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四年,魯迅為諷刺當時文壇上流行的“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類的情詩而作“拟古的新打油詩”——《我的失戀》。
魯迅先生像
每逢讀到這首詩,我都會感到它辛辣的諷刺力量,也很敬佩魯迅想象力的豐富和比喻的不同凡俗。你看: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麼: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怎麼會想到送給愛人貓頭鷹呢?難道僅僅是為了煞風景和令人掃興、難堪嗎?當然,除了貓頭鷹之外,回贈女朋友的還有吓人的赤練蛇和不三不四的發汗藥、冰糖葫蘆。難道魯迅故意生造這些不倫不類的玩意兒,或是單純為了追求古怪和奇特嗎?
我國南北各地都有貓頭鷹,但自古以來沒有好名聲。古時稱貓頭鷹為枭,說它是不孝之鳥。傳說它生下之後要吃掉自己的母親才外出覓食。
貓頭鷹的叫聲不怎麼好聽,隻單調地發出“嗚噜噜,嗚噜噜”的聲音,人們便形容它鳴聲凄涼,聞之令人毛發悚然。因此,枭鳴又預兆着将要死人,連莎士比亞的悲劇裡也把貓頭鷹看作是報喪之鳥,象征着大不吉利。
魯迅先生卻很喜愛貓頭鷹,他在文章裡歌頌過它,在詩歌裡吟唱過它,還親自用畫筆描繪過它。當然,魯迅先生并不是從自然科學的角度來談它,而是從社會學的角度以貓頭鷹來自喻,認為它是給舊世界報喪的鳥。
許多魯迅同時代的朋友曾經講到魯迅是喜愛貓頭鷹的。
許壽裳在《我所認識的魯迅》一書中談到了《我的失戀》這首詩,也提及貓頭鷹。他說,讀者一見貓頭鷹等等,也許隻會“覺得有趣而已,殊不知貓頭鷹本是他自己所鐘愛的,……還是一本正經, 沒有什麼做作”。許壽裳是魯迅先生的老同學,他的話是可信的。
當時負責發表這首詩的孫伏園也談到過這件事,他說:“他(魯迅)所愛好的東西,未必是人人所能了解。這一層魯迅先生自己同我說過,如果别人以為‘回她什麼’以下的四樣東西(貓頭鷹、赤 練蛇、發汗藥、冰糖葫蘆)有失‘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的意義,那是完全錯誤的,因為他實在歡喜這四樣東西。”(《京副一周年》)孫伏園的話進一步證實了許壽裳的說法是有根據的。
當年同魯迅比較接近的沈尹默也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據他說:魯迅“在大庭廣衆中,有時會凝然冷坐,不言不笑,衣冠又一向不甚修飾,毛發蓬蓬然,有人替他起了個綽号,叫貓頭鷹。這個鳥和壁虎,魯迅對于它們都不甚讨厭,實際上,毋甯說,還有點喜歡”。(《回憶偉大的魯迅》)沈尹默提供了魯迅有個綽号就叫貓頭鷹, 這是很重要的。但是,他隻是從外形神采的相似來解釋魯迅綽号的來源。
魯迅手繪的貓頭鷹
魯迅不止一次畫過貓頭鷹。北京圖書館藏有魯迅于一九0九年前後,在杭州兩級師範學校教書時手書的一些筆記和抄本。其中有他手訂的一個小本子。這個小本子寬十六厘米,長十一點五厘米, 裡面記有一些書名和一些人的地址,顯然這是魯迅日常備用的一本筆記。就在這小本子的封面右上角,魯迅手繪了一隻貓頭鷹作為裝飾。魯迅先生筆下的這隻貓頭鷹一點也不令人生厭或使人害怕,相 反地倒顯得這小動物靈巧智慧,稚氣可愛。一九二七年魯迅先生的雜文集《墳》出版了,他又自作了一幅封面畫,最主要的裝飾圖案還是貓頭鷹。這隻貓頭鷹畫得古樸典雅, 裝飾意味更濃,很可能是從漢畫像石刻中變化而來。這個封面作為 《墳》的扉頁曾經印于書中。
《墳》封面圖案
現在,人們都已經知道貓頭鷹是一種益鳥了,知道它能在暗夜捕食田間害蟲,即使聽到貓頭鷹的叫聲也沒有人再認為是災禍将臨, 大不吉祥了。但是,在舊社會,對于那些一心想享受榮華富貴的大人先生們來說,卻是最忌諱這種鳥的,一聞其聲就不惬意,就要詛咒這不吉利的兇鳥。魯迅對于舊社會是一個徹底的叛逆者,他鄙棄一切傳統的封建道德,對很多事物常常一反常規地有着獨特大膽的見解,甚至還被人誣為大逆不道。魯迅一生的戰鬥經曆,他的言論和行動,正是給那些妄圖永遠保存舊制度的剝削階級,以及他們所豢養的奴才們增加煩惱和帶來恐懼的。一切統治階級所不願做,不願看,不願聽,不想讓人民大衆所明了的事,魯迅先生偏偏要大聲疾呼,偏要戳破他們的假面,把真理的聲音傳播給人民大衆。恰如被誣為不吉利的貓頭鷹一樣,魯迅這名字和文章,對于反動統治階級來說都會使他們感到恐懼,也意味着一種災難。魯迅說:“我有時決不想在言論界求得勝利,因為我的言論有時是枭鳴,報告着大不吉利事,我的言中,是大家會有不幸的。”(《且介亭雜文二集·序言》)
在這裡,魯迅不就是以貓頭鷹來自喻嗎?
在《墳·題記》中,魯迅寫道:“天下不舒服的人們多着,而有些人們卻一心一意在造專給自己舒服的世界。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給他們放一點可惡的東西在眼前,使他有時小不舒服,知道 原來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滿。……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
“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這是魯迅對舊世界毫不妥協的戰鬥立場,是他對舊世界疾惡如仇的一種鮮明的愛憎。魯迅的言論正是給反動統治階級的“好世界”敲響了喪鐘。
魯迅在茫茫的暗夜裡英勇無畏地戰鬥着,他使反動階級感到恐慌和不安,但是對于人民來說卻是真正的吉祥之音,是對人民無限忠誠的歌者。他的“惡聲”是為黎明催生,預告着黑暗将逝,歡呼着新世界的到來。
想到這裡,再讀《我的失戀》,我似乎明白了魯迅為什麼非要在詩裡送給那女朋友貓頭鷹不可了。魯迅在詩歌裡所寄托的愛憎有多麼鮮明啊。“從此翻臉不理我”,當時有誰能夠理解魯迅贈物的分量呢?魯迅存心要給“正人君子”們制造一點不舒服,給禦用的文人學者們所贊美的“好世界”增添缺陷。這絕不是追求奇特的遊戲文字,也不是随随便便地撿起了貓頭鷹來湊數的。
節選自《常讀魯迅》,有删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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