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雨隻要一開下,常常是十天半月不說放晴,所以家鄉就有“四十五天連陰雨”之說。一九八五年晚秋,雨就格外多,但都不是太大。一個星期六下午,照舊細雨綿綿,遠山近水都朦胧在霧氣裡。
吃了晚飯,實在無所事事,鬼使神差地轉悠到隔壁小學。我的初中同學現在的小學校長謝某正扒拉着糊塗面,看到我忙打招呼:“糊塗面,香得很,來一碗?”說着便放下筷子起身張羅着盛飯。
我連忙擋住說:“剛吃過,别忙活了,你快吃吧!”正在這時,小姨子打着一把傘來也到了門口“哥:想到你就在這兒!”劈口就說。
“你可真會想啊!”我随口附和。
“我到中學沒找到你,又下着雨,你還能去哪?”接着她說:“咱姨夫的病好像又加重了,咱姨說讓你晚上去過去,書軍(小姨子的丈夫)沒在家,電報已經打了,估計明天下午能回來,咱姨有點擔心。咱姨夫還說讓你給他理發,并且有話給你說。”
“哦!”良久我說:“行,九點多我去。”
她轉身走時還不忘回頭提醒一句“你别忘了帶理發工具!”
小姨子說的“咱姨夫”原來是她的大姨父,隻因她大姨不生育,她從小就做了大姨的女兒,自然給姨夫改口叫伯(爹)了。可又因為她的養母是我的妻姨,為表示親切常說“咱姨”、“咱姨夫”。叫着簡單,說清可真有點彎彎繞。
她走了以後,我和校長擺了一會兒龍門陣,九點多我起身出了大門,穿過街道,步入泥濘的巷子裡。幸虧走時校長給我拿理發工具時又遞給我一把手電筒,不然,羊腸巷道還不知有多狼狽!
到了姨夫家的院子,隻見門口圍了一層厚厚的的火灰——據老人說,這是為了防止黑白無常進家裡勾走病人的魂魄——我卻不信,但入鄉随俗,從不說破。
答腔,敲門。小姨子開門說:“慢,稍等。”接着又鏟了一鍁燙灰火撒在門口才讓我敲過去,隻怕那兩個陰差跟着我進去了!
姨夫得的是傷寒病,快一個月了,老是輕輕重重,不見好轉。問他哪裡疼,哪裡不舒服,他也說不清楚。要說他住在街上,醫療條件還是比較好的,可因為家寒,或意識保守的習慣,從不去住院治療。——普通的老年人都是這樣,甯願把大夫請到家裡診脈開藥也不去住院的。
到了他的小屋,姨夫頭朝南睡在炕上,大姨坐在炕沿照看着。姨夫是個開明人,早年曾在供銷社供職,六二年困難時期,他響應國家号召,下放到農村務農。雖然曾是國家的職員,但從不炫耀,也無怨言。現在他病了,很重,但從精神面貌看,他似乎很坦然,坦然到對大限将至的無所謂。我們聊了一會兒,他就吩咐養女:“書軍沒在家,怕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有些事給你們說不清。你去把紙和筆拿過來給你哥。”我知道他這是要我給他寫遺囑的,于是我寬慰道:“你這是常見病,用了藥很快就會好的,你不要想那麼多。”說罷,我也莫名其妙地覺得我的話的蒼白無力。
“唉!油枯燈滅,再撥也沒用。”他抿了抿嘴唇說,“我說你寫,辦一場事就少一場事,心裡就會舒暢一點。”
我不忍心強扭,就答應了。他說某年某月借張三 三十塊錢,某年某月借李四 六十塊錢。當然還有雞零狗碎的十塊八塊地寫了一張,合計僅五百塊錢1出頭。然後他說:“我的存折裡還有七百多,原打算病好了,再貸千把塊錢,買個十幾二十幾箱蜂,走南闖北看看好山好水,帶着你姨潇潇灑灑轉悠幾年,現在看來沒有希望了,就用這幾個錢把爛賬還還,落個清白。至于别人借我的,綜數也不少,但都是仨核桃倆棗,合起來不過二三百元,就不再提了,隻要不欠别人就行了……”另外他又把上房、下屋以及宅基地四至和上房修葺的打算,給她們娘倆具體做了交待。我們又無話找話聊了一會兒,他便問:“幾點了?”
我看了表,“十點了。”其實已經快十二點了,農村有個習慣,但凡老人快要仙逝時,隻要哄他交過夜,熬到雞叫以後,或許就能挺過來,因此我和大姨交換了神色便敷衍了過去。
“我不信……”大姨父話頭一轉,“給我理發吧!會刮胡子嗎?”
我說:“會,我帶了(T型)剃須刀呢!——明天吧!明天給你理得精精神神的。”實際上也不是推脫,隻是有意緩和被死亡籠罩的氣氛。
“理吧……理吧……”他語氣很瓤,但明顯感到他内心的急切。于是我拿出理發工具用圍布搭在他身上,然後一手輕輕地托起他的頭,一手小心翼翼地給他理發。理完後再用溫水浸過的毛巾敷在他的面頰和下巴,呆了一會兒,十分小心地給他把胡子刮幹淨,又給他把頭、耳廓和臉都洗得幹幹淨淨的。細心的小姨子又拿來了鏡子,他看了看鏡中的他,滿意地說:“好!”接着如釋重負似地歎了口氣說:“真輕生,真輕生……”,好像做完成了人生最後一場大事而再無遺地說:“好了……好了……”
須臾,“幾點了?”他問。
“快十一點半了。”小姨子搶着說。其實已經接近淩晨兩點。
我想轉移他告别塵世前的痛苦與無奈的煎熬,就無話找話讓他說說原來在供銷社供職時的經曆。他躊躇了一會兒,又好像在積蓄氣力。小姨子喂他喝了兩口水,他抿了抿嘴如數家珠般說了我們這裡供銷合作社是哪一年成立,當時幾個人,下設幾個分社幾個點;經營哪些項目,他分管什麼工作;下放後如何學木匠,走鄉串戶做家具,蓋房子;體改後如何發展養蜂事業,不幸蜂車墜崖,血本無歸,僅撿回一條命??雲雲……
我雖然無心細聽,但還是不時地插幾句或者表示贊歎或表示惋惜的感情性語言,以激發鼓勵他與疾病抗争的勇氣和避免他過分耗能。
前面的“過五關,斬六将”,他的表情雖然遠夠不上神采飛揚,卻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欣慰與滿足;後面的“走麥城”雖然語氣平和,毫無懊悔,但遺憾與無奈仍然是他抹不去的陰影。
分秒像放慢了腳步,幾個人不論在閑扯着什麼或給病人做點什麼,可心裡都在等着黎明前的第一聲雞啼……
姨父略停了一會兒,又問幾點了,人都說快十二點了。他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們都在哄我,實際早都交過夜了!”又對大姨說:“我身上發癢,你給我撓撓……”
“行,”大姨說“撓哪兒?哪兒癢?”說着大姨把手伸進姨夫腳頭的被窩。我側過身拿了一本閑書無意識地翻着……
“腿,腿癢。上,上一點……唉!都老了,你怎麼還恁封建……”姨夫口吻略帶嗔怪。
可憐的人啊!五十多年的風雨同舟,五十多年的坎坷生活,在生命垂危之際,還能毅然地釋放出永不磨滅的光焰!我不知道他們在生離死别的最後分分秒秒是怎麼忍受着這份将要陰陽兩隔的無奈與悲痛!他們的訣别方式令人深思,并産生心靈的震顫!
時針已指向了淩晨四點,我暗自慶幸熬過來了!隻盼着黎明前的第一聲雞啼!——第二天他的女婿就一定能回來!回來了,他就不會帶着任何的遺憾走向那人生的終極世界!恰在這時,“哇——哇哇——”突然傳來的不是一家人盼望的第一聲雞啼,而是睡在上屋的八個多月小兒響亮的啼哭聲!
“娃醒了!”說着,小姨子慌忙起身,掀開門簾,穿過堂屋,拉開門栓,出門後随手關門,跳下台階,冒着細雨,向上屋跑去。瞬間,傳來了上屋的開門聲,奇怪的是小孩的哭聲随之戛然而止!幾乎與小姨子慌張出屋開門的同時,姨夫擡起右臂,肘子依在炕上,用手向小姨子走的方向緩緩地指了指說:“華容啊華容!就不知道一點啥,都沒看見外面的窗台趴了一行行……”(意即前來勾人魂魄的黑白無常等陰差)接着他的小臂自然平落在炕上,長長地“唉”了一聲說出了他臨終前留給這世界,或者智慧生靈行将消亡時對生命的最直接最真摯的又最無助最無奈的靈魂真言:“我不想死啊,但沒法……”
随着話音的結束,他微微地閉上了眼睛,永遠地閉上了閃動了七十八年靈光的眼睛!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偶爾冷風乍起,撞在發黃的窗紙或窗紙的破洞上,摩擦出陣陣凄涼陰森的嗚咽聲。
嗚呼——
魂已去兮!我不知道在彌留之際,面對生他養他的世界、面對相濡以沫的老妻、面對生命揮别的膀臂,他——情何以堪?!
2022年7月于盧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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