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進進學回家,母親,妻子俱各歡喜。正待燒鍋做飯,隻見他丈人胡屠戶,手裡拿着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範進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戶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曆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麼德,帶挈你中了個相公,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範進唯唯連聲,叫渾家把腸子煮了,燙起酒來,在茅草棚下坐着。母親自和媳婦在廚下造飯。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事裡,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跟前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做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範進道:"嶽父見教的是。"胡屠戶又道:"親家母也來這裡坐着吃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孩兒也吃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說罷,婆媳兩個都來坐着吃了飯。吃到日西時分,胡屠戶吃的醺醺的。這裡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戶橫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當下衆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鬥米來的,也有捉兩隻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廚下收拾齊了,拿在草棚下。鄰居又搬些桌凳,請報錄的坐着吃酒,商議他這瘋了,如何是好。報錄的内中有一個人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衆人問:"如何主意?"那人道:"範老爺平日可有怕的人?他隻因歡喜狠了,痰湧上來,迷了心竅。如今隻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的,你并不曾中。'他這一吓,把痰葉了出來,就明白了。"衆鄰都拍手道:"這個主意好得緊,妙得緊!範老爺怕的,莫過于肉案上的胡老爹。好了!快尋胡老爹來。他想還不知道,在集上賣肉哩。"又一個人道;"在集上賣肉,他倒好知道了;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豬,還不曾回來。快些迎着去尋他。"
一個人飛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戶來,後面跟着一個燒湯的二漢,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告訴了一番。胡屠戶詫異道:"難道這等沒福?"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胡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走了出來。衆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胡屠戶作難道:"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鄰居内一個尖酸的人說道:"罷麼!胡老爹,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閻王也不知叫判官的簿子上記了你幾千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也打甚麼要緊?隻恐鐵棍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帳上來。或者你教好了女婿的病,閻王叙功,從地獄裡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報錄的人道:"不要隻管講笑話。胡老爹,這個事須是這般,你沒奈何,權變一權變。"屠戶被衆人局不過,隻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才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兇惡樣子拿出來,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衆鄰居五六個都跟着走。老太太趕出來叫道:"親家,你隻可吓他一吓,卻不要把他打傷了!"衆鄰居道:"這自然,何消吩咐。"說着,一直去了。
來到集上,隻見範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着,散着頭發,滿臉污泥,鞋都跑掉了一隻,兀自拍着掌,口裡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兇神似的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麼?"一個嘴巴打将去。衆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戶雖然大着膽子打了一下,心裡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到第二下。範進因這一嘴馬,卻也打暈了,昏倒在地。衆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衆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的闆凳上坐着。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隻手隐隐的疼将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着,再也彎不過來。自己心裡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連忙向郎中讨了個膏藥帖着。
範進看了衆人,說道:"我怎麼坐在這裡?"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裡一般。"衆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适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才吐出幾口痰來了,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人。"範進說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範進一面自绾了頭發,一面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鄰居内一個人道:"胡老爹方才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範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胡屠戶道:"我那裡還殺豬!有我這賢婿,還怕後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裡頭那張府、周府的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裡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衆人都笑起來。看着範進洗了臉,郎中又拿茶來吃了,一同回家。範舉人先走,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面。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着頭替他扯了幾十回。
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衆人問報錄的,已是家裡把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範進拜了母親,也拜了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不夠我賞人。"範進又謝了鄰居。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面的管家,手裡拿着一個大紅全帖,飛跑了進來:"張老爺來拜新中的範老爺。"說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胡屠戶忙躲進女兒房裡,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
範進迎了出去,隻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圓領、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的,别号靜齋,同範進讓了進來,到堂屋内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紳攀談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親近。"範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隻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鄉紳道:"适才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範進道:"晚生僥幸,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張鄉紳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随在跟的家人手裡拿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弟卻也無以為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且收着。這華居其實住不得,将來當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幹淨,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裡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範進再三推辭,張鄉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範進方才把銀子收下,作輯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别。胡屠戶直等他上了轎,才敢走出堂屋來。
範進即将這銀子交與渾家打開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細絲錠子,即便包了兩錠,叫胡屠戶進來,遞與他道:"方才費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錢來。這六兩多銀子,老爹拿了去。"屠戶把銀子攥在手裡緊緊的,把拳頭舒過來,道:"這個,你且收着。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範進道:"眼見得我這裡還有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爹讨來用。"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裡揣,口裡說道:"也罷,你而今相與了這個張老爺,何愁沒有銀子用?他家裡的銀子,說起來比皇帝家還多些哩!他家就是我賣内的主顧,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四五千斤,銀子何足為奇!"又轉回頭來望着女兒,說道:"我早上拿了錢來,你那該死行瘟的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來給,隻怕姑老爺還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銀子家去,罵死這砍頭短命的奴才!"說了一會,千恩萬謝,低着頭,笑迷迷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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