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轼《飲湖上，初晴後雨》

（一）

朝曦迎客豔重岡，晚雨留人入醉鄉。

此意自佳君不會，一杯當屬水仙王。

（二）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簡注：

（一）醉鄉，醉中境界，唐王籍有《醉鄉記》。會，理解。屬，敬酒。水仙王，自注：湖上有水仙王廟。

（二）潋滟，水波閃動貌。空濛，雨霧迷蒙。

詩意散繹：

（一）

朝霞好像迎客，給重重山峰披上豔裝，

暮雨如同留客，讓我們暢飲進入醉鄉。

晴雨都是好時光，這意思你若不理解，

那不如，我們都向水仙王把敬上一觞。

（二）

波光閃爍，晴天一派大好景色，

山色迷茫，下雨景象也很奇特。

我想把西湖風光比作美女西施，

不論是濃妝淡妝對她都很合适。

評析：

一說，關于第一首詩

這兩首七絕，作于熙甯六年（1073）。蘇轼時任杭州通判。據王文浩《蘇詩總按》：正月二十一日，知州陳襄邀往城外尋春，初晴複雨，并記以詩。故詩中“豔重岡”一作“宴重岡”，亦可通。

兩首詩本是一氣呵成，前後照應，緊密相關的。但是，後一首成為千古名作，前一首卻不大被人提及。其實，兩首詩應該連在一起讀，才能盡顯其妙處。

晴天，興緻勃勃湖邊尋春賞景，不料下起雨來，自然覺得掃興。可是蘇轼卻說“此意自佳”。因此，才有了“晴好雨奇”的那一首。

蘇轼的詩意決不停留在西湖晴雨兩景，而是表現出詩人對于變化的心領神會。自然變化，社會變化，人生處境變化，如果你面對種種變化，仍能說得出“此意自佳”，那麼，你就是蘇轼的知音了。

知音難遇。既然“君不會”，那麼，蘇轼就隻能給“水仙王”敬上一杯酒了。他相信，神仙能理解他的意思。

那麼，這“水仙王”又是誰呢？

二說，關于“水仙王”的追問

朱剛教授說，水仙王可能是水仙花的花神，也有人說那是是海龍王。《鹹淳臨安志》收錄南宋人袁韶《重建水仙王廟》的文章中說，廟已不存，當時人們就不知是何神靈。後來有個注蘇詩的人，夜裡夢見蘇轼，問他，也無結果。朱教授說，水仙王可能是中國詩歌史的一個永恒的遺憾了，在蘇詩中驚鴻一現後，就不知他的去向了！

何滿子先生據《越絕書》史料，弄清了水仙王的來龍去脈。《越絕書》：“威淩萬物，歸神大海，蓋子胥水神也。”伍子胥非罪而死，投屍江中，吳越人尊之為潮神。杭州有廟祀多處，湖上僅此一處，位于孤山南麓。何先生并據此推定，1073年正月二十一日，蘇轼詩中“宴重岡”的宴，也設在孤山附近。

比較朱何二位說法，我更傾向于何先生。

三說，第二首裡的“淡妝濃抹”問題

晴好雨奇，淡妝濃抺，細較起來，究竟蘇轼說晴天是淡妝，雨天是濃抹；抑或相反，雨天是淡妝，而晴天才是濃抹呢？

1，王水照先生說，晴天是濃抹，雨天是淡妝。前首言“朝曦豔重岡”，豔字與濃抹正相稱。蘇轼另一首詩中有“水光潋滟猶浮碧，山色空濛已斂昏”之句。既雲斂昏，則與濃妝明顯不合。可知晴濃雨淡為是，而晴淡雨濃恐非。

2，程千帆先生說，蘇轼心懷坦蕩，随遇而安，認為晴固好，雨亦奇，而且異想天開，将晴天比作作淡妝，而雨天則比作濃妝。雖然是以湖比人，實際上是以人比湖，因而成了萬口流傳的比喻。

3，陳邦炎先生說，晴濃雨淡，晴淡雨濃，兩說各有所見，各有所據。但就詩人而言，這是妙手偶得的取神之喻，詩人詩思偶到的神來之筆，下筆之時，未必拘泥于晴雨濃淡之别。今之賞者，若一定要使濃淡之妝分屬晴雨，近于膠柱鼓瑟，反而會有損比喻的完整性和空靈美。

三位先生說法，自然是陳先生最為通達。

四說，蘇轼常用美女作比

宋袁文《甕牖閑評》卷五：蘇東坡不甚喜婦人，而詩中每及之，非有他也，以為戲谑耳。其曰：短長肥瘦各有态，玉環飛燕誰敢憎，乃評書之作也；其曰：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乃詠西湖之作也；其曰：戲作小詩君勿诮，從來佳茗似佳人，乃謝茶之作也。如此數詩，雖與婦人不相涉，而比拟恰好，且其言妙麗新奇，使人賞玩不已，非善谑者能若是乎？

袁文說，蘇轼以美女比喻書法，西湖，茶葉，比喻運用得新奇美妙，耐人尋味，純粹是因為他幽默善谑的原故。

五說，蘇轼常用西子比西湖

以西子比喻西湖，蘇詩中屢見。可見蘇轼對此喻很為得意，一用再用。

《次韻劉景文登介亭》：

西湖真西子，煙樹點眉目。

《再次韻德麟》寫颍州西湖：

西湖雖小亦西子。

《次韻答馬君玉》：

隻有西湖似西子，故應轉側為君容。

蘇轼此喻，後人也能套用，無力出新。

南宋劉過《沁園春，寄辛承旨棄疾》：

坡謂西湖，正如西子，濃抹淡妝臨鏡台。

南宋武衍《正月二日泛舟湖上》：

除卻淡妝濃抹句，更将何語比西湖。

大詩人創造了一個新鮮貼切奇妙的比喻，不僅自己在詩中反複使用。而後人也隻能跟在他後面，一次又一次地套用，沒人能超過他！

六說，“欲把西湖比西子”集句聯

前人有一集句聯：

欲把西湖比西子，

從來佳茗似佳人。

這付對聯，《實用對聯大全》，《中國楹聯大辭典》等多種聯學專著都有收錄，影響較大，知名度也高。此聯上聯即出自本詩。而下聯則出自蘇轼的一首七律《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焙新芽》，有興趣的朋友可參閱孔凡禮點校《蘇轼詩集》p1696，閱讀此詩。

附圖八幅，杭州西湖景區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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