我緊盯着他的臉,不由自主地喊道:“上帝正看着你,你竟敢打我!”——沒想到,這個嚴酷的男人竟一下子變得和善起來,他拍拍我的臉,問我叫什麼名字,還給了我一點錢。我把錢拿給媽媽看時,她看着别人說:“我的漢斯·克裡斯蒂安可真是個奇特的孩子,人人都對他好,連這個壞家夥都給他錢。”

我長大了,既虔信又迷信,對什麼是窮困一點概念都沒有。父母靠雙手養家糊口,但對我來說,日子過得卻很富裕。我的穿着甚至稱得上帥氣:一個老婆婆改了父親的衣服給我穿;母親把三四塊絲綢縫在我胸前,像一件馬甲;她還把一塊圍巾系在我脖子上,紮成一個大大的蝴蝶結;我的頭發用肥皂洗過,梳在兩邊。如此穿戴就很像模像樣了。我第一次和父母去看戲就是這樣的打扮。那時的歐登塞有一座不錯的劇院,我想一定是特蘭珀伯爵或哈恩伯爵的公司最初開始經營的。我看的第一場戲是用德語演出的,導演弗蘭克善于排演歌劇和喜劇。《多瑙河女妖》是全鎮人的最愛,但我看的是霍爾堡的《政治工匠》。我不知道作曲是誰,但很明顯,這個本子是被改編成德語歌劇了。劇院和劇院觀衆給我的第一印象,無法使我相信自己将來能像人們期待的那樣,成為詩人。父母後來告訴我,當我看到劇院和裡面那麼多的觀衆,第一聲感歎竟是:“如果有和這裡的人一樣多的黃油,我得吃多少啊!”但很快,劇院成了我最想去的地方。其實,每年冬天,我隻能偶爾去一次。我和劇院負責在外張貼廣告的彼得·瓊克成為朋友。作為回報,我每天都把他給我的海報盡心地貼在我家附近。即便去不了劇院,也能坐在家裡的一個角落看着海報,由劇名和劇中人物來想象一整部喜劇。這是我最早的無意識的文字活動。

父親不光喜歡讀戲劇、故事,還喜好曆史和《聖經》。他常陷入沉默,掩卷而思。但他每次與媽媽提及書裡的内容,都得不到共鳴,他越來越不愛說話。一天,他合上《聖經》說:“耶稣是像我們一樣的人,但他是那麼的不同尋常。”媽媽吓壞了,眼淚奪眶而出。我趕緊瑟縮着祈禱上帝原諒父親無端的亵渎。

“世上根本就沒有魔鬼,它隻在我們的心裡。”有一回聽父親這樣說,我内心對他和他的靈魂充滿了焦慮。一天清晨,在父親的胳膊上出現了三道劃痕,大概是被床上的釘子劃的。但我和媽媽以及鄰居們都絕對相信,那是魔鬼為了證明自己确實存在,在夜間降臨了。父親沒有什麼朋友,閑暇時,他最喜歡一個人獨處,或帶着我去林中散步。他最大的願望就是住在鄉村。正好機會來了,菲英島上有座莊園需要個鞋匠,需要住在附近的村莊,可以免費得到一間房子,一個小花園,還有一個養牛的牧場。有了這些,再加上有了莊園的穩定工作,我們便衣食無憂了。談起這件事,父母覺得要是能得到這份差事,那可太美好了。但父親得先去試工。莊園主派人送來一塊絲綢,要父親做一雙舞鞋,皮子要自己出。那段日子,我們整天嘴裡說的心裡想的,都是這件事。我是多麼期盼能坐在那個長滿鮮花和灌木的小花園裡,曬着太陽,聽布谷鳥唱歌。我熱切地祈禱上帝能滿足我們的願望,這是他能賜予我們的最大快樂。

鞋終于做好了。我們莊重地凝望着這雙鞋,它決定着我們的未來。父親用手帕把鞋包好,出門了。我們坐在家裡,等着他滿心歡喜地回來。但他回來時卻臉色蒼白,怒容滿面。他說,那位夫人連試都沒試,隻不過挑剔地瞄了一眼,說絲綢被浪費了,不能雇用他。“如果你浪費了你的絲綢,我也甯願浪費我的皮子。”父親說完,拿出刀子,把鞋底切了下來。想到在鄉間生活的美夢就這樣破滅了,我們三個人都哭了。我想上帝還是不能輕易滿足我們的願望,如果那樣做了,我就會成為農夫,未來的生活将和現在完全兩樣。從那以後,我常想,上帝是否就是為了我未來的命運,才不肯降福于我的父母。

父親越來越頻繁地在林中漫步,一刻也不停歇。他極度關注報紙上有關德國戰事的報道,腦子裡隻有這件事。拿破侖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從一個無名小卒到成為縱橫天下的領袖,正是父親追随效仿的典範。丹麥與法國結盟以後,人們就隻談論戰争了。父親自願去當兵,希望至少能混個中尉回來。媽媽以淚洗面,鄰居們聳聳肩說沒這個必要,出去吃槍子真是瘋了。在當時,士兵的身份還很低賤,隻是到了最近,在針對公爵領地叛亂的戰争中,士兵才得到應有的榮譽。

父親所在連隊出發的那天早晨,我聽見他興奮地又說又唱。但我從他和我深情的吻别中,感到他心裡十分焦慮不安。我當時正在出麻疹,軍鼓敲響時,隻能獨自躺在床上。媽媽陪着父親走到城門,一邊走一邊抹眼淚。部隊開拔以後,老祖母來了,她溫情地望着我說,要是我現在就死倒省事了。不過,上帝的旨意總是最好的。那是我記憶裡第一個真正令我悲傷的早晨。

然而,沒等父親所屬的軍團到達荷爾斯泰因,戰事就結束了。這個志願兵很快又坐回到他的作坊裡,一切似乎都恢複了老樣子。

我依舊拿木偶用德語表演喜劇,因為我看到的演出隻用德語。不過,我的德語實在叫人費解,裡邊真正的德語詞隻有一個“掃帚”,還是由父親從荷爾斯泰因學回來的不同詞語裡邊找到的。“我這趟遠行倒叫你收益不小,”父親逗趣地說,“記住,漢斯·克裡斯蒂安,天知道你到底能走多遠,做就是了。”但媽媽說,隻要她在這事上還有說話的份兒,我就必須待在家裡,不能像父親似的把身體弄壞了。

他的身體确實很糟糕,他根本不習慣行軍和軍旅生活的艱辛。有天早晨,他醒來時有點精神錯亂,談論起拿破侖和戰争,幻想自己接受了拿破侖的命令,正在親自指揮戰役。媽媽立刻把我叫醒,讓我找人幫忙。不過,不是要我去找大夫,而是去找住在離歐登塞幾英裡遠的“女巫”。到了那個女人的家裡,她問了幾個問題,然後拿出一根羊毛線,量了量我的胳膊,在我身上标了幾個奇怪的符号,最後在我胸前放了一根細小的綠樹枝。她說,這樹枝和釘死主的十字架是來自同一種樹。她又補充說:“馬上沿着河邊回家。如果你的父親升天了,你還能遇見他的幽靈。”

想一想就覺得害怕,何況那時候我滿腦子都讓迷信、胡思亂想的東西占據了。回到家時,媽媽問:“你沒遇到什麼吧?”我的心撲撲跳着向她保證說:“沒有。”第三天晚上,父親過世了。屍體放在我的床上,我和媽媽一起睡在地闆上。一隻蟋蟀叫了一整夜。媽媽對着蟋蟀說:“人已經死了,别叫他了,是冰女把他帶走了。”我知道媽媽說的是什麼,記得有年冬天,家裡的窗玻璃上結滿了冰,父親指着一個形狀像張開雙臂的少女的冰花,開着玩笑說:“她一定是來帶我走的。”現在,媽媽見他躺在床上,想起了他說過的話。這句話也刻在了我的思想中。

父親被葬在了聖卡努特教堂墓地,就在從祭壇方向來的教堂門的左手邊。祖母在父親的墳上種了些玫瑰。在以後的歲月,這裡還要埋葬别的人。現在,那些墳上,野草已經長得很高了。

父親死後,沒人管我了。媽媽外出做工,給人洗衣服。我獨自一人在家,與父親給我做的小劇院為伴。我給木偶做衣服,讀劇本。我那時候長得又瘦又高,蠻難看的。頭發金黃色,又濃又密。出門總不戴帽子,拖着木屐。

離我家不遠,住着一位牧師的遺孀班克福德夫人,她與大姑子一起生活。她們很喜歡我,歡迎我随時去玩。一天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她家。這是我踏入的第一個有教養的家庭,何況它真的給了我家的感覺。那位去世的牧師寫過詩,在當時的丹麥文學界占有一席之地。他的《紡紗歌》可謂脍炙人口。我在《丹麥詩人略記》一書中,曾寫過這位被我的同時代人忘懷的詩人:

紡線斷了,紡車靜止,

紡紗歌兒沒有了聲息。

青春的歌将很快逝去,

在那遙遠的過去。

編輯: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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