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作者？

如果說《金瓶梅詞話》（200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版）是漕河文化的結晶，那麼淮安作為漕都就自然是它故事發生地的首選。明朝淮安府治所又恰恰具有“一府兩縣”的格局，即府内北清口的清河縣、南末口的山陽縣緊密相連，各種勢力直通京師。漕都盤根錯節着京城，西門慶才能和蔡京攀上“父子”關系。這就是我20歲時第一次看了《金瓶梅》時粗略的印象。淮安府的清河縣城正處在“河東水西”——西北來的黃河（清河）以東，西南來的淮水與南運河的西河的水西。河在古語中專指黃河，而隻有在明朝淮安一帶河與水并稱互通使用，特指黃河、淮水交接。

長篇小說是明朝商業都會的特産，多與淮安相關。《水浒》如此，《西遊》如此，寫《三國》的羅貫中不過是寫《水浒》的學生。

當時從曲、藝到大部書，從詩到劇，再到文人的文本，形成一條完整的、以大運河商業城市、碼頭為産業鍊的關于“書”的鍊條。漕都作為大運河的中樞，金裝銀鑄，有自己的特質，興起商人文明。

施耐庵在淮安整理出了《水浒》，并老死于斯。他的家正在西門内西門大街。

《金瓶梅詞話》這個名字就是宣告它的名姓，它的母體，它源是民間說唱，不是文人個體創作。所謂詞話就是說唱。書中大量抄襲世上流行的詩詞、戲曲、故事，多得不可勝數。而且這種抄襲具有目的性，幾乎都是通俗的民間文學範疇。他的故事母本來自《水浒》，大量模仿因襲了“古今小說戲曲”。有專家統計它取材小說話本有10種、戲曲有14種、清曲（合套曲和散曲）有140種，還有宋史及其他說唱文學。詩詞幾乎都是抄襲集詩類的仿作。

這種明目張膽的襲稿，隻有說書藝人才有這種特權、手段。藝人再牛也是末流，本身已經卑賤如此了，又擁有實際江湖的話語權。連梁山的賊都說唱戲說書的惹不起，不敢得罪，怕江湖上到處傳說。能被藝人引用，原作者不會計較，相反認為是自己傳播力的強大，經得起五湖四海、八教九流群衆的檢驗。如果襲稿出自文人，特别是巨子大文豪，别人不把他罵死，他自己也早就羞死了。

《金瓶梅詞話》，就是詞話藝人群雕的豐碑。所謂詞話就是說唱。它比《水浒》更具有民間元素，保持詞話的核心要素、确切民間基因，并且它是在淮安誕生的《水浒傳》衍生品。母本在淮安，子體又能遠乎？

所有無數人想考證出作為個體的作者，都隻能是哥德巴赫猜想。

那麼，到底是誰借民間藝人腳本的酒杯，消自己的塊壘呢？詞話本的序作者欣欣子為何私自認為它是蘭陵笑笑生所作的呢？蘭陵笑笑生作書，也僅僅隻是欣欣子竊竊私語，放出的鴿子。而且欣欣子也不願透露自己是誰，一個虛晃。在古代出版自由，誰刻書誰都可以自己或找别人寫個序，序可能與作者相差十萬八千裡，序隻與刻書老闆有關系。而且這個詞話本特标明是新刻，很有可能不是處女刻，不知嫁幾夫，幾人稱帝，幾人作君也。而到另一重要的崇祯版本則删去這篇無厘頭的欣欣子序文。

所以，我們探讨蘭陵笑笑生是誰，沒有實際意義。

明代淮安府城圖

“跟班”屠隆

到了彭城張竹坡這裡，張竹坡則一口咬定，此書為王世貞或是他的弟子所作，當然他最終還是認為是王世貞本人所作。金書最初是從王世貞家傳出去的，也唯有他家有全本。

王世貞作為文壇盟主又作為孝子，時刻尋機在一本流行的書裡将殺父仇人嚴嵩父子鞭屍。西門家最後落到孝哥身上，遁入空門。空孝而已。笑笑生，也是說書藝人追求的哭笑一體的境界，笑即哭，哭若笑。王世貞中晚年特别酷愛蘇轼，蘇轼在《老饕賦》說：“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闊而天高。”此為笑的真義，也是一笑傾城、再笑傾國、三笑傾魂的笑。蘭陵無非是王世貞遠籍蘭陵而已。蘭陵隸屬兖州，王世貞号弇州（兖州）山人，說的還是蘭陵。

而淮安在衣冠南渡的東晉時，正是南兖州治所，到了劉宋末失淮北地，僑立兖州于淮陰，南齊時又為北兖州治所。所以淮安在曆史上也曾是王世貞的“弇州”。

嚴世蕃，号東樓，小名慶兒，那麼書的主人公正好是西門慶，這不是天助人也嗎？老天要他将這本書重整山河。王世貞見西門慶這三個字就有改編原說唱話本的本能沖動。每一次新刻新本都是遞進式增強王世貞的色彩來個乾坤大轉移。

書中有兵部尚書王黼因保衛京師不力被斬。王黼字将明，在《金瓶梅》變成明朝的兵部尚書。其口才、才智出衆，但無學識，善于巧言獻媚，正與嚴世蕃一個品性。他靠着蔡京，當上少宰，而嚴世蕃有“小宰相”之稱。王黼臨陣率先作逃兵，被李綱等要求斬殺。其結局與嚴世蕃相同。有人胡扯說王黼被殺影射王世貞的父親王忬被殺，實為牽強。王父生前并不是兵部尚書，更不是因為京師被圍、國之将亡被殺，主要是嚴嵩陷害，後被平反昭雪。有人又舉起書中有王士奇，影射其子王世祺，也是穿幫。因為王士奇也是真實人物姓名，在金書中官居青州知府。據《明史·王宗沐傳》載，王士奇是宗沐次子。而王宗沐在明隆慶年間任總督漕運兼巡撫鳳陽，駐節淮安，是王世貞的好友、同事。以上二人在書中來判定金書必是王世貞的仇家所寫，這是意淫的邏輯。

他建有私家園林弇山園，園内建芙蓉亭，是他與家人或門生門客飲酒的所在。《金瓶梅詞話》萬曆刻本就兩次寫道芙蓉亭是飲酒宴飲之地。書中淩雲翼不僅與王世貞同是太倉人，還同年中舉、中進士。還有韓邦奇，曾總河道治理、任南京刑部尚書，旁敲側擊的同是南京刑部尚書的王世貞。

而所謂大百科全書，就是指跟班的多。其戲班、寫作團隊就像如今導師帶着研究生寫作。門人隻能承擔導師的局部細節分工，幹些粗活。王世貞門生故吏、鄉黨族人成團地追随，著名也很親密的就有天賦異秉的屠隆。屠隆因風紀問題被人檢舉除去仕籍。其父是商人，他住蒼水街，号赤水，14歲就考中秀才，應了“水秀才”之名。應伯爵吟誦水秀才的《哀頭巾詩》《祭頭巾文》。這是王世貞門生屠隆參與改稿補缺殘書的證據。他出入王世貞的園林，幫閑，當老師的助手理所當然的。萬曆版，欣欣子私自認為的作者是蘭陵笑笑生，他說這話的地點是在明賢裡，有人考證明賢裡就是屠隆的族孫屠本畯的住處，屠隆自号笑笑先生，他曾校訂過《西廂記》，做《金瓶梅》的一些勾當也是大有可能的。

但屠隆不是主導者，因為水秀才是一種蟲名。楊升庵《鹧鸪天》雲：“彈聲林鳥山和尚，寫字寒蟲水秀才。”在書中隻作笑料。西門慶看不起他，不讓他進府寫材料處理文書。連西賓都做不成，又豈能是主筆？屠隆在補寫時全用戲筆以自嘲的口吻，表明自己是跑龍套的醜角為老師作的配角。金書特意加入屠隆的詩文，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表明此書為王世貞及門人所作的言之不虛。

屠隆是嘉靖時無行、浪蕩才子，同時“廿公”又在書前說該書是嘉靖時巨公的諷刺寓言，這個巨公隻能影射主刀手王世貞，他是巨公，被他所刺的嚴嵩也是巨公。王世貞獨撐文壇20年，可稱廿公。所謂廿公，又是王世貞死後20年，由他修定的《金瓶梅新刻詞話》問世。他卒于萬曆十八年（1590），據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裡認為該書最早版本為庚戌本，庚戌即1610年，此間正好20年。廿公還有王世貞前後花費20年時間定稿該書之意，又在他死後20年刊刻，之前以手抄本流傳成頌。廣五子、末五子一類聚集門下，比如胡應麟就對《水浒》很有研究。他贊賞施耐庵嘗入市肆，紬閱故書，潤飾成此編。他考證《宣和遺事》與《水浒傳》的關系，還有南儒及省元等字面所記宋江。《水浒》也從書肆說場中來，《金瓶》書如出一轍，《水浒》的原創性肯定比《金瓶梅》還要多，因為《水浒》已經脫離了詞話。《金瓶梅》的說唱流傳不過更隐密，更私密，主要在淮安及徐州的中運河一帶流傳罷了。即使這樣，《水浒》招安以後的部分，寫得特别粗糙，完全是說書藝人的風格、套路。

【本文作者李旭，著有《山川心史·三部曲》《自然帝國·四季書》《山雲飄向帝國》《紅樓夢的秘密》等多部作品，《夢回漢唐》入選國家重大工程出版工程。】

校對 王菲

來源：紫牛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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