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六月的一個夜晚。一所縣級高中的校園裡,路燈昏暗。燥熱的風卷過來,揚起撲面的塵土。不知名的蟲子在幹燥的草叢裡拼命地叫。
男孩從大樹後轉出來,堵住了從教室裡最後出來的她。
她抱着懷裡的兩本書,手指抓緊了鋼筆,驚惶地問:“你想做什麼?”轉頭快速掃視周圍,又低低地說:“你不要命啦?快走,别給人看見了!”
男孩慘淡地笑:“如今我還怕什麼?隻是怕連累了你。”
他伸手遞過一個布袋子:“給你的。”
她往後面退了兩步,扭頭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看:“是什麼?”
“餅幹。”
她忍不住上前,又停了下來,清晰地聽到自己肚子裡的咕噜聲。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你哪來的餅幹?你怎麼會有錢買餅幹?”
“我把帶來的米換了飯票,拿飯票在門口小店裡買的。反正飯票對我來說也沒用了。”他扭曲的臉上掙紮着擠出一個笑容。
“你到底還是決定了嗎?”
“決定了。不走,又能怎樣呢?”
他走上前兩步,靠近了她。昏暗的路燈下,分明見他紅了雙眼,有光芒在眼眶裡閃爍,差點流出來。
她幾乎是喊了出來:“可是你本來能考上的!你成績那麼好!”
“可誰讓我是家裡的老大!?這頭家要倒了,我不頂上去,誰頂上去!?我也不想走!”
男孩痛苦地蹲下來,雙手揪住頭發,一把一把用力地扯着。壓抑的哭聲在暗夜裡嗚咽,像一頭泣血的狼,又像是一隻被抛棄的幼犬離開了家的惶恐與絕望。
那袋餅幹落在地上,像是一個大寫的“苦”字。
她上前撿起布袋,打開,裡面是一摞一摞的鯉魚形餅幹。這是店裡賣的最便宜的餅幹,但是對于他和她,仍然是奢侈而不可仰望的。因為他們兩家,都是連飯都快要吃不起的人家,怎樣養活家裡的一窩孩子,是天大的事情,餅幹零食對他們來說純屬奢侈品。
“你爸他怎樣了?”
“已經醒過來了。腿斷了。這一年都幹不了活了。以後還不知道。”
女孩單薄的身子抖成了風裡的一片葉子,牙齒緊緊咬住嘴唇,還是發出來一陣嗚咽:“都怪我……”
“你有什麼錯?是我自己命不好。輪到了,就該上。”
第二節
數月前,縣城的文具店門口。
女孩猶豫着,腳步踟蹰。她伸長脖子,朝文具店裡看去。她想買一支鋼筆,“英雄”牌的。班上的同學都用這個。她原來有一支破舊的鋼筆,是父親用過的,又給了她,從小學到高中,已經完全寫壞了。
她猶豫着,上前兩步,又退縮。她在街頭掙紮許久,完全沒注意到有兩個街頭小地痞盯着她很久了。
兩個地痞嬉皮笑臉地過來:“妹子,跟我們去玩玩?”
她吓得臉都白了,轉身就走。
兩個地痞笑嘻嘻地跟在她後面。她走快,他們也走快,她走慢,他們也走慢。
她的臉已經吓得青白青白的,一邊走一邊慌亂地朝前後看,想要找一根救命稻草。
兩個地痞吹起了口哨。他們漫不經心地盯着自己的獵物,驅趕着朝包圍圈走去。
她的淚水已經流下來了,腳軟得快要走不動。她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幹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敢幹什麼。她隻是很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如果有人看見她被流氓追逐,她這一輩子就完了。他們可能什麼也不需要做,隻要跟在她身邊,就能把她給毀了。
誰能來救救她?
她的雙眼已經被淚水模糊了,什麼也看不清,隻是拼命朝前走。她恨自己為什麼要上街。她恨自己怎麼就能招來流氓。
忽然,她感覺有個身影從身邊擦過。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你們想幹什麼?”
“呦呵,還有人英雄救美啊?毛長齊了沒有啊?給我死遠點!”
她驚恐地停下來,轉頭去看,一個高挑卻單薄的身影擋在他們前面。
是同班的一個男生。年級上經常考前兩名的。平常見他在班上也不吭聲,隻是大概知道,跟她一樣,也是班上最窮的幾個之一。在食堂裡經常不買菜,隻吃白飯的學生中就有他。
“你們不要亂來啊,我要喊人啦!這附近都是我們的同學。你們人少,占不了便宜的。”
兩個小地痞悻悻然地互相看了一眼,扔下幾句髒話,轉身走了。
她的腿都軟了,再也走不動,在路邊坐了下來,抱着膝蓋哭了起來,肩膀抖動得厲害。
哭了好一會兒,聽到男生說:“沒事了,他們都走了。”
第三節
那件事情之後,他們才算真正照面過了,偶爾也說一兩句話。那時的中學校園封閉得緊,男女生之間幾乎都不說話。誰跟異性同學多說兩句話,就要被班主任和教導處叫去談話。三八線不用劃,明明白白地隔在男女生中間。
除了在讀書上有共同愛好,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窮,經常吃不飽。下了晚自習,默默無語地從教室裡出來,兩人偶爾會走在前後,有時都能聽到對方肚子裡明顯的咕噜聲。
餓,也隻能忍着。
忍着餓,在晚自習之後,他們仍然站在昏暗的路燈下面看書。幾乎每一盞路燈下面都有學生。夏日的蚊蟲在頭頂圍成一個圈,嗡嗡地轟鳴着。
有一次,女孩說了一句:“要是能有餅幹吃就好了。”
男孩轉頭看她一眼,又扭過頭去。
到了五月,篩選考試開始了。那時要參加高考,得先過了篩選考試才行。篩選考試過不了,考大學也就無望了。
他們倆都通過了篩選考試。大學似乎已經就在前方招手了。
男生考得尤其好。學校老師們都對他寄以厚望。
他們在路燈下看書看到更晚,肚子更餓了。極目四顧,沒有任何可以吃的東西。餓極了,隻有自來水是不要錢的。
在這種極度的饑餓中,為了前途而拼命掙紮,這種相同的曆程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他們之間的眼神交流多了起來,沒有多少言語,也不敢,隻有在人群的後面,才敢于去交換灼熱的眼神,往往是極迅速的一瞥,彼此便扭轉了頭,假裝根本不在意。
本以為可以這樣順利支撐到高考。可是厄運的魔爪,總是不肯放過那些原本就可憐的人。越是弱小,便越是被欺負。
男生上過幾次街,被那兩個小地痞瞄上了。但他靠着機警,幾次都逃脫了。
六月了。
男生的父親用闆車拖了幾袋蔬菜來縣城賣。他沒有錢交報考費,他的父親便把家裡地裡能賣的東西都拖來了。
下課後,男生去街頭幫父親賣菜。那兩個地痞找了一夥人,圍了上來。
菜都被踩沒了,闆車也被砸壞了。那些流氓地痞盡朝着男孩下手,他父親急紅了眼,撲在兒子身上。
一個地痞揚着一根粗木棒狠狠打下來。
咔嚓一聲。那個瘦弱的農家漢子抱着腿在地上滾動,慘叫聲穿透人群。
流氓地痞一哄而散。
男孩被打得鼻青臉腫,滿頭是血,紅了雙眼,撲過去抱起父親。
父親的腿,已經朝一個不可能的角度彎曲了過去。他已經活活地痛暈了過去。
等學校的老師同學聞訊趕來時,就看到一個血人抱着父親坐在街頭的地上,眼睛裡似乎淚水流幹了,隻散發着瘆人的光。
一直到老師們幫忙把父親在醫院安頓好,他始終一言不發。
女孩和其他的老師同學們一起去看望他和他的父親。
站在狹小的病房裡,她從人群中探出頭,膽怯地去看他的臉。
她怕在他的眼睛裡看見怨恨,看見指責,看見痛苦。可是她什麼也沒看見。
他的眼睛裡什麼表情也沒有,隻有漠然和平靜。
接下來很多天他沒有來上課。
後來聽說縣城裡出了幾件不大不小的事。有幾個地痞,在偏街陋巷,或者郊外,被人打了悶棍,打折了小腿。
公安局派了人在四處調查。也來了學校裡,老師們一個個出來擔保,說自己的學生與此事絕無關聯。公安局的人便走了。
人們都在紛紛議論這件事。
女孩害怕得渾身發抖。她想她應該知道是怎麼回事。
終于有一天,他回到了學校,直接去找了班主任。
那個平常和藹可親的小老頭,憤怒地吼叫着罵他。怒吼聲從老師辦公室傳到教室裡,全班同學都聽到了,大家吓得不敢擡頭。
女孩那晚一直看不進書,做不了題。她又急又氣,用拳頭砸自己的頭。她想去找到他,攔住他,說些什麼。
要不然,她會覺得一生都虧欠他。
可是他在班主任小老頭的吼罵聲中,挺直腰杆,頭也不回地走了。
班主任愣愣地站在辦公室門口,許久,才一扭頭回去了。
沒有想到,晚自習以後,他從大樹後面轉了出來攔住她,還拿着一布袋餅幹。
“以後可能我們再也見不到了。你肯定考得上。這包餅幹給你,以後晚上看書餓了,就吃一點。”
她的眼淚嘩地流出來,喉嚨又酸又澀,抽噎得說不出話來。
他把布袋塞到她的手裡,轉身便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
“一定要好好考。就當是——替我也考了吧。”
後來聽說,他不讀書了,班主任的百般挽留還是沒能留住他。
父親受重傷,殘疾了。他的母親體弱多病。家裡還有四五個年幼的弟弟妹妹。
父親倒下了,他必須去撐起那個家,哪怕是以自己的人生前途命運為代價,他說那是他的責任。
第四節 尾聲
——“後來呢?姑媽,後來怎樣了?”
人到中年卻還有着明媚笑臉的女子,伸過修長白皙的右手,輕輕拈起一塊曲奇餅塞進我的嘴裡。
——“吃餅幹。下次叫你姑爺再去換一種口味。現在的餅幹啊,花樣是越來越多了,可這味道,怎麼還不如以前他買的鯉魚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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