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文淵閣。
這是内閣輔臣們辦公的地方,是藏書編書的禁地,也是天子講學之所。
高拱卻在閣内退室安置了一架可折疊的小竹榻,和一襲純棉素淡的薄被,自宣布皇帝病危之日的次晨起,他就住進了這幢三層樓的建築,美其名曰勤政共勉。
一時搏得生活簡樸、舍家為國的美名。
其實,不過是想近水樓台先得月,畢竟文淵閣在紫禁城内,跑去隆慶皇帝所在的乾清宮費不了多少時間。
他志得意滿,皇上已傳了口谕将天下托付給他,朝中有一大半官員都是他的門徒親信,李貴妃被禁锢在她的承乾宮裡,守衛後三宮的雖然是錦衣衛,但是沒有特殊情況,能真正出入皇帝身邊的人隻有皇後和洪公公,以及洪公公安排的太監和禦醫。
而洪公公又是他的心腹。
紫禁城内乃至整個京城内都遍布着他的暗哨,每天都會傳遞最新信息給他。
比如每日寅初皇帝是否安好,他就能接到“安”或者“微”的字條。
比如陸繹和媳婦整日躺床上,連房門都不出。
比如馮保躲進诏獄,不敢出來了。
一切都掌控在他高拱的手裡,隻等皇帝咽下最後一口氣,他就大權在握,然後大開殺戒,清除一批異己分子。
可是隆慶皇帝偏偏挺硬朗,10天過去了,還沒死,20天過去了,還沒死,高拱緊繃的心弦也漸漸放松了下來。
到了5月26日這一天一大清早,高拱收到了一條特别的信息:陸繹攜孕夫人前往大隆善護國寺進香祈禱子嗣平安。
高拱正愁陸繹不出門,陸繹手中的楚王可一直都是高拱的心腹大患,若是陸繹再炮制一份罪狀書,誘導楚王胡說八道一通,到時候呈交給小皇帝,那事情可不妙。
現如今北鎮撫司诏獄防守嚴密得跟鐵桶似的,他伸不進去手,沒辦法幹掉朱英和馮保,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及時解決掉陸繹,由他的人來接管錦衣衛。
而要解決掉陸繹,可沒那麼容易,他手中有免死金牌不說,陸繹本身的功夫也十分了得,想通過正當手段或刺殺都是行不通的。
要對付陸繹,其實也很簡單,陸繹最大的弱點就是他的夫人。
上次讓孕夫人逃脫了真是可惜,這一次絕對不會再失手。
高拱行事謹慎,訊問禀報者:“你确定他們去了大隆善護國寺?中途可有換車?”
“小的親眼看見孕夫人走出陸府,陸繹攙扶她上馬車,然後小的一路尾随至大隆善護國寺,讓劉四繼續盯着,小的回來禀報。路上沒有停下,也沒有更換過馬車。”
高拱滿意地捋了捋胡須,幹瘦的面頰上劃拉出一絲獰笑。
“琳琅夫人應該有7個月身孕了吧?”
“隻怕7個月還不止,小的看那肚子大得都快走不動路了。”
大隆善護國寺。
這座京城名刹在西城區,出皇城西安門,過兩個坊就到了。
春日正是繁花盛景,遊人如織的時候,大隆善護國寺外果然停放着一架富貴馬車,竟然是六匹馬牽拉的寬敞馬車,車廂上雕刻着華麗圖案,鑲嵌着金銀墜飾,青幔上居然還嚣張地挂着“陸”字。
呵,好一個陸繹,用的馬車居然比我的還奢華!
高拱的驷車停在旁邊倒顯得寒酸了。
高拱正氣惱着,劉四前來彙報。
“大人,陸繹夫婦上完了香,這會子正在寺廟外的小吃鋪逛着呢。”
高拱想,正好,免得驚擾了高僧大德。
舉頭三尺有神明,再大的官也害怕在寺廟裡對一個孕婦下手。
廟宇外的小吃鋪就另當别論了。
“豆面糕喽——”
“滾糖的驢打滾啦——”
叫賣聲跟随着一道道食物香味纏繞在一起傳遞過來,給整個小吃廣場增添了獨特的風味,原來今天正好是每月一次的廟市。
廣場上臨時搭起了一個個布棚,挂着各家招牌,條凳,擔子,獨輪車,随便一個點,都可以成為一個美食攤位,灌腸、煮羊霜腸、扒糕、爆肚、茶湯……熱氣騰騰地在集市中争奇鬥豔。
而琳琅夫人悠閑地穿梭在人頭攢動的遊人當中,雙手捧着身前滾圓的大肚子,一搖一擺逛着街,身後是同樣悠閑的陸繹,兩人正迎面走來。
高拱放下側簾,小聲命令:“馬驚了。”
車夫得令,揮起長鞭,狠狠地在四匹馬屁股上連着各抽打了一下。
馬兒嘶鳴,果然驚厥,發了瘋似地向前奔去。
“讓開,讓開!”
人群拼了命地躲閃開,眼看失控的亂馬就要撞上孕婦,陸繹眼明手快,一把攬住她,退閃至旁邊的一個布棚下,緊接着,一群百姓圍住了陸繹和孕婦。
高拱的馬車停了下來,他掀起簾子一角,根本看不見人群裡面的情形,不知道孕婦怎麼樣了,隻聽見啊啊啊傳出女人的喊叫聲。
有人喊道:“天哪,流血了,這位夫人大概要生了吧。”
有個大媽打抱不平,跳出來指着馬車大罵:“你沖撞了孕婦,緻使孕婦受傷,休想逃跑!”
受傷,流血了?
高拱一聽大喜,逃跑,他才不會呢,如此好戲必須親眼見證。
最好一屍兩命!然後陸繹當場瘋掉。
他起身,下馬。
劉四為他開路,他走進人群,當他看見陸繹和“孕夫人”之時,大驚失色。
陸繹筆挺地站立在桌旁,滿臉暗喜地瞧着他,拱手道:“首輔大人,别來無恙啊?”
而他身邊的“孕夫人”明明長着一張琳琅夫人的臉,但此刻的大肚子卻不見了,她優雅高貴地坐在凳子上,手裡搖着蒲扇,微微愠怒,“高拱,你當街謀殺本宮,該當何罪啊?”
你你你!
高拱這才反應過來眼前之人并非什麼琳琅夫人袁今夏,而是李貴妃。
原來這是一個陷阱,高拱明白自己上當了,但他很快冷靜下來,反擊道:“李貴妃,私自出宮,與情郎相會,你該當何罪啊?”
呸呸呸!
李貴妃的貼身婢女蘭韻站出來,口齒伶俐道:“首輔大人休要血口噴人,貴妃娘娘今日是受皇後娘娘所托,到大隆善護國寺為皇上進香祈福的,為保護貴妃娘娘安全,經皇上首肯,特遣錦衣衛化身便衣護衛陪護左右。”
李貴妃身邊除了陸繹,的确還有好幾名便衣錦衣衛看着眼熟,而且剛才大肚婆走在前面時,陸繹确實沒有攙扶着她走路——他居然忽略了這麼重要的細節。
高拱無言以駁,不禁惱怒:“既然是進香祈福,為何不在寺廟當中?”
蘭韻回怼:“今日微服出宮,娘娘餓了,誰規定不允許吃路邊攤啦?”
高拱也懶得跟她辯論宮中嫔妃飲食規矩,他惱恨的是李貴妃居然裝扮成琳琅夫人的樣子來誘騙他上當。
“剛才老夫明明看見娘娘的肚子……”
李貴妃不緊不慢地從身後拿出一個繡花枕頭,“你說的是這個嗎?本宮體寒,覺得塞個枕頭舒服些。”
噗!
高拱氣得吐血。
為什麼要把他騙出皇城?莫非……
不好!
就在此時,砰!一聲響,紫禁城上空升起一股綠煙。
那是他安排在紫禁城的暗哨發的信号彈,約定綠煙為皇帝駕崩。
皇上駕崩了……
高拱身子晃了一晃,差點摔倒,他的馬車被人群團團圍住,根本走不了,理由是馬車沖撞了孕婦和孩子,而現場真的有好幾個孕婦和幼童,在哭鬧。
他一時急火攻心,竟然撒開腿就跑。
這個年近60歲的老頭居然一口氣跑過了兩坊,跑進西安門,跑過皇城,跑進玄武門,直沖乾清宮。
在奔跑的過程中,電光火石間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今日并非初八,整個廟市都是陸繹和李貴妃特意安排的,一群戲子!
昨夜李貴妃就喬裝打扮成錦衣衛去了陸府,真正的孕夫人根本就沒有出門。
李貴妃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居然令陳皇後站在了她那邊。
他原本覺得有洪公公和皇後守護着皇上,李貴妃短時期内搞不出什麼幺蛾子,所以才允許錦衣衛去守護後三宮和東六宮,看來他的手段還是不夠雷霆。
他猜透了所有人,卻唯獨忽略了一個最軟弱的人——陳皇後。
他不知道,看起來人畜無害的陳皇後今天早上做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
就在高拱離開皇宮後,陳皇後散步去了禦花園,身後跟的是洪公公。
陳皇後驅散了所有的太監和婢女,說有話跟洪公公說。
假山後埋伏着化身為錦衣衛的馮保,一把掐住洪公公的咽喉拖到假山後,直到洪公公蹬直了腿,将他投入一口深井。
然後陳皇後召集了太監婢女們,宣布洪公公年老歸鄉,由馮保接替洪公公的職位——大總管公公兼司禮監秉筆太監。
洪公公原本是司禮監秉筆太監一号人物,年紀漸老要退休,論資排輩應該由二号秉筆太監馮保接班,但洪公公卻把馮保踢出了司禮監,由心腹孟充擔任一号秉筆太監,自己挂了一個名譽秉筆太監的名。
馮保勒死洪公公,也算報了之前被排擠被暗算的仇,他終于上位了,隻要幹掉孟充,就是最後的勝利。
高拱一口氣跑到乾清宮,一條老命已跑掉一半,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邁進皇上的寝宮,隻見龍榻之前已站着六個人——
陳皇後,皇太子朱翊鈞,張居正,馮保,以及剛剛先他一步趕到的李貴妃和陸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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