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吉在一個池塘裡尋了死。陳大力進了白鎮唯一的看守所,總做噩夢,夢見王小吉。白天出工時一晃神,縫紉針便将他的食指紮了個透。在醫務所,他認識了會拉胡琴的老陳。老陳想,如果陳大力的噩夢能靠一把胡琴擺脫掉,興許就是命中注定。
少管所建在一塊荒地上,車子抵達時的天色已暗,北風正吹得猛烈,十幾棟樓房和荒地一起在黑暗中漂浮。車子開到一扇鐵門的近處,陳大力才發覺那裡的圍牆有多高,比他和王小吉翻過的任何圍牆都要高,高到讓他害怕。牆頭圍了一圈電網,一排照明燈将牆角四周照得如同白晝。
陳大力剛下車,就被自己的影子吓住了,那是癟長的一條黑影,亮光一下将它吸進了鐵門的縫隙内,隻留了腰部以下的身影,截斷在凍裂的路面上。
陳大力頭一回見到這麼猛烈的亮光,也是頭一回見到如此癟長的人影。這亮光襯得四周的夜極黑極黑,他更是頭一回落入了這種地步的黑夜。
鐵門開了,有幾個交接手續的獄警定在那兒。
陳大力被押進去,他忽然想,王小吉死了,倒是好的,又忽然想,王小吉要陪他一起來,也好的。等鐵門關上,他立刻又打消這兩個可惡的念頭。是他對不住王小吉,他現在是罪有應得。
整個被囚困的冬季是難捱的,陳大力剃了光頭,穿上灰色的少管服,每天在7監區的服裝車間做牛仔褲。因為是新來的,他每天還要比旁人多勞動半小時,沖廁所。
那是一座紅磚廁所,地面始終半幹半濕,陳大力拎着水管進去時,冬天的陽光正好從排窗裡投進來,不規則的光影和隔夜的尿漬混在地面上,形成一大塊斑紋。
每天的斑紋都不相同,大部分時候是分不出形狀的,運氣好的時候,地上會出現一個中國地圖、一對翅膀、烈馬的頭……看得多了,陳大力有天夜裡做夢,夢境就是這個紅磚廁所,地上竟擺着一把胡琴,他去撿,手指頭沾到的卻是血。
噩夢做了很多遍,陳大力夜裡就不敢睡了,白天出工時一晃神,縫紉針便将他的食指紮了個透。
犯醫領着陳大力去了醫務樓。
少管所的醫務樓是一棟三層小樓,一樓急診、開藥、照片子,二樓有個小手術室,大手術則要帶犯人去外頭做,三樓是住院部,一半是普通病房,另一半用加粗的鐵欄杆隔出來,成了傳染病隔離病區,有幾個得了肺結核的少年犯關在裡頭。一般情況,人走到二樓,就能聽見樓道裡傳出幹巴巴的咳嗽聲。
老李在樓裡待了很多年了,他個頭兒高,就是瘦,穿一件發黃的白大褂,整個人空空癟癟的,在樓裡跑上跑下,給各個辦公室送開水。
醫務樓的七八位醫生前幾年考了編制,白大褂裡套着一身警服,老李的白大褂裡則是一件高領保暖衣,紅色的,頸口處的松緊帶已經不管事了,一條極細的脖子就像嵌在一朵紅色喇叭花内。
老李沒編制,他就是個燒開水的。
鍋爐房以前讓犯人燒,那是個老實巴交的16歲男孩,盜竊進來的,刑期也不長,就是家裡窮。有次男孩肚子疼,想吃寶塔藥,醫生沒開給他。這孩子便生了恨心,就将大掃除弄出來的一窩小老鼠扔在鍋爐裡,把燒了幾天的幼鼠湯給醫生們喝。幼鼠哪裡禁得起煮,有人用鼠湯泡面時嚼到了一根酥軟的鼠骨,事情才被察覺。
這種情況下,鍋爐房便請老李來管。
他拎着六瓶開水往一樓辦公室去,碰見了舉着一根手指的陳大力。
外科的朱醫生正抓着幾張報紙趕去茅房,順嘴交代老李:
“老李呀,幫幫忙,我抽屜裡有把老虎鉗子,你幫這小子把針拔了。”
服裝車間每隔幾天就有人被針紮手指,朱醫生處理得多了,也麻痹了,這種事但凡撞見老李,基本上都喊他代勞。
老李不僅沒什麼怨氣,還忙得一頭勁,興奮地沖陳大力招手。
“來來來,蹲到這塊兒來。”
陳大力蹲過去,見老李手上已經抓着一把老虎鉗,吓得一哆嗦。
“犯什麼事進來啊?”
“捅人。”
“人都敢捅,你還怕這老虎鉗?把手指頭伸過來,那隻手把着腕。”
陳大力咬緊牙幫子,手伸到了老李跟前,老李挽了挽袖口,又問:家哪邊的啊?
“白鎮。”
“白鎮我熟呀……你眼睛瞅别處去……白鎮我每年都要去兩趟的,一趟是趕集,另一趟……”
老李這聲話沒講完,忽然下了一陣猛勁,老虎鉗将陳大力的手指頭連拖帶甩,不容陳大力哭喊,那根斷針就被鉗了出來。
“另一趟是去上墳。”
陳大力疼得牙幫子發抖,聽不清老李這半句話。
“什麼墳?”
“打聽這些事幹嘛?蹲蹲好,待會兒有人給你上藥。”
老李拎起桌角幾隻空水瓶,調頭走了。
老李在醫務樓是燒開水的。在這塊地方,他的地位就比少年犯們高了一級,小樓裡任何一個穿白大褂的,都能差使他,有人喊他倒垃圾桶,有人喊他掃樓道,還有養成怪癖的醫生切了犯人的扁桃體,這些醫療垃圾也得差他留存在一隻育肥袋裡,好給窗台上的花草供肥,那個醫生每天早晨會俯身聽花草們的動靜,像隻蜜蜂似的,叮在窗台處…….這兒的醫生總是無聊至極。
但對老李來說,這裡好歹有一碗公家飯,不是一般人吃得來的。
老李回到鍋爐房,一隻裹着棉被的鐵爐子正吹出一陣白煙,嘶嘶嘶地鳴着。他從被自己屁股磨亮了的小木凳下面掏出一隻口風琴,趁着爐聲的掩護,吹了一段巴迪格林的《God Father》,琴聲将他引進了人生中最風光的那幾年。
1955年,老李出生在江南的書香門第,父親留過洋、鬧過革命,解放後幹過副縣長,分管文教,母親是揚琴世家的千金,不僅樂術學得精,還在大學裡授過課。
老李從小繼承了母親的音樂天賦,6歲便開始學鋼琴、揚琴、二胡、琵琶、古笛。不到十歲,老李就成了縣裡聞名的音樂神童,逢年過節,偶爾會和母親同台表演。文革來了,父母都被定了右派,後來雙雙死在了勞改農場。老李初中畢業後便“上山下鄉”,去的就是白鎮,下鄉時他的鞋被同行的知青們偷了,白鎮那時候是黃泥土路,他赤腳走了一遍,走出了滿腳的水泡。他那會兒想,自己可能要埋在白鎮的黃泥裡,這輩子沒了翻身之日。
捱到77年,恢複高考的消息傳遍了全國。老李當時被派去踩打谷機,他已經在鄉下定了婚,未婚妻是一個黑壯的年輕女人,也在他身旁踩着打谷機。那是個極度勤勞的農村女人,她可以一個人踩着打稻機打一個通宵。有一次老李陪她打稻谷,晚上在草垛裡睡了一覺,天亮了一看,她的腿還踩着打稻機的踏闆,一上一下,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不知疲倦。
老李被那個場景搞得相當絕望。他望着未婚妻勾着腰的背影,就像一頭撞在了苦難的銅牆上。
“恢複高考”是解救他的信号,但走文理路線是行不通的,他的文化課撂下的時間太久了,沒了拾起來的可能。他所能憑借的就是一身撂不下的樂術,還有父母身後留下的一點點門路。
母親有個學生,平反後進了師範學院藝術系,他寫信聯絡上了,那邊建議他走“二胡”的路子,就練《賽馬》,練熟練精後就報名,那邊會過來給他設立一個單獨的考場。
他便每天拼死練琴,又怕聲音吵到其他人,就半夜跑去一條瀑布旁練。二胡的音色格外招蚊子,練到天蒙蒙亮,蚊子将他咬得全身腫胖了一圈,第二天出工,胳膊已經擡不起來。
有天夜裡刮台風,知青們都睡在茅草房裡,忽然茅草屋頂被掀翻了,屋外的樹木東搖西晃,四周的風聲磅礴浩大。知青們迅速逃離,老李獨自坐在破屋裡,忽然察覺是練琴的好時機,端起二胡便拉。練了不知多久,是未婚妻一家端着火把找來,發現老李的身後積着一堆碎磚,原來他腦後一面磚牆已被狂風推倒,隻差幾寸便能将他整個人埋掉。沒想到他隻顧着拉琴,半點也沒察覺。
未婚妻見他這麼癡心練琴,就掉眼淚。她那一家人都是曉情曉理的老實人,覺得不能礙人前途,老李高考的事,便不再做半點阻攔。婚約也當老李的面毀了,好讓他心無旁骛,考途順暢。
老李最終靠一把胡琴,一曲《賽馬》,進了大學的門,又出國留學,得了一堆獎,學成回來後留校任教,風光了好多年。
隻是老李人生的“成”在于一把胡琴,“斷”也在一把胡琴上。
當年那位未婚妻嫁給了一位孬漢,逼得這位勤苦的女人喝了農藥,老李心疼不過,抱着胡琴上門吹喪,曲聲拉得現場的女人都落了淚,很多女人就用手指頭戳指那位孬漢。這人便惱了,要撿磚頭拍老李。老李哪能想見,自己憋了一生的火氣會在這種時刻洩出來,竟舉着那把胡琴将孬漢砸倒,一下二下,不知砸了多少下,直到胡琴斷裂,孬漢死掉,他才醒來。
老李被判了15年有期徒刑,38歲入獄,後因服刑表現良好,減刑3年,50歲出獄。他在獄内這12年,将一位管教的兒子培養成了音樂家,管教後來也升了,進了省監獄管理局。他記着老李的這樁恩,一直幫老李張羅獄外的工作,能讓老李在少管所的醫務樓燒鍋爐,全靠這人的路道寬。
出獄後這幾年,老李每年都要去白鎮上墳,一隻香點給當年的未婚妻,另一隻香點給被自己打死的孬漢。
“你拎兩瓶開水過去,倒裡頭泡一會兒,就下去了。”
今天的老李不大樂意幫忙了,他想自己的這雙手好賴是彈琴拉琴的,他給外國人彈過《藍色多瑙河》的,他給大學生拉過《賽馬》《二泉映月》的,如今燒鍋爐也就罷了,怎麼還會有人天天喊他去通馬桶呢?
“老李老李,幫幫忙,那隻馬桶是王院長要用的哇。”
朱醫生将一整包煙塞進老李的白大褂裡,老李擋了一兩下,見是一盒8塊錢的紅雙喜,也就沒拒絕,去門後頭尋了一隻皮老虎,轉頭講:
“你不得了,王院長的馬桶也要去坐。”
朱醫生咧着嘴笑,講:“王院長去獄政科開會了,我就溜進去了一下,這隻馬桶也不經用的。”
老李講:“你最好以後不要再坐馬桶了,你沒有坐馬桶的命。”
兩人樂呵呵地往院長辦公室去,沒一會兒,老李便搞定了那隻馬桶,他拎着皮老虎下樓,再過個把鐘頭,他就能下班了。這兒沒有累人的活兒,心态搞穩了,不要總惦記以前那點兒高雅的事,他在這兒過的也是兩頭亮堂的日子------出工時太陽已經曬屁股,收工時太陽還趕不及落下。
正下來樓梯,老李撞見了陳大力。
“你個小雜種,怎麼又紮針了,不學好是吧,是不是耍改造(逃避勞動的伎倆)!”
陳大力沒吭聲,頭卻搖得像隻撥浪鼓。走廊的另一頭,朱醫生已經走出來了,端着一杯胖大海,瞅了陳大力一眼,又瞅了老李一眼。
“老李,你不慌下班吧?還是你來吧,我得接小孩下學呢。”
老李便挽了挽袖子,盯着陳大力講:你個小雜種,又落到我手裡。
拔針時,老李總要說點什麼,好分散陳大力的注意力。
“家哪的啊?”
“白鎮,你上午問過了。”
“對呀,你上午紮一針,下午又紮,是不是故意的?十個手指頭都來一遍,用不着幹活了是吧?”
“說了你也不信……啊喲!哎呦!”
這會兒講話的功夫,針已被老李從陳大力的手指頭裡拔了出來。
“你說,怎麼一天紮兩根針了。”
老李這會兒有了講話的興緻,一手拿藥過來,一手将斷針丢進痰盂裡。
“我最近老做同一個夢,晚上就睡不好,白天沒精神,眼皮子沒睜開的力氣,手上的活兒又不敢撂……我怕還得紮第三根第四根。”
“夢見什麼了?”
“夢見我在沖廁所,地面上有把胡琴,那東西我熟悉,是我發小王小吉的,每回我都彎腰去撿,但摸到手的,盡是血。”
“為什麼做這樣的夢?”
“我不曉得。我隻曉得王小吉一半是我害的,另一半是那把胡琴害的,他拉琴拉得手指頭都爛了。”
“你這個夢很古怪,我認得一個解夢的朋友,等我下班去幫你問問,你明早來換藥的話,我就告訴你怎麼脫夢。”
老李交代完,将各個辦公室空水瓶拎到鍋爐房,鎖了鍋爐房的門,下班了。
出來少管所的大門,是半條寬敞的柏油路,另外半條路就和周邊幾千畝的荒地連于一處。兩年前,少年犯們都是獄外勞動,種茶、插秧、割稻、栽果樹,監獄管理局取消了獄外勞作制度後,這兒的地也都荒了。
路的西邊豎着4根大煙囪,早前是化工廠,老李上班頭一樁事就是擦醫務樓的窗台,上面蒙着一層黑白相雜的粉塵。廠子近年停了,單位也幹淨了,路東邊一個公園裡更是多了很多的人。
老李下班後往公園去,路上他又在猶豫,要不要去秦老師的家裡。
秦老師就是他嘴裡那位會解夢的朋友,準确講是女朋友。人家49歲,風韻猶存,喜歡穿着旗袍逛公園,有次碰見坐那拉二胡的老李,聽得入迷,不僅聽出了淚,竟還忘了吃中飯,兩人就認識了。
幾年前,秦老師沒了丈夫,隻有一個在廣東安了家的兒子,一年回來一趟。她很是孤獨,就在家裡擺了麻将機,叫朋友們來打牌,自己不會玩,便站旁邊看,累了就去房裡睡,聽着麻将聲才能睡個安生覺。後來兩個牌友為輸赢的事吵嘴,再加上她洗麻将洗得累手,就将麻将機送朋友了,每天隻能去公園亂逛。
秦老師确實當過老師,教語文的,丈夫下海後掙了鈔票,她30歲就辭了工作,小二十年沒上過班。她愛看書,喜歡玄學,研究周易,信命。
剛認識老李時,秦老師便給他看了手相,端着放大鏡看了一刻鐘,忽然就蹦出來一句:你吃過官司的。
吓得老李渾身一顫,幸好她還有後半聲話:沒吃過官司,反正也磨過難的。
老李精明,心想,我都50多的人,這句話就是廢話了。這位秦老師也是做做樣子,沒什麼神通的。
但想歸想,老李總要去求教“秦老師”的,有時問她碰見蛇是什麼兆頭,有時又問她頭疼了是不是忘了給父母燒香。求教的次數多了,就把秦老師“求教”成了女朋友。
雖是樁美滋滋的事,但老李也犯了男人的通病,他跟秦老師拍胸脯的,講自己是少管所的醫生,獄警編制,住的是福利房,沒結婚,因為不能生育。為了圓謊,他甚至買了一身假警服挂在衣架上,坐過牢的事自然半個字都不敢講了。老李口頭的這些條件,對秦老師來講簡直完美。這陣子,秦老師已經暗示老李走證,兩人要搭伴過餘生了,老李怕先前撒下的謊戳破了臉皮,躲了幾天。
想着想着,老李的腳卻不像是自己長的,自動就走到了秦老師的家門口。
進門了,秦老師給老李泡了一杯白茶。茶葉子漂亮極了,一杯茶的功夫,老李就把陳大力的事情講清楚了。
秦老師好像悟到了什麼,給了老李一巴掌,講:“你個憨包哦。好兆頭呀!”
老李問好在哪兒。
“老天爺獎你一個徒弟,以後給你養老送終的。”
老李面孔一闆,跟秦老師講:那小子捅人進去的,我哪好收這種徒弟?再講,那裡頭我哪有教人這些東西的空當。你這次不靈的,離譜的。
秦老師給老李續上一些水,問他:你在那裡頭具體幹什麼?
老李咳了一聲,講:管教哇,管管那些孬孩子。
講完便喝掉半杯茶。
秦老師又問:你曉得我前面那位是做什麼的?
老李講:你不是都講過了,做外貿服裝的。
秦老師講:對的,但他下海前也是裡頭的。
老李聽得一驚,秦老師又講:你想想我們怎麼碰面的?
老李講:在泮池園哇。
秦老師講:泮池園挨着獄警家屬樓,裡頭十個有八個是獄警家屬。
老李又是一驚。
秦老師講:獄警那身衣服我洗了多少年了,臂膀的牌牌上是“司法”二個字,你那身是“公安”。你自己都沒拎得清,就來糊弄我。
老李的臉着火了似的,喉嚨也好像發燙了,半天不敢出聲。
秦老師又講:我相中你,哪裡是圖這點點東西。我不缺什麼的!我是相中你的才華,曉得麼。
老李這才緩過來勁,嘻嘻地笑着,露出一嘴爛糟牙。
“你來這邊看看。”秦老師引着老李進了一間次卧,這房門原先是鎖住的。老李剛進門時,夕陽正架在窗戶上,紅光照得小屋十分亮堂,一面超大的書架上擺滿了金銀色的獎杯,耀光四射,灼得老李睜不開眼皮。
秦老師從書架上端來一張照片,一個穿警服的闆正男人站在一群犯人的中間,犯人們每人抱緊一把胡琴,男人的腳跟前擺着一隻半人高的金色獎杯,上頭寫着“全省服刑人員音樂大賽金獎”。
“這些人都是瘾君子,他下海前調去強戒所幹了兩年,那時候流行在政績上搞花樣,所長就在教改樓立了一個阿炳的石膏像,阿炳拉胡琴,也吸毒,反正是個文化名人,就弄出點戒毒所的文化招牌,讓吸毒的人通過音樂戒毒。他工作是勤懇的,胡琴隊成立後得了不少獎,為領導添了不少排面。但後來有犯人叫家人寄琴進來,哪曉得琴筒裡藏了毒品,還在監舍吸。事情出了要有人擔責,他索性辭職下海了。”
老李呆鈍鈍地站着,也不曉得秦老師這番閑話背後的意思。
“我剛碰見你時,其實沒有瞧你的人,是被琴聲吸引來的。你拉得真好。他當時管着琴隊,也起了心,想弄懂這東西,但僵手僵腳的,拉出的都是噪音,我聽了都睡不着覺。後來他肝癌走的,臨走前兩天,還要試試這東西,拉琴的力氣都沒了。我曉得他惦記着以前那些工作,做生意不是他衷心的事,但裡面的工作是最難的,人心也是最難的,他在工作上是出了力的,但結果很不好。”
秦老師這邊說着話,那邊已将一把胡琴端到了老李面前。
那是一柄黑檀二泉琴,專拉《二泉映月》的,音色要比一般的胡琴低5度。
老李搭手一摸,說:“好琴呀,這琴皮真亮啊,是越南的金花蟒皮呀。”他又當即調了調音,拉了個《二泉映月》的前調,忍不住又講:“好琴!好琴!”
“這把琴就是當年藏過毒品的,被他弄來後修好了。所以我講這番話,你曉得意思了吧。是緣啊。一把胡琴,所有人所有事所有過去,都聯到一塊兒了。你把琴帶給那個小孩,讓他夜裡抱着睡一宿,要是脫了夢,你就應當把樂術都教給他,這就是搭救他,就是造化,也就是你的善業。”
秦老師講完話,便将琴包好了,讓老李帶走。
昨天夜裡,有同改從夥房弄來了料酒,陳大力喝了兩袋,得了幾分鐘的淺覺,卻還是那個血糊糊的夢,驚醒後,便不敢再睡。第二天去醫務樓換藥,眼泡腫得不像話了,人也好像瘦掉幾斤。
老李再見到這個人時,正送着開水。那把胡琴他倒是帶來了,在鍋爐房的門後頭和笤帚擺在一起。他想,這樣好的一把琴,這樣就交給這麼一個人,是不是穩妥。
這會兒想事的功夫,人已經走到他的跟前,蹲下來喊了一聲:“幹部好。”
老李左右看看,走道裡隻有拎着6瓶開水的自己。他咳了一聲,放下開水瓶,問:“手指頭好了點吧。”
陳大力點點頭,問老李:“昨天講的那樁事怎麼樣?”
老李猶豫了一下,走道裡忽然出現個人,是拉硬屎的朱醫生,正揉着肚皮四處踱步。老李倒像做賊的,有些心慌,扭身返回鍋爐房,到門口又回身,朝陳大力招了招手。
等人剛進門,老李就端出那把胡琴。
“呐,你拿回去,擺在床頭。記住,是放床頭,不要放身邊,不然睡覺翻了身,容易壓斷琴的。”
陳大力猶豫一下,講:“我拿不回去,幹部哪裡能同意。”
這時,門外探過來一顆大腦袋,吓了兩人一跳,原來是拉硬屎的朱醫生。
“你們躲這塊搞什麼鬼名堂。”
“朱領導,你認得他們監區的管教麼?”
老李朝醫院外頭的吸煙房指了一下,一個胖乎乎的獄警正在那抽煙。
“認得。全所23個監區,隻要有點職務的,我都認識的。你有什麼事要我過去講情,我肯幫的,你畢竟也幫我那麼多次的呀。”
朱醫生推了推眼鏡,仔細瞅了瞅陳大力,話卻是講給老李聽的。
“那好的很。這個小孩是我家鄉的,家裡給他捎來一把胡琴的,獄規你曉得的,亂七八糟東西不給送進來。你方便的話,過去幫忙講一講,讓他将這把東西帶去監舍裡頭。小孩子練過的,将來出去了,指望這把東西糊口。”
朱醫生又推了推眼鏡,講:“好辦的。”可人還是站在門口,好久不動。
老李有數了,馬上講:“朱醫生往後還是坐馬桶,坐馬桶對你的老毛病要緩得多。”
朱醫生這才出去講情。
初春的傍晚蒙了一層薄紗紡的霧氣,高牆内排起了細長的收工隊伍。暮色将至,少年犯們從一條潮哄哄的碎石路走來,喊着響亮的收工号子。隊伍裡有陳大力,他背着那把胡琴,沉沉地走着。
少管所近日擴建整修,原先的監舍要拆掉,少年犯們住在搭建的簡易房裡。陳大力睡上鋪那把胡琴擺在床頭,他這一宿果真睡得沉下去了。第二天美滋滋地醒來,渾身都精神了。
隔了三天,他去醫務樓換最後一次藥,老李見他面色好了很多,就知道他脫夢了。他将胡琴還給老李,老李擺擺手,講:
“這把東西也不是我的,到你手上,就是你和它自己的緣分了。你不急還我。孫悟空沒了金箍棒,就是個髒猴子。你現在也離不得這把琴,我那位解夢的朋友講了,這琴就是你的魂魄,離了,你就喪掉精元,噩夢還要來糾纏你的。不僅不能離,你還得學會拉它。”
陳大力講:“裡頭日子蠻難熬,我也想學本事,但我騰不出時間,也找不到人教,自己瞎拉,肯定要‘吃規’(違反監規後受罰)。”
老李講:“不用你來操心,你跟着練就行。”
老李聽進去了秦老師的話,他這三兩天都用來想清楚這樁事。如果陳大力的噩夢真能靠一把胡琴脫掉,這樁事興許就是命中注定,他便将一身樂術傳給這麼個人。但在高牆裡授琴,麻煩是很多的,況且他一個燒鍋爐的,不太好随意流動,陳大力也不能天天來醫務樓。
近期有一所監獄出了場火災事故,全省監管場所都在重視消防,他便想了個馊主意:
打申請給獄政科,要檢查所有監區的鍋爐設備,到了陳大力的監區,就将鍋爐弄壞掉,高牆内更換設備是樁麻煩事,手續審批流程要走個把月,這點時間勞務科肯定要老李來送開水,他就能每天騰點時間照會陳大力。
事情就這麼忙開了,一切進展順利。
在牛仔車間小小的鍋爐房裡,老李教陳大力識譜、按指頭、觸弦、運弓,打音、換弦換把……他一樣一樣地教,陳大力一樁一樁地練。
為了不驚動其他人,就要減弱胡琴的音量。老李就用濕毛巾蓋在琴筒上,陳大力一邊練,他就在一旁倒騰那些開水,将水慢慢地往開水瓶裡灌,流水的響聲正好蓋住練琴的聲音。有時看陳大力練得不對,他一慌,開水就燙到自己的手指。
一場琴練下來,幹部們拿老李的開水泡茶,水都涼了,茶葉像一團死掉的螞蟻,髒兮兮地黏在杯底。
教了一陣,老李瞧出陳大力有拉琴的天賦,他手掌寬闊,勁頭又足,控音能力出色。再練一陣,他就準備教陳大力拉《二泉映月》了。
陳大力學了琴,好像真就體内被注入了内力,每天勁頭十足,縫紉機踩得飛起,勞動量就上去了,竟然還得了個勞動标兵。
到了每周的休息天,同改們都出去了,有的操場玩球,有的在活動室打牌,陳大力卻在監舍練了一天的琴。收封就寝,他是頭一個睡熟,半夜被尿憋醒了一下,舍不得枕頭,照舊睡。又不知睡了多久,尿意實在太強了,他閉眼下床,馬桶就靠在牆角,他幾步能跨到的位置,卻怎麼也過不去,深一腳淺一腳的,踏進了一塊潮烘烘的地方,周圍都是漆紅的大柱子,模樣像是村廟的柱子,但廟裡隻有兩根大紅柱,這塊地方卻豎着數不清的柱子。
陳大力憋得難受,就找到一根柱腳,叉着腿撒尿,尿沖在紅柱子上,淌到他腳跟前都變成了血。他怕了,想逃,卻繞不出這些紅柱子。忽然,有人躲在一根柱子後頭望他,他就喊:你是誰。那人不答。他使勁揉眼睛,還是瞧不清那裡的面孔,倒看見那人背着一把胡琴。他就喊:你是王小吉?那人不答。
他又喊:“王小吉!王小吉!”
那人沖出來,給了他一記巴掌,說:“你喊什麼喊?别人不要睡覺啊!”
這時他才看清那人的面孔,是站夜崗的臭豆腐。原來剛才是個夢啊。
臭豆腐鼻頭一動,問陳大力:“你他niang的是不是尿床了?”
臭豆腐是個髒話連篇的花案犯,他渾身都臭,口臭、腳臭、狐臭,也有人喊他臭蟲,但更多的還是喊臭豆腐。
陳大力完全清醒了,身體的各處知覺也恢複了,先是問到一陣騷臭味,然後發覺屁股已被濕透的被子捂得發癢。
“陳大力尿床啦!”
臭豆腐興奮地喊了起來,所有人都醒了。
臭豆腐平常愛“跑馬”,總被監舍裡的人笑,現在遇到了尿床的陳大力,好像要将先前受的嘲和辱,都轉移到陳大力的身上。
陳大力有些起床氣,跳下床推了臭豆腐一把,他力氣太大了,臭豆腐被推得後退好幾步,一屁股栽在地上。他爬起身便朝陳大力吐口水,抓起身邊能抓住的任何東西,朝陳大力砸過來。是一副搏命的架勢。
臭豆腐犯的是花案。犯下這種案子,臭豆腐入獄的經曆自然好不了,他受老犯們的欺負多了,也學着欺負新人。陳大力就是新人,臭豆腐不能在新人跟前掉臉面。此刻,他必須搏鬥,打得過也得打,打不過也得打。
監舍是有規矩的,臭豆腐比陳大力改造的年頭長,老資格了,監舍裡的人都向着他,全在給他駕駛助威,齊聲喊着:“幹死這個逼!幹死這個逼!”
臭豆腐更來勁了,将一隻勞保鞋砸出去,砸中了陳大力的左臉,連帶着他的鼻孔也淌出了血。
陳大力不吭聲,自從得知了王小吉的死訊之後,他早都變了個人,變成了一個沒脾氣的人。他再是受人欺負,再是承擔勞動任務之外的活計,從不吭聲,隻當是自己對自己的懲罰。
按照裡面的規矩,他是捅人進來的,早不該一直沖廁所。
陳大力一直在忍,一直在刻意懲罰自己。
隻是這一刻,人群中忽然有人喊了一聲:“砸死這個拉二胡的叫花子!”
這聲話令他想到王小吉,脾氣就上來了,受怒火支配着,他也料不準自己會做出什麼舉動,不知抓牢了一根什麼物件,一頓狂風暴雨的掄打和怒吼,将圍住自己的幾個人一通暴揍,重點擊打對象當然是臭豆腐,他被打倒後又失了聲。
陳大力發怒起來簡直無人能敵了。他打過瘾了,打得幾個人都服了軟,這才發現手上竟抓着一把斷成兩截的胡琴。
監舍組長已在大聲呼喊:陳大力打死了人!報告幹部,出人命了!
老李一早上班,醫務樓已經滿當當的人頭。平常不會這樣,除了三兩個值夜的醫生,老李通常是第一個到崗的。等他燒好一爐開水,再将水灌進開水瓶後,各科室的醫生才陸續進來。
老李走到鍋爐房門口,瞅見一支血污斑斑的擔架,外科的朱醫生從他身旁跑過去了。他身後是幾個犯人擡着另外一支擔架跟着跑,擔架上躺着一個黑巴巴的人,腦袋上的紗布裹得像個木乃伊。
醫務樓外面停了一輛救護車,幾個特警下來,接手了擔架,将傷者帶去了所外的醫院。
等朱醫生回來,老李湊了上去。
“出什麼事了?你這麼早就忙了。”
朱醫生将老李一把拽進鍋爐房,講:“要命的,老李啊,你也闖禍了。”
老李講:“神經啊。我一早上才來,能有什麼禍闖?是我昨天沒斷電麼。”
“是你那把胡琴闖禍了呀。那個犯人拿胡琴打架,琴都打斷了,剛才送走那位,傷不輕的。我反正沒把握,就打申請,讓他出去治了。好像有塊頭蓋骨裂了,你曉得吧,嚴重的。你也要害死我了,那把胡琴,我幫你講過情。”朱醫生心慌慌地講完,便回到辦公室。
老李更慌,好端端的事搞到眼下這樣爛糟糟,人要救不回來,或是傻了殘了,上面查下來,恐怕自己燒鍋爐的活計不保。慌了一陣,他又惱怒起來,捏緊拳頭在牆壁上打了一拳,捶掉幾片牆皮,自己罵自己:“沒出息的東西,自己混到今天這樣了,還要軟了心腸收徒。收了這種爛徒弟!自讨苦吃!”
老李坐牢時便立過志,餘生要當個心腸狠的人。十幾年熬出來後,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是怎樣一步一步“黑化”的,當年的牢獄環境極度黑暗,心不狠的人是混不出頭的。他出獄後能有這份燒鍋爐的活計,是付出過代價的。他指望從這退休,指望燒鍋爐的這個崗位養老。他這半百年歲沒怎麼見過幹淨的人心,都是污七八糟的……他早都應該适應環境,早應該做個狠心人了。
他最不該插手醫生們的事,好好燒開水,就不會遇見陳大力;他最不該逮住解夢的由頭去找秦老師……他甚至想到,早也不該去逛公園,何必認識秦老師呢。他孤單單過了幾十年,怎麼到現今了,還有這種追求?
他這半輩子沒幾樁順心的事,受挫多了,就像挨鞭子挨多的牛,看見鞭子,嗅到危機,膝蓋就軟了,想四處求教人,托關系找門路,想那根鞭子懸停下來,或者抽打的力度稍稍小一點兒。
眼下再琢磨,都為時已晚,他甚至怨恨秦老師,要不是她那玄乎乎的馊主意,哪至于到今天這副地步。
老李在鍋爐房繞了幾圈,心焦得不行。
想到秦老師,他便想自己這樁活計丢不得,秦老師以前的愛人是這個單位的,關系和門路照舊還在。他現在闖了禍,不能求教以前的管教,況且省局的那點關系是遠水解不了近火。秦老師也是有責任的,她應當幫幫自己。
老李心知肚明,自己早都活成了一個怕事人、一個可憐人。
秦老師最近口淡,買了十幾顆青菜和一斤粗鹽,在陽台上做腌菜。老李剛到樓下,秦老師便揮舞着一隻鹽巴巴的手掌,喊他:來得巧呢,快上來幫幫我。
老李倚在門口,人卻不進去,拉長着一張臉,秦老師便問:“你怎麼了?”
老李有意帶了一點點哭腔,講:“出事了,那孬孩子拿琴打壞了人。”然後又扇了自己一耳光,講自己不該,不該将琴帶進去,又央求道:“秦老師,你好歹幫幫忙吧,我工作丢不起的。”
這是他來之前想好的話,演給秦老師看。
秦老師在圍裙上揩掉手上的鹽巴,拉老李進屋,又倒了一杯茶來,講:“你不要慌。我先打聽一下那個受傷的。”講完,人就去一旁撥電話了。這一會兒空白的功夫,老李好像回到了當年審判自己的法庭上。
那是一塊在記憶中抹不去的空間,一面巨大的金屬國徽面對着他,所有的人都顯得比他高大、比他威猛。他緊縮成一團,用這輩子最卑微的音調做着自我陳訴。他說,我有罪,我是肮髒的罪人,我認罪悔罪,求法官輕判。
這最卑微的音調不單單是講給法官聽,更是講給懸在自己頭頂上的命運之神。他曉得,自己得罪了這尊神,稍稍不留意,命運又要來鞭笞他。
秦老師已經撂了電話,老李的内心慌亂如麻,好像當年的那柄法槌又要落下了。
“不要緊的,那小孩問題不大,腦部照了片子,頭蓋骨沒傷到,就是輕微腦震蕩,失了一點兒血。”
危機解除,老李長飲了一口茶。這片刻,他才曉得自省,是自己過度反應了,早早趕到秦老師面前出洋相。
“别笑話我呀,我曉得自己怕事的……我不要再教那個孬種了,頂好的一把琴也斷掉了。”
老李又自己續了一杯茶,秦老師不吭聲,繼續到陽台上弄腌菜了。老李坐不住了,也去幫忙。
午後的陽台暖意十足,兩人都不吭聲,鹽鹵從腌菜上滴落下來,都能聽到響聲。在這股忍受不住的寂靜之中,老李隔着一把腌菜對秦老師說:
“我應當對你坦白的。你不曉得我今天怎麼這樣慌張……我是親手用胡琴打死過人的……也是在裡頭待過的人……”
秦老師不吭聲。
“我不是有意瞞你,我是不曉得怎樣開口,你介意不啦?”
秦老師不吭聲。
“你在想什麼?”
老李繞到秦老師跟前,抓緊她手頭的一把腌菜,她忽然講:“我沒在想你的事。我好像摸準了一股很強的直覺,你是應當把琴教下去的。”
老李别過頭去,惡狠狠地回一句:我教小孬種個屁。
陳大力的運氣頂好,臭豆腐腦袋上隻縫了三針,要再添一針,他就該加刑。他在禁閉室待了一個月,又被送去嚴管隊特訓了兩周,掉了20斤肉,這場打人事件才得以平息。
這一個半月,春天已經來了,少管所鋪了新坪,一大片嫩綠色沖擊着高牆内所有鋼筋混凝土的灰淡。陳大力因禍得福,大概是生産組長見他幹仗勇猛,便高看他一眼,派他一樁“雅活兒”,近幾天縫紉機不用踩了,來給草坪澆水。
草坪上的天好大,白雲朵朵,結實浩蕩。隻是日頭也開始緊了,陳大力擡着油汪汪的額頭望天,一天都望不夠。夜裡,他又做古怪的夢。
夢境中的天空是無邊無際的幽藍,水一樣波動着,他升到天空,如綢一樣飄甩。天空忽然變成了泳池,他倒着身體在劃水,眼睛隻能往下瞧,瞧見一個背着二胡的人也在望天,他便喊:王小吉,你來紮猛子呀。
那個人的面孔漸漸清晰了,是王小吉的老爹王大吉,他背上的二胡變成了一個紙人,那是個會說話的紙人。
“天上的水紮猛子會摔死。”
聲音是王小吉的。陳大力的失眠症就這樣又開始了。
有天出工,他不願去給草坪澆水了,睜着兩隻冒血的眼睛上了機位,埋頭踩着縫紉機。他想着再紮一針,他就去醫院求老李,求他來教琴,拉了琴,他晚上就睡得好。
這一琢磨,整個人倒緊張了,非常精神,注意力格外集中,即使幹活的手速再快,也沒了半點出意外的可能。捱到中午,他咬咬牙,自己将手指頭擺到了縫紉針的下面。
紮針的起初幾秒是來不及疼的,知覺最先将一股灼熱感傳遞全身,然後聽覺會得到針在指骨裡别斷的響聲,随後才開始疼,整隻手都會麻掉,獨剩那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在疼。
“陳大力又紮針啦!”
線長興奮地喊起來,線上的其他人也跟着喊:“陳大力又紮針啦!”
陳大力是流水線上的前道工序,他一停,整條線都要停産。要是沒“機動”頂替,整條線的少年犯們起碼能休工半天。
當天恰好本線的“機動”借給了其他線上,少年犯們就興奮極了。
管教過來一看,很是生氣,問陳大力:“你到底什麼情況,一而再,再而三地 ……你先去醫務樓吧,回頭我讓教導員來找你談話。”
老李早都忘了陳大力這麼個人,再照面時,他氣得嘴唇都在抖。但轉頭一想,何必呢,不相幹的人了,氣他做什麼。他又想,這些氣應該還是氣自己的,陳大力用胡琴打人并不值他來氣,他又不是人家的爹和娘,隻不過這樁事激出了他最讨厭的那個自己,那個怕事、怯懦、多疑的自己。
兩人是在樓梯口碰上的,陳大力用哀求的眼神望着老李,講:“你幫幫忙吧,我又做了鬼夢。”
老李瞧了一眼陳大力滴血的指頭,繞開一步,背朝着陳大力,講:“你不要通過這種方式來見我,我可不是你的救世主。那把琴都被你弄斷了,我倆之間這段師徒緣也應該斷了。我總不至于貼錢給你買把胡琴,再讓你用來打人。這回沒打死,下回呢?”
陳大力講:“我曉得錯了……但我不曉得,我為什麼一直在錯。”
老李講:你錯不錯的跟我不相幹,我要是有一點點恨意,我也不是可惜你這個人,我是可惜那把琴。
你這種孬小孩,槍斃了拉倒,活着隻能當害人精。
朱醫生聽見樓道裡的話聲,瞥出頭,講:“怎麼這個孬小孩兒又紮針了,搞笑的,手指頭都是鐵打的啊,不曉得躲一躲呀。”
講完,他又示意老李來處理。老李沖進辦公室,拎走幾隻熱水瓶,白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地進了鍋爐房。
傍晚的霞光收得很亮,老李照常下班。本來他應當去秦老師家的,秦老師的腌菜香了,要炒蠶豆,讓他去吃晚飯,再帶走一罐,早上可以搭稀飯。老李心一狠,直往住處走,他想為什麼自己不能骨頭硬一點,幹嘛要圍着一個女人轉,她秦老師就不能來自己的住處炒腌菜,每回都喊他上門,他又不是一隻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老李決心當個狠人。他不怕什麼的,他也不奢求什麼的,他隻要自己安頓好自己。
老李住在單位的備勤樓,那是一棟老得不能再老的樓,東側的牆脫落了一大片水泥,紅磚頭裸露在外面,西側是一大片雜草,整棟樓的角落被青苔染出暗綠痕迹。老李回到屋裡,屋裡面積不到二十平,一張70年代的布藝沙發靠着門口,對面擺着一台熊貓彩電。老李回家頭一樁事便是開電視,然後躺沙發。他每天都要開着電視睡覺,哪天停電了,哪天他就該失眠。
正看了一會兒電視,有敲門聲,老李開門,是秦老師,手上提着一隻保溫盒。
“你這人小家子氣的,說好了一起吃飯,你倒是躺家裡看電視。”
老李臉一紅,憋出句謊。
“我甲溝炎犯了,你那多少有幾步路,我就先回來躺着了。”
秦老師進屋,往沙發上一坐,從身後揪出一隻臭襪子,老李趕緊搶過來。
“你吃晚飯吧,我給你帶來了。吃好了,我把保溫盒帶回去。”
老李将保溫盒打開,見到蝦仁腰片、韭菜鳝絲、腌菜蠶豆,還有一格枸杞豬心湯,立刻去窗台上摸來半瓶燒酒,坐着吃了起來。
秦老師看着電視,老李跟她有一搭沒一搭聊着,他喝興奮了,就亂講話,講:“你曉得吧,那個孬孩子又來找我的,你曉得他是怎麼找來的。”
秦老師不搭腔,她知道老李現在是酒後話多的階段,對面哪怕沒了人,他也會自動說上一番。
“他故意拿縫紉針紮指頭的,就為了來醫院。我想,你個孬孩子早幹嘛去了,我好歹是教過大學生的人,我來教你個勞改鬼,你那是祖墳上冒青煙了,你還不曉得珍惜。”
秦老師挂了臉色,叫他停一停,不要再喝了。
老李自顧自又抿了一口酒,講:“你曉得吧,我們單位有個外科醫生,姓朱,人也是豬頭豬腦的,這個人長了個古怪的屁眼兒,拉石塊呀,自己一點兒不識相,還要去坐院長的馬桶……狗日的竟然喊我幫他通馬桶……我在國外留過學的人啊,我要天天喝咖啡的呀。”
秦老師站了起來,腳尖對着門口,講:“你不要再吃酒了,再吃,我就走。”
老李竟把桌子一拍,吓得秦老師一抖。
“我怕你走麼?我一身才氣的個人,我愁你們女人這點兒事麼?以前想跟我的女人,從這排隊能排進你家門口,還有外國女人呢,你曉得麼?”
秦老師不作聲了,隻将被老李拍亂了桌面收拾了一番,拎起保溫盒走到門口,背對着老李講道:“你這個人的心太滿了,裡頭一點兒縫隙都沒了,裝不下别人。你好自為之吧。”
老李閉緊了眼,不曉得睡了多久,睜開眼看見屋裡空落落的,一腳将酒瓶踢到了門口。
陳大力在醫院碰了一鼻子灰,回到車間後又被教導員罰蹲、罰吃一周白飯,教導員放出了話:
“陳大力,你現在就是生産線上的刺頭,你不要上機位了,地球離了你還能不轉麼。不管你的手指頭是意外受傷還是自己有意為之,你都不要踩縫紉機了,以後每天出工就給我蹲着。”
陳大力罰蹲的位置在車間庫房,那裡頭塞得滿當當的,他的身邊是一台壞掉的紐扣機,機修工不時進來搗鼓幾下。
他正在想老李那幾句罵人的話,想得很不是滋味,身旁的紐扣機忽然“砰”一記響。
那是一台3600W的電動紐扣機,帶一個腳踏闆,機修工也在磨洋工,踩着踏闆玩兒,他踩一腳紐扣機,便“砰登”一聲,壓頭便将一顆金屬紐扣釘在一條牛仔廢料上。機器早都修好了,機修工卻不裝外殼,留着最後一道工序,再捱一天的工。這人是個改造老油子。
“陳大力,你曉得這台機器怎麼壞掉的麼?”
機修工忽然蹲到陳大力身旁,捅了下他的咯吱窩。
“鬼曉得。”
陳大力并沒有聊天的興緻。
“就在你紮針的那會兒,七監區一個紐扣工被這機器打了手,你曉得他那隻手什麼樣麼?”
“鬼曉得。”
“見過槍傷麼?”
陳大力蹲開了一些,不搭腔了。機修工是個小毒販,家裡人都是毒販子,一家七口人,斃了五個,隻留他和一個堂哥在裡頭落了終身戶。
見陳大力煩了,他識趣地把剩下的話吞住、走人。
收工回去,陳大力睡覺時腦子裡全是“砰噔砰噔”的機器聲,加上他又怕夢見王小吉,索性睜着眼睛,不知道想了些什麼,硬生生熬了一宿。
第二天出工,陳大力照舊被罰蹲,捱到九點多,小崗來叫他,說家裡來人探監了。
陳大力改造大半年了,老娘除了在看守所捎來幾件冬裝和王小吉的死訊,再也沒來見過他。他是恨老娘的,現在聽到有人來探監了,恨意一下消退了,整個人興奮了起來。
他想,老娘應該給他帶了糖醋排骨和青椒鳝片,這是他最愛吃的菜。
等到了會見室,陳大力一下子沒瞅準老娘,倒見到一個大肚子婦女正沖他招手,挨近了看,才認清了,是老娘。
老娘空着兩隻手,身後不遠處站着一個秃頂的男子,背朝着陳大力。陳大力認清了,是鵝瘸子。
“你來看我,帶他來幹什麼?我老爹呢?”
陳大力質問老娘,眼睛盯着老娘的大肚皮。
“你不要氣我了。我本來都當沒你這個兒子了,要不是跟了他,能有個貼心人訴訴苦,我都不曉得自己怎麼熬出來。”
“我老爹呢?他還沒回來?”
“我告訴你吧,我跟他領證結婚了,你要是懂得學乖學好,出來了,我們還是認你的,他貼錢給你娶老婆。你要是繼續犯渾,出來了,就當沒我這個娘。”
陳大力還在“爹呢爹呢”地問。
會見時間有半個鐘,老娘卻隻是站住,講完這番話便走了。倒是鵝瘸子臨走時轉過身來,對着陳大力友好地笑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陳大力氣得發抖,腳底下踩得好像不是路,是刀尖、是焰火、是毒刺。進了車間,教導員喊他:陳大力,自覺一點兒,去庫房蹲着。
陳大力氣鼓鼓地沖進了庫房,機修工正給紐扣機上外殼。
“你昨天不是問被它紮了的傷口什麼樣麼?”
話聲剛落,他便将右手伸到紐扣機下面,猛踩了一下踏闆,“砰”一聲響,腥熱的血濺了機修工滿臉。
陳大力咬緊牙幫子,忍了三五秒,然後便被無休無止的痛感沖開嘴巴,嚎啕大叫了起來。
機修工也慌了,一邊大喊“陳大力紮手啦”,一邊幫着取出那隻手掌。那隻手掌被紐扣機沖壓之後,變成了一團爛血爛肉,糊在了一塊鐵闆上。
陳大力被送來醫院時,老李正在醫務樓的院裡掃柳絮。
少管所種了幾十棵柳樹,飛絮成團地飄到院裡,院長看着礙眼,便喊老李掃幹淨。柳絮是經不起掃的,老李輕手輕腳地忙活着,卻比兩隻手拎8瓶開水還要吃苦。
打直背歇息的片刻,他見一群人沖了過來,中間一個人被人群架住,舉着一隻血糊糊的右手。等人群跑到院裡,他才認清是陳大力,便丢了掃把,趕緊跟在他們的身後。
外科的朱醫生正在打盹,被衆人的腳步聲驚着了,還以為外頭響了雷,春雨要來了。
等回來神,朱醫生将人都趕到走廊上,關緊了門,給陳大力檢查傷口,才不到半刻鐘,便又急匆匆地出來打電話,是打給獄政科的。老李湊過去聽了一下,才知道陳大力傷勢不妙,紐扣機将他兩根掌骨擊碎,又碾碎了三條肌腱,手掌心像被子彈貫穿了,爛出了一個洞。
不一會兒,陳大力便被送去外面的醫院做手術了。
醫務樓又恢複了平靜,朱醫生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春日暖陽将大廳的水磨石地面照得清亮,陳大力的血迹像一條長長的皮筋,箍住了老李的倒影。
有翻報紙的聲響,是院長從二樓辦公室下來,左手抓住一份報,右手端着一杯茶。
“大廳怎麼這麼多血的?最近勞務事故怎麼這樣多。老李啊,傻站着做什麼,弄弄幹淨。”
整個下午,老李便一直在刷地。陳大力的血令人不安。他想,是不是自己前幾天的話太重了,他又想,陳大力是有拉琴的天賦的,好好一隻掌弓的大手,怕是廢了。想着想着,地倒是刷幹淨了,隻是忽然覺得眼前一暗,外頭已經霞光褪盡,起來一股春夜的綿風,把黑暗一點點往大廳裡吹。
原來這五十平的地,他不知刷了多久。
值夜班的醫生都已經到崗,那人講:“老李啊,加班啊,食堂關了哇,你吃晚飯了沒?”他這才急匆匆地下班。
出來獄門,老李一下不知該往哪頭走,回住處呢,還是去哄哄秦老師。他想回去了也沒晚飯吃,倒不如先去秦老師家的樓下,那兒有家面館。總要先吃飯的。
勞累了一天,老李吃下兩碗面,出來面館,擡頭看看秦老師的窗戶,燈還亮着,便想,既然就差這幾步路,總要上去問候一下的。
開門後,秦老師問他:“吃過了麼?”
他想進去多坐一會兒,就講:“還沒吃呢。”
秦老師便去幫他下了一碗馄饨,端到飯桌上時,問他:“還要不要喝酒,我可以幫你下樓買的。”
老李急忙擺手,講:“那天出洋相了,你别生我氣,我曉得自己酒态很醜的,我過來就是跟你賠禮道歉的。”
秦老師隻是推了推碗筷,催他快吃,見他吃得很慢,便問:“怎麼吃不動的樣子。”
老李長籲一口氣,順嘴就講白天的事。
“你曉得麼,那個孬小孩一隻手掌廢了,被機器壓的,現在還在外頭做手術呢。”
秦老師倒吸一嘴冷氣。
“怎麼這樣子了?”
老李放下筷子,講:“我這個人嘴重的,講了傷他心的話,他出這種事,我恐怕也要占一點成分的。”
秦老師問:“你吃不下了麼?”
老李講:“我哪裡還有心情吃呢?我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心是軟的,是惦記人的。你那天講我心裡太滿,裝不下别人了。這句話實在冤枉了我。”
秦老師講:“好了,好了。我也是當你發發酒瘋的,沒有真生氣。”
講完,秦老師便去了趟書房,出來時,手頭竟端着那把黑檀胡琴。
“這把琴我托人找出來,又修好了,你帶給他吧。”
老李猶豫了一下,想到剛才的話是騎虎難下了,又想自己今天見了陳大力的血,心腸其實早都一截截地軟了。到底做不來個狠人。他便接過了琴,校了校音,起了個《賽馬》的調調,将半世積攢的狠勁散盡在曲聲裡。
這暢快的曲子,秦老師竟也聽成了一個淚人。
老李收了弓,自顧自地講:“也好也好,不管那孬小孩能學成幾分,将來好歹算有了件訴苦的工具。”
手術後,陳大力便被送回了醫務樓,他要住院一陣子,老李去看他,剛照面就亮出那把胡琴。
“修好了?”
陳大力用左手接住,右手裹了不知多少層的紗布,隻露着一根食指,指頭上還有幹巴了的血漬。他就用這根手指摸了摸琴杆。
“修得真好,這兒是斷掉過的,現在摸不出來。”
老李又從身後拿出一隻保鮮袋,裡頭是牛肉、雞腿、鹵蛋,還有幾塊巧克力,這些是秦老師準備的。他往陳大力枕邊一塞,講:“琴是能修好的,你的手呢?”
陳大力不吭聲。
老李換了語氣,拍了拍陳大力的肩膀,講:“外科的朱醫生,也是這方面的專家,他跟我講過了,你這隻手不礙什麼事的,拿筷子、拿筆都靈活的,這兩樣能辦到,我想你拉琴也能拉得好。”
陳大力端穩了琴,用右手的臂彎掌住了弓,拉了幾個音。
老李一聽,有些高興,講:“教你的,還一點兒沒忘,蠻好蠻好。”
陳大力講:“你教我拉曲子吧。”
老李猶豫一下,講:“這把是二泉琴,我就教你《二泉映月》,是瞎子阿炳的曲子,這人也是吃盡了‘年少苦’的,後來在樂術方面得悟了,成了胡琴大師。”
老李講完,去窗前瞥了一眼,見院長還沒回來,就拿過琴來教。
琴聲一響,病床裡窩着其他幾個少年犯都探出了腦袋,隔離病區的幾個肺病少年也扒到了鐵窗口。二胡是悲哀的樂器,老李輕輕一拉,好似拉來了一抹宿命的濃雲,鐵窗裡的所有悲哀都聚在一起,輕輕地飄甩。
拉完這一曲,老李講:“弓運到哪裡,心就動到哪裡,心若在,力就在,音色就在。音得之于心,應之以手,達到人琴合一的境界……”正講着,他忽然察覺身邊的氛圍不對勁了,四周瞅瞅,少年們都在低低地哭。
有人講:“我想我老爹了,他在深圳當泥瓦匠。”
有人跟着講:“我想我老爹老娘的,他們在廣州的工地上。”
陳大力側過身去,淚都已經糊了眼。
一年後的春季,少管所成立了胡琴隊。這樁事得益于外科的朱醫生,有天他提早查房,聽見樓内傳出二胡的音色,本來是要發脾氣的,爬樓的這兩分鐘路,哀恸的音色已經把他的脾氣磨沒了,到了病房一查問,原來是陳大力在拉《二泉映月》。
朱醫生家裡有門路,這年提了正科,正要調任教改科當一把手,想在政績上出花樣,上任後便成立了胡琴隊。
又一年後,胡琴隊上中央電視台演出了一回,陳大力是主角。這場演出後,陳大力已經成年了,轉去了監獄服刑,音樂學院的考級委員到監獄給他評級,陳大力拿到了二胡十級的考評證書。
03年二季度,陳大力因改造成績突出,獲得減刑兩年的獎勵,就在拿到減刑裁定的前兩天,老娘給他捎來消息,講失蹤多年的老爹有下落了。
陳扛鼎并沒有去雲南挖玉,而是在上海的工地上幹鋼筋工。當年那兒要蓋商廈,陳扛鼎夜間出工,或許因為身體困乏,整個人從跳闆上栽了下去,掉在砂漿機裡,人當場便死了。包工頭怕擔責任,夜裡的幾個工人又是自己人,大夥兒就将陳扛鼎澆築在了一處地基裡。這個包工頭後來發家了,兩年前又得了癌,死前總夢見那處地基,家裡人就報了案。但商廈已經建成很多年,那處地基又是承重的關鍵區域,警察也沒法相信一個垂死之人的檢舉。案件沒立案,陳扛鼎的屍骨便一直沒挖出來。包工頭死後,他的子女找到陳大力老娘,補償了10萬塊錢。
老娘跟陳大力講老爹這些事的時候,正抱着陳大力3歲的弟弟。那是個讨厭的小孩,跟陳大力小時候一樣不安分。老娘臉色暈紅,講到興處,拍了一把大腿,對天上的陳扛鼎講:“死鬼呀死鬼,你還算好呀,還算有良心的,死的時候總算出息了一把。”
陳大力曉得老娘嫌棄老爹掙不到錢。老爹死後帶來這10萬塊賠償,對老娘來講,是個驚喜。
老娘講:“這些錢,你别以為我要動,我是給你留着,等你馬上出來了,要娶媳婦要學手藝的。你别以為會拉幾個喪曲,就能吃飽飯讨到老婆了。
陳大力隻是問:“那棟商廈在哪裡。”
老娘木愣了一下,懷裡的小孩正吸溜鼻涕,她慌忙去掏褲兜裡的紙,順嘴講:“我回去找他們問問。”
老娘走前,拍了拍會見室的玻璃,講:等你出來了,就給他治喪。
陳大力刑滿前一天的夜裡刮風,風裹了沙塵,吹了一宿,監舍的窗戶蒙上了細細的一層灰。
那個夜裡,陳大力是怎麼也睡不着的。捱到天快亮時,他盯着那幾面窗戶,反倒困意襲來,眼睛一閉上,立刻跌落進夢境。
那是一棟擡着頭也望不見頂的巨廈,樓體鑲滿藍色的玻璃,陳大力長出一對鵝的翅膀,半懸于空中,用手指在玻璃上寫老爹的名字。巨廈的玻璃蒙着塵,老爹的名字很清晰,日光照着,名字的輪廓泛着光,像黑夜的演唱會上那些搖晃着的明星的名字。巨廈裡面出現一個人影,抱緊一把胡琴。陳大力擦幹淨一面玻璃,細細地瞅,那人就是王小吉。
他講:這裡就是你老爹的墓,你寫的字都是你老爹碑上的字,我在這個墓裡為你老爹拉個曲。講完,便拉了一段胡琴。琴聲刺耳,陳大力驚醒,原來是小崗喊他起床,順手拿着他的那把胡琴,正在亂拉。
“陳大力,你要不要出去了?太陽曬屁股了。”
陳大力回到村莊時,那間老屋已被瘋長的青草埋沒,屋頂破了一個大洞,老娘正在清掃堂屋的瓦礫和碎磚。好多人都在屋後的一片空地上,他們是來“扶喪”的,有人正用鐮刀除草,有人開始布置靈堂。
好些人一下認不出陳大力,他長高了也長壯了,臉頰生出了細碎的胡渣子。是老娘喚了一聲,衆人才都聚過來認認陳大力。淘完馬桶剛趕來的張阿姆先尖叫出來,她的手還是濕的,卻隻顧捂着陳大力的手,講:“大力啊,你這下出來了,就不要愁了,你老爹幫你了呀。王小吉就比不上你的,我家老頭将他撈上岸那天,你已經進去了,你沒見到他最後那一眼……他老爹王大吉也不好的,都已經瞎了。”
陳大力不想聽這刺耳的話,就撇過這些人,繞去了那個污水塘邊。他看見鵝瘸子蹲在那殺鵝,這會兒功夫已經殺了十幾隻,放過血後浸在了幾隻大澡盆裡。污水塘已經紅了一片。鵝瘸子瞅了陳大力一眼,講:“這些都是喪席上要吃的。”
陳大力不吭聲,望着澡盆裡那些放過血的鵝,它們的神态未死,眼睛泛光,鵝嘴微翹,好像要從澡盆裡飛竄起來,橫擋在街面,繼續喧叫一個下午。
陳大力忽然一振,跑去老屋,端來一張木凳,坐到三岔路口。日光劈頭而下,他拉起了胡琴。不一會兒,很多人聚過來了。起初,大家都有聽曲的興緻。陳大力卻一直不願消停,老娘過來拖了幾次,也不管用。大夥兒都沒了耐心,等他拉到傍晚,圍觀的人一個都不見了,空剩他一個人,枯坐在收斂的霞光内。
天色将黑未黑的時候,一個尖尖瘦瘦的身影過來了。
陳大力瞅了一下,是王小吉的老爹王大吉。他背着一把胡琴,人已經瘦得脫形,體态佝偻,殘餘的一隻眼睛又瞎掉了,靠手上的一根竹竿引路,讓人再也想不出,這是個從前有力氣開礦的勞動力。
陳大力收了弓,雙手扶住他,幾顆滾燙的淚珠滴在他的手背上。
王大吉将背上的胡琴交了出來,那是他家祖傳的紅木胡琴,王小吉以前整天背着。陳大力接過手,沉甸甸的古物,壓得他的手掌很是充實。
陳大力講:“我不能要這琴,我對不住王小吉。”
王大吉擺擺手,講:“你落到暗處,還能學這一手好琴,拉出這聲聲的悲苦,你已經曉得這村裡老百姓們的哀處,你已經長出了悲憫心……你便是成人了……我不怪你,王小吉也不應當怪你,你把琴好好地拉下去。”講完,王大吉便走了。
陳大力換了琴,坐定。夜已經黑了,他拉動了琴,聲色如同煙霧一般,悠揚、悲怆。哀樂浮于村莊之上,觸手可及又遠繞天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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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蟲安 編輯 | 鐘瑜婷
原文鍊接:《可憐人老李獄中教樂 | 血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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