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一直認為自己很帥，年輕時候尤甚。可是，我看過他年輕時候的照片，清瘦、留個小胡子，在我的眼光看來，真算不上帥哥。

七零年代我爸從部隊回家探親，正巧被到我爺爺家做客的姥姥姥爺（兩家老人是膠東老鄉）碰上了，我姥爺當時就看上了我爸這個小夥，打算把自己的大閨女，就是我媽介紹給他。爺爺奶奶也很樂意。

我媽不是美女，微胖，個子也不高，但是個善良、偉大的女性。她作為一個家庭之中最大的孩子（後面還有我小姨我舅舅），除了自然而然有種責任之外，還很聽父母的話，不像現在的年輕人個人主張特别多。不過，有時候，父母的主張不一定就是對的。

自古以來，是個男的都喜歡美女，更何況我爸這種自以為的帥哥了。估計他也是比較聽家裡話的孩子，并沒有挑剔我媽的長相。誰知，他并不是不挑剔啊。我大概十幾歲的時候，我爸也不知道為啥，跟我講了一段故事：他複員後，先是在汽車修理廠工作，通過我媽朋友的關系進新華書店當營業員，書店這樣的單位，尤其是站櫃台的工作人員，女性居多，也不知道誰給我媽傳話，說是我爸在書店很受異性歡迎，于是我媽就像表示物品所有權一樣，特意去書店找我爸聊天，彰顯了她跟我爸的關系。我覺得這是無可厚非的正常反應，結果我爸卻說，她不去還好。言外之意是我媽那普通的長相，根本造不成震懾力。男人，還真都是大豬蹄子！

我爸我媽交往五年之後，就結婚了。其實說是五年，我爸當兵，大部分時間都在部隊，所以他跟我媽在一起的時間并不長。注冊登記後，兩人隻是去了趟北京，算是度了蜜月。那時候，80年代末吧，結婚也不用買房子，房子都是單位分配的宿舍，我降生的第一個家好像是在一間小平房，上小學後，住進了媽媽單位分的兩室一廳的樓房。

我媽後來說，兩個人不住在一起是沒辦法做到充分了解的，結婚後才發現你爸脾氣暴躁，很懶，還自私。我媽是個任勞任怨的女性，她跟我爸一樣都是上一天班，回到家，我媽還要做飯，我爸就等着吃。家裡的家務活，洗衣服、拖地、擦桌子幾乎都是我媽包攬了。禮拜天去菜市場買菜也是我跟我媽去，糧店買糧食也是。

就這樣，兩人也沒少吵架，我覺得主要還是性格不合，生活習慣也不太合。我爸動不動就嚷嚷着：離婚！我媽就跟着說：行啊，離啊，你寫好了我簽字！

這兩口子一個屬龍，一個肖兔，從生肖搭配來說就不合适，再加上生活中不斷遇到的摩擦，從年輕吵到年長，倆人都退休後，吵架次數倒是變少了，但是動不動就誰也不搭理誰了。我爸動不動就指責我媽态度不好（一般是我媽在看電視劇，他非要找我媽聊天，我媽專心看劇，對他的話隻能敷衍着回答，這就不行了；要麼就是他反複對一些國際形勢侃侃而談，我媽實在不願聽了，言語上透露出不耐煩，這樣也不行），他自己那暴脾氣還嫌棄别人，我反而覺得我媽是讓我爸壓抑了一輩子。

再說回我爸年輕的時候吧，作為一個男人，不能一輩子在書店站櫃台，還是在我媽朋友的介紹下，我爸進了出版社工作，慢慢升到了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上。辦公室主任這個職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很多事情都歸他管，經常是還沒下班，就約好了酒局，有時候中午也有。我爸似乎很喜歡這種“熱鬧”的生活——在酒桌上呼朋喚友，侃侃而談，十次有九次喝得醉馬刀槍地回來。即便喝醉了也不消停，回到家大呼小叫的，搞得我媽跟我都很反感。第二天早上起來，酒醉導緻的身體不适，常常令我爸懊悔頭天怎麼可以喝這麼多，讪笑着說下次再也不這樣了。結果下次還是這樣，直到退休。

我懷疑，我媽四十幾歲就有高血壓，跟我爸經常跟她幹架以及喝醉酒後在家鬧騰有一定關系。那一輩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離婚的，得過且過。這對我媽來說是一種悲哀，其實她也是一個性格強亮，事業有成的女性，但是在婚姻中，必須得有一個人扮演包容的角色，久而久之的，就變成了弱者。以前我還經常嫌棄我媽為啥那麼讓着我爸，好吃的好穿的都先想着他，後來我有了男朋友之後，發現我竟然也是如此，是骨子裡一種不由自主的東西，沒有什麼理由和道理可講。

光說我爸我媽了，我也不是個省心的孩子，從小到大（初中），因為學習、調皮等各種原因沒少挨打，都是我爸動手，我媽從來不付諸暴力。

我爸别看年歲比我大，但是他的内心就是個小孩，所以怎麼能指望一個孩子教育好另一個孩子呢。有兩件事，很能說明問題。

上小學，學校有書法課，我家書桌鋪了一條白桌布，然後上面蓋一塊玻璃闆，忘記是怎麼搞得了，桌布有一塊被我的墨汁染黑了，挨打無數次的我，内心頓時很驚悚，趕緊想辦法去除印迹，怎麼可能呢，污漬在布面上暈染，面積越來越大。膽戰心驚的我隻好主動跟我爸說明情況，沒想到我爸和顔悅色的說：沒事，做了錯事勇于承認就行。

沒多久，我在茶幾上做功課，也是手欠，玩起了茶幾下面那層玻璃闆，那時候流行的茶幾是雙層的玻璃茶幾，都是用吸盤吸附的，我就抓住玻璃一邊，抽拉抽拉的，“嘩啦”一聲，玻璃粉身碎骨。我當時整個人都不好了，不過很快轉念一想：我爸不說了嗎，勇于承認錯誤就行。于是我主動認錯了，但是我爸的态度卻是疾風驟雨一般，恨恨地打了我一頓，口中念念有詞，原話忘了，大意就是覺得我太欠，敗家。我當時是懵的，說好的主動認錯不用承擔責任呢？！後來想明白了，這個是要根據損壞物品的價格來判斷是否要遭到懲罰的。

我相信因果這東西，小時候，喜怒無常的我爸沒少打我（也有确實是我犯錯的時候），成年後，反過來成我吼他了，他竟然都默默承受了，還笑嘻嘻地說：你脾氣怎麼這麼壞，這麼沒有耐心呢。但是，我爸會在揪住我的錯之後做一次爆發。

我媽批評我，就算你爸不對，你也不能沖老的嗷嗷的。

誰讓我跟我爸一個是火命，一個是水命呢。

我爸是白羊座，脾氣和情感都難以琢磨，我結婚那會兒，我爸在婚禮上比我都興奮和開心；我離婚之後，又變回一個人的時候，他會突然失眠，擔心有一天他老兩口都走了，剩我一個人該怎麼辦（我媽後來告訴我的）。

我跟我媽的關系沒的說，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有回切菜她老人家切破了手指，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心疼的感覺。我爸呢，有回喝多了，下雨天摔了跤，門牙都磕掉了，我卻沒大有什麼感覺。是不是有些殘忍。

一個人，不可能永遠不成長，我爸也不能例外。前年，我媽因為高燒不退導緻肺部嚴重感染，那一次險些要了命（病發時，我跟爸媽雖然同在一個城市，隻是不住在一起，爸媽什麼都沒告訴我，直到我媽病情穩定了，我媽才給我打的電話。唉，父母啊。），我爸有些發慌，心有感知，畢竟是一起生活了多年的老伴。我媽病情趨于緩和後，醫生叮囑，少出門，空氣不好的時候更加不能出去。炒菜時産生的油煙對肺也是刺激，一定多注意。于是，我爸開始炒菜了，家務活也幫我媽承擔一部分，還能陪着我媽去菜市場買菜了。這對我爸來說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互相依偎和陪伴才是幸福的老年生活啊。

爺爺當年因為腦溢血，呈現植物人狀态，我爸陪床的時候看到父親有時額頭會有冷汗，說明植物人也會難受，隻是無法用言語表達，反而更痛苦。所以我爸一再跟我說，如果他有一天變成植物人，一定要放棄治療，讓他痛快點離開。然後把他的骨灰随便找棵樹埋了就行。那一刻，我心裡很酸，眼淚也要流出來。

生而為人這一輩子，不管跟父母的關系如何，都是一段深深的緣分，要想延續，不知道還要經過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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