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談詩，王和尚重點解析林黛玉與薛寶钗詩風之不同。

在《紅樓夢》第37回，海棠詩社初建，林黛玉與薛寶钗均寫了“詠白海棠”的七言律。李纨在評價二詩時曾說：“若論風流别緻，自是這（林黛玉）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薛寶钗）稿”。李纨雖不善詩，的确善評，輕輕一語就指出二人性格，詩風之不同。

黛玉詩中有“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三句，确實風流别緻。

△紅樓夢詩詞密碼：钗黛二人的詩和性格

所謂别緻，即詩有巧思，語言清新，立意不落窠臼。寫白海棠之高潔，黛玉先言其生長環境，以冰作土，以玉為盆，将白海棠之“白、冷、清和清”描寫得十分神妙，并且造語巧妙。而寫其“白”又用“梨蕊、梅花”來形襯，寫出海棠白而嬌弱，白而孤傲，就将此花之精神也一齊寫出了。

何謂風流？從字面看，則是如風如流，灑脫飄逸，不拘束，缥缈出塵，無絲毫煙火塵滓之氣。

一般談及“風流”，即容易想到“王謝風流、魏晉風流”。為何？因魏晉文士不拘禮法，任意自然，清談不俗，不食人間煙火。如東晉謝安，謝靈運等輩，寄情山水，不為俗事挂懷，保養天真，不務塵煩，自然飄逸如仙，不似人間人物了。

因此，“風流别緻”之詩人，多詩有巧思，情懷高逸，有“不衫不履”，高潔自許之姿态。有句雲“詩如雲态度，人似柳風流”，可為此作注解。

△紅樓夢詩詞密碼：钗黛二人的詩和性格

如，古人曾論李白之詩是“飛仙”語，而他的詩确實“務去陳言，多出新意”，故而他肺腑如纏錦繡，而辭句亦自帶煙霞，缥缈非人間語。試看其“一風三日吹倒山”，“刬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濤似連山噴雪來”等句無不新奇生動，有思落天外之意。其詩飄逸絕塵，而李白性格之潇灑絕俗已自在其中了。

再看薛寶钗之“白海棠”詩，其律中有“珍重芳姿晝掩門，不語婷婷日又昏”等句，其筆下之白海棠則矜持尊重，有雍容典雅，優遊自省的态度。

白海棠自重身份，故而“晝掩門”，既不招搖也不卑弱，而唯有以清潔報償白帝之恩惠，但仍然是婷婷不語，顯得矜持且莊重。

△紅樓夢詩詞密碼：钗黛二人的詩和性格

李纨稱此詩“含蓄渾厚”，所謂詩之“渾厚”，多言其氣象，此類詩不以文辭取勝，而以表現詩人之态度、氣質以及内涵為要。

渾厚，即質樸厚重，不纖巧浮糜，就寫詩而言則有不求新奇怪僻，“大巧不工”之意。古人論詩，“渾厚”常與“高古、樸拙”連用，多言其氣概沉着。如，所謂“建安風骨”其文辭多樸拙，而其筋骨則内蘊，所言之意也多厚重蒼然，不以嘲風弄月為事。

若要詩“渾厚”，則不宜求新求巧，不宜雕琢字句，而求其渾然天成，樸質自然，而詩内自蘊氣象風骨。

以寶钗之詩為例，雖然她也寫出白海棠“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但其筆下之白海棠則不似黛玉眼中白海棠如此多情缱绻，既嬌弱又高潔，而是有一種從容矜持的大家閨秀姿态。

△紅樓夢詩詞密碼：钗黛二人的詩和性格

而“含蓄”則意味更深。

蘇東坡談所謂“含蓄”，乃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即詩有弦外之音，辭外之意，餘韻不絕，含而不露，亦可稱言在此而意在彼，不傷不露，内斂而深沉。

所謂：景中有情，意中有景，句有餘字，篇有餘意，不事雕镂，婉轉悠長，此可稱是“含蓄”之要義。

茲以古人詩作為例。

陶淵明有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含蓄渺遠，意在言外；王維亦有句“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從容自持，優遊不迫；賈島也有句“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空濛缥缈，餘韻不絕。

含蓄多與“直露，雕镂”相違。

△紅樓夢詩詞密碼：钗黛二人的詩和性格

“直露”之佳處，在于略無隐蔽，直抒胸臆，譬如“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顔”，“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等句，語氣豪壯，辭意凜冽，直白無隐，自有決絕幹脆之美。

然而，“直露”太過，則容易流于叫嚣，亦失去含蓄蘊藉之美。而“雕镂”愈多，則辭句斧鑿痕迹愈重，也就失去了語出天然，從容流轉之美。

由上文可知：風流别緻與含蓄渾厚，可稱是詩的兩大方向，其間卻無高下之分，隻有運用得當與否之别。别緻太過，則容易雕镂過多，失去流麗自如之美；渾厚太過，可能無樸質隻剩拙直，且容易流俗；風流過甚，容易好高骛遠，不切實際，且失去了含蓄蘊藉之美；而太過含蓄，則詩意會變得隐晦，茫然不可解，亦失去了飄逸曉暢之姿。

△紅樓夢詩詞密碼：钗黛二人的詩和性格

因此，對于此二風格之運用，王和尚以為，唯有中庸而已。

有趣的是，在《紅樓夢》中，寶玉及迎探惜三姐妹，頗為推重林黛玉詩之“風流别緻”，恰恰是李纨欣賞薛寶钗詩之“含蓄渾厚”，此亦是評詩詞之常态。

為何？寶玉等輩不經世事，年輕活躍，自然喜歡新奇巧妙之句，林黛玉之用字亦巧妙生動，不落窠臼，多“亮眼”之句，必然容易吸引人目光。且以詩才而論，林黛玉在《紅樓夢》全書，最敏感多情，對詩亦最看重，浸淫其中，自然深得寫詩之神髓，其于書中留詩最多，即是明證。

而薛寶钗則不然，雖然她詩才并不輸黛玉，然而她認為詩“是個玩意兒，原為了取樂”，而“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由此可知，薛寶钗寫詩多是偶一為之，其詩也多表現大家閨秀應有之思，不越雷池一步，雖然立身平正，終略迂腐，自然不為寶玉等輩所喜。而李纨年齡稍長，且恪守婦道，自然看重寶钗之中平和雍容、矜持含蓄的态度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紅樓夢》第5回钗黛判詞中，薛寶钗判詞重點在“停機德”之德行上，而林黛玉之判詞則重點在“詠絮才”之才凋上。

對薛寶钗而言，不論是身為大家閨秀，還是以後嫁為人妻，其人生主要圍繞着“德”上，這更多是社會倫理的要求和個人品質修養的結果。那就是做人要含蓄隐忍，守拙不争。

△紅樓夢詩詞密碼：钗黛二人的詩和性格

而對林黛玉而言，她更多是獨守性靈，目無下塵，孤高自許，追求精神的知己和天性的完整上，即閃耀其才情，表露其性靈，這更多是天性的揮灑與沉迷精神世界的結果。這就追求個性自由，揮灑天真，任意自然，毫無依傍。

因此，“風流别緻”不僅僅是林黛玉的詩風，也是其性格特質；而“含蓄渾厚”，也不僅僅是寶钗追求的詩境，也是其自我約束的性格教養。

但是，奇怪的是，《紅樓夢》全書，林黛玉留詩最多，而薛寶钗不愛寫詩卻談詩最多，這是怎麼回事？比如，薛寶钗對寫詩之命題、選韻及立意都要獨到的看法，這又反映出她怎樣的詩觀？

請看王和尚下文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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