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汪曾祺
原标題 |《花園》
摘自 |《一定要,愛着點什麼》
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園是我們家最亮的地方。雖然它的動人處不是,至少不僅在于這點。
每當家像一個概念一樣浮現于我的記憶之上,它的顔色是深沉的。
祖父年輕時建造的幾進,是灰青色與褐色的。我自小養育于這種安定與寂寞裡。報春花開放在這種背景前是好的。它不至被曬得那麼多粉。固然報春花在我們那兒很少見,也許沒有,不像昆明。
曾祖留下的則幾乎是黑色的,一種類似眼圈上的黑色(不要說它是青的),裡面充滿了影子。這些影子足以使供在神龛前的花消失。晚間點上燈,我們常覺那些布灰布漆的大柱子一直伸拔到無窮高處。神堂屋裡總挂一隻鳥籠,我相信即是現在也挂一隻的。那隻青裆子永遠眯着眼假寐(我想它做個哲學家,似乎身子太小了)。隻有巳時将盡,它唱一會兒,洗個澡,抖下一團小霧在伸展到廊内片刻的夕陽光影裡。
一下雨,什麼顔色都郁起來,屋頂,牆,壁上花紙的圖案,甚至鴿子:鐵青子,瓦灰,點子,霞白。寶石眼的好處這時才顯出來。于是我們,等斑鸠叫單聲,在我們那個園裡叫。等着一棵榆梅稍經一觸,落下碎碎的瓣子,等着重新着色後的草。
我的臉上若有從童年帶來的紅色,它的來源是那座花園。
我的記憶有菖蒲的味道。然而我們的園裡可沒有菖蒲呵?它是哪兒來的,是哪些草?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我此刻把它們沒有理由地糾在一起。
“巴根草,綠茵茵,唱個唱,把狗聽。”每個小孩子都這麼唱過吧。有時什麼也不做,我躺着,用手指繞住它的根,用一種不露鋒芒的力量拉,聽頑強的根胡一處一處斷。這種聲音隻有拔草的人自己才能聽得。當然我嘴裡是含着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無的水紅色是一種自然的巧合。
草被壓倒了。有時我的頭動一動,倒下的草又慢慢站起來。我靜靜地注視它,很久很久,看它的努力快要成功時,又把頭枕上去,嘴裡叫一聲“嗯”!有時,不在意,憐惜它的苦心,就算了。這種性格呀!那些草有時會吓我一跳的,它在我的耳根伸起腰來了,當我看天上的雲。
我的鞋底是滑的,草磨得它發了光。莫碰臭芝麻,沾惹一身,嗐,難聞死人。沾上身子,不要用手指去拈。用刷子刷。這種籽兒有帶鈎兒的毛,讨嫌死了。至今我不能忘記它:因為我急于要捉住那個“都溜”(一種蟬,叫得最好聽)。我舉着我的網,蹑手蹑腳,抄近路過去,循它的聲音找着時,拍,得了。可是回去,我一身都是那種臭玩意。想想我捉過多少“都溜”!
我覺得虎耳草有一種腥味。
紫蘇葉子上的紅色呵,暑假快過去了。
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一個、兩個的時候更多。它們總像有一樁事情要做,六隻腳不停地運動;有時停下來,那動着的便是兩根有節的觸須了。我們以為天牛觸須有一節它就有一歲。捉天牛用手,不是如何困難工作,即使它在樹枝上轉來轉去,你等一個合适地點動手。常把脖子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時候很少。這小小生物完全如一個有教養惜身份的紳士,行動從容不迫,雖有翅膀可從不想到飛;即是飛,也不遠。一捉住,它便吱吱扭扭地叫,表示不同意,然而行為依然是溫文爾雅的。黑地白斑的天牛最多,也有極瑰麗顔色的。有一種還似乎帶點玫瑰香味。天牛的玩法是用線扣在脖子上看它走。令人想起……不說也好。
蟋蟀已經變成大人玩意了。但是大人的興趣在鬥,而我們對于捉蟋蟀的興趣恐怕要更大些。我看過一本秋蟲譜,上面除了蘇東坡、米南宮,還有許多濟颠和尚說的話,都神乎其神的不大好懂。捉到一個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頸子上的細毛是瓦青還是朱砂,它的牙是米牙還是菜牙,但我仍然是那麼歡喜。聽,哪裡?這兒是的,這兒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來了。顧不得螺螺藤拉了手,撲,追着撲。有時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蟋蟀還沒喂呐,于是趕緊回家。我每吃一個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給它一點。正吃着晚飯,我的蟋蟀叫了。我會舉着筷子聽半天,聽完了對父親笑笑,得意極了。一捉蟋蟀,那就整個園子都得翻個身。我最怕翻出那種軟軟的鼻涕蟲。可是堂弟有的是辦法,撒一點鹽,立刻它就化成一攤水了。
有的蟬不會叫,我們稱之為啞巴。捉到啞巴比捉到“紅娘”更壞。但啞巴也有一種玩法。用兩個馬齒苋的瓣子套起它的眼睛,那是剛剛合适的,仿佛馬齒苋的瓣子天生就為了這種用處才長成那麼個小口袋樣子,一放手,啞巴就一直向上飛,決不偏斜轉彎。
蜻蜓一個個選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有一種通身鐵色的蜻蜓,翅膀較窄,稱“鬼蜻蜓”。看它款款地飛在牆角花蔭,不知什麼道理,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
好些年看不到土蜂了。這種蠢頭蠢腦的家夥,我覺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來撅去的,有點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土蜂是在泥地上掘洞當作窠的。看它從洞裡把個有絨毛的小腦袋鑽出來(那神氣像個東張西望的近視眼),嗡,飛出去了,我便用一點點濕泥把那個洞封好,在原來的旁邊給它重掘一個,等着。一會兒,它拖着肚子回來了,找呀找,找到我掘的那個洞,鑽進去,看看,不對,于是在四近大找一氣。我會看着它那副急樣笑個半天。或者,幹脆看它進了洞,用一根樹枝塞起來,看它從别處開了洞再出來。好容易,可重見天日了,它老先生于是坐在新大門旁邊息息,吹吹風。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點氣,因為到這時已一聲不響了。
祖母叫我們不要玩螳螂,說是它吃了土谷蛇的腦子,肚裡會生出一種鐵線蛇,纏到馬腳腳就斷,什麼東西一穿就過去了,穿到皮肉裡怎麼辦?
它的眼睛如金甲蟲,飛在花叢裡五月的夜。
故鄉的鳥呵。
我每天醒在鳥聲裡。我從夢裡就聽到鳥叫,直到我醒來。我聽得出幾種極熟悉的叫聲,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個固定的枝頭。
有時一隻鳥冒冒失失飛進那個花廳裡,于是大家趕緊關門,關窗子,吆喝,拍手,用書扔,竹竿打,甚至把自己帽子向空中摔去。可憐的東西這一來完全沒了主意,隻是橫沖直撞地亂飛,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網,最後大概都是從兩椽之間空隙脫走。
園子裡時時曬米粉,曬竈飯,曬碗兒糕。怕鳥來吃,都放一片紅紙。為了這個警告,鳥兒照例就不來。我有時把紅紙拿掉讓它們大吃一陣,到覺得它們太不知足時,便大喝一聲趕去。
我為一隻鳥哭過一次。那是一隻麻雀或是癞花。也不知從什麼人處得來的,歡喜得了不得,把父親不用的細篾籠子挑出一個最好的來給它住,配一個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個荸荠,安了兩根風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挂在紫藤架下。正是花開的時候,我想那是全園最好的地方了。一切弄得妥妥當當後,獨自還欣賞了好半天,我上學去了。一放學,急急回來,帶着書便去看我的鳥。籠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裡還有半碗水。“我的鳥,我的鳥呐!”父親正在給碧桃花接枝,聽見我的聲音,忙走過來,把籠子拿起來看看,說“你挂得太低了,鳥在大伯的玳瑁貓肚子裡了”。哇的一聲,我哭了。父親推着我的頭回去,一面說“不害羞,這麼大人了”。
有一年,園裡忽然來了許多夜哇子。這是一種鹭鹜屬的鳥,灰白色,據說它們頭上那根毛能破天風。所以有那麼一種名,大概是因為它的叫聲如此吧。故鄉古話說這種鳥常帶來幸運。我見它們吃吃喳喳做窠了,我去告訴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沒有說什麼話。我想起它們來了,也有一天會像來了一樣又去了的。我盡想,從來處來,到去處去,一路走,一路望着祖母的臉。
園裡什麼花開了,常常是我第一個發現。祖母的佛堂裡那個銅瓶裡的花常常是我換新。對于這個孝心的報酬是需掐花供奉時總讓我去。父親一醒來,一股香氣透進帳子,知道桂花開了,他常是坐起來,抽支煙,看着花,很深遠地想着什麼。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裡誰也還沒有起來,我常去園裡摘一些冰心臘梅的朵子,再摻着鮮紅的天竺果,用花絲穿成幾柄,清水養在白瓷碟子裡放在媽(我的第一個繼母)和二伯母妝台上,再去上學。我穿花時,服伺我的女傭人小蓮子,常拿着撣子在旁邊看,她頭上也常戴着我的花。
我們那裡有這麼個風俗,誰拿着掐來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搶的,表姐姐們每帶了花回去,必是坐車。她們一來,都得上園裡看看,有什麼花開得正好,有時竟是特地為花來的。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樂于幹這項差事。爬在海棠樹上,梅樹上,碧桃樹上,丁香樹上,聽她們在下面說“這枝,唉,這枝這枝,再過來一點,彎過去的,喏,唉,對了對了!”冒一點險,用一點力,總給辦到。有時我也貢獻一點意見,以為某枝已經盛開,不兩天就全落在台布上了;某枝花雖不多,樣子卻好。有時我陪花跟她們一道回去,路上看見有人看過這些花一眼,心裡非常高興。碰到熟人同學,路上也會分一點給她們。
想起繡球花,必連帶想起一雙白緞子繡花的小拖鞋,這是一個小姑姑房中的東西。那時候我們在一處玩,從來隻叫名字,不叫姑姑。隻有時寫字條時如此稱呼,而且寫到這兩個字時心裡頗有種近于滑稽的感覺。我輕輕揭開門簾,她自己若是不在,我便看到這兩樣東西了。太陽照進來,令人明白感覺到花在吸着水,仿佛自己真分享到吸水的快樂。我可以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随便找一本書看看,找一張紙寫點什麼,或有心無意地畫一個枕頭花樣,把一切再恢複原來樣子不留什麼痕迹,又自去了。但她大都能發覺誰來過了。到第二天碰到,必指着手說:“還當我不知道呢。你在我繃子上戳了兩針,我要拆下重來了!”那自然是吓人的話。那些繡球花,我差不多看見它們一點一點的開,在我看書做事時,它會無聲地落兩片在花梨木桌上。繡球花可由人工着色。在瓶裡加一點顔色,它便會吸到花瓣裡。除了大紅的之外,别種顔色看上去都極自然。我們常騙人說是新得的異種。這隻是一種遊戲,姑姑房裡常供的仍是白的。為什麼我把花跟拖鞋畫在一起呢?真不可解。——姑姑已經嫁了,聽說日子極不如意。繡球快開花了,昆明漸漸暖起來。
花園裡舊有一間花房,由一個花匠管理。那個花匠仿佛姓夏。關于他的機靈促狹,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為舊日傭仆談起,但我隻看到他常來要錢,樣子十分狼狽,局局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說他的故事的人的。花匠離去後,花房也跟着改造,園内房屋拆掉了。那時我認識的花極少,隻記得黃昏時,夾竹桃特别紅,我忽然又害怕起來,急急走回去。
我愛逗弄含羞草。觸遍所有葉子,看都合起來了,我自低頭看我的書,偷眼瞧它一片片地張開了,再猝然又來一下。他們都說這是不好的,有什麼不好呢。
荷花像是清明栽種。我們吃吃螺蛳,抹抹柳球,便可看佃戶把馬糞倒在幾口大缸裡盤上藕秧,再蓋上河泥。我們在泥裡找蚬子,小蝦,覺得這些東西搬了這麼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缸裡泥曬幹了,便加點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紅色的小觜子冒出了水面,夏天就來了。贊美第一朵花。荷葉上嘩啦嘩啦響了,母親便把雨傘尋出來,小蓮子會給我送去。
大雨忽然來了。一個青色的閃照在槐樹上,我趕緊跑到柴草房裡去。那是距我所在處最近的房屋。我爬上堆近屋頂的蘆柴上,聽水從高處流下來,響極了,“訇——”空心的老桑樹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來越黑了,雨點在我頭上亂跳。忽然一轉身,牆角兩個碧綠的東西在發光!哦,那是我常看見的老貓。老貓又生了一群小貓了。原來它每次生養都在這裡。我看它們攢着吃奶,聽着雨,雨慢慢小了。
那棵龍爪槐是我一個人的。我熟悉它的一切好處,知道哪個枝子适合哪種姿勢。雲從樹葉間過去。壁虎在葡萄上爬。杏子熟了。何首烏的藤爬上石筍了,石筍那麼黑。蜘蛛網上一隻蒼蠅。蜘蛛呢?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葉子,這葉子有點甜麼,那麼嫩。金雀花那兒好熱鬧,多少蜜蜂!“波——”金魚吐出一個泡,破了,下午我們去撈金魚蟲。香橼花蒂的黃色仿佛有點憂郁,别的花是飄下,香橼花是掉下的,花落在草葉上,草稍微低頭又彈起。大伯母掐了枝珠蘭戴上,回去了。大伯母的女兒,堂姐姐看金魚,看見了自己。石榴花開,玉蘭花開,祖母來了,“莫掐了,回去看看,瓶裡是什麼?”“我下來了,下來扶您。”槐樹種在土山上,坐在樹上可看見隔壁佛院。看不見房子,看到的是關着的那兩扇門,關在門外的一片田園。門裡是什麼歲月呢?鐘鼓整日敲,那麼悠徐,那麼單調。門開時,小尼姑來抱一捆草,打兩桶水,随即又關上了。水咚咚地滴回井裡。那邊有人看我,我忙把書放在眼前。
家裡宴客,晚上小方廳和花廳有人吃酒打牌。(我記得有個人笛子吹得極好。)燈光照到花上,樹上,令人極歡喜也十分憂郁。點一個紗燈,從家裡到園裡,又從園裡到家裡,我一晚上總不知走了無數趟。有親戚來去,多是我照路,說哪裡高,哪裡低,哪裡上階,哪裡下坎。若是姑媽舅母,則多是扶着我肩膀走。人影人聲都如在夢中。但這樣的時候并不多。平日夜晚園子是鎖上的。
小時候膽小害怕,黑的,樹影風聲,令人卻步。而且相信園裡有個“白胡子老頭子”,一個土地花神,晚上會出來,在那個土山後面,花樹下,冉冉地轉圈子,見人也不避讓。
有一年夏天,我已經像個大人了,天氣郁悶,心上另外又有一點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園裡去。一進門,我就停住了。我看見一個火星。咳嗽一聲,招我前去,原來是我的父親。他也正因為睡不着覺在園中徘徊。他讓我抽一支煙(我剛會抽煙),我搬了一張藤椅坐下,我們一直沒有說話。那一次,我感覺我跟父親靠得近極了。
四月二日。月光清極。夜氣大涼。似乎該再寫一段作為收尾,但又似無須了。便這樣吧,日後再說。逝者如斯。
以上文字整理自汪曾祺《一定要,愛着點什麼》。
圖片來自網絡。
汪曾祺(1920.3.5-1997.5.16)
江蘇高郵人,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師從沈從文先生的文學大師,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位純粹的文人。唯一一位銜接現代文學與當代文學的散文大師。賈平凹稱他為“文狐”,最新散文集《一定要,愛着點什麼》已出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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