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呦呦鹿鳴
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哈爾濱市爆出消息:狗患升級。
2020年11月2日的《黑龍江日報》報道說,截至10月30日,哈爾濱狂犬疫苗使用量已經超過六萬人份,接近七萬人份,主因是被狗咬傷。主城區社區醫院狂犬疫苗相繼告罄,市民紛紛到周邊外縣打狂犬疫苗。(狂犬疫苗分為兩種:5針一人份、4針一人份)
1個城市,10個月,7萬人份,這是什麼概念?
作為對比,2015年,哈爾濱市疾控中心數據說,14094人接種狂犬疫苗。2017年,哈爾濱警方曾進行過為期一個月的清理,當年統計,城區半年狂犬疫苗使用量不足5000人份。
再往前推,上一輪“暴增”是2006年:1到10月份,哈爾濱市疾控中心處理被狗咬傷的人數在8000人左右,同比增長了2400人。當時的疾控中心門診主任醫師馬鵬展說:“這個數字是驚人的。”
在今天的7萬面前,8000這個數字,根本不夠看。
表面上,狗患升級如此忽然。很多人疑惑了:哈爾濱的2020,為何如此驚奇?其實,此情此景,由來有自。
早在2007年,哈爾濱市政協委員張琦就在哈市政協十屆四次會議上提交第1117号提案《狗患反映出的問題和解決措施》。對此,哈市公安局治安支隊副支隊長介紹說:
“接到張琦委員的提案後,針對提案中指出的問題和建議,公安部門立即組織了人力對哈市區犬隻進行了清查,公布舉報電話,在公共場所沒收無證犬;并組織有關人員修改現行的養犬法規,對市民養犬實行管理和服務相結合、社會公衆監督和養犬人自律相結合、行政機關執法和基層組織參與管理相結合來遏制城市養犬擾民、傷人的現象發生。2006年5月,将已起草的《哈爾濱市養犬管理條例》上報了哈市政府。2006年12月12日,哈市公安局對張琦委員的提案進行了答複。目前,新的《哈爾濱市養犬管理條例》正在征求市民意見中。”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然而,事實是:早在1996年,哈爾濱就公布了《哈爾濱市限制養犬規定》,而2007年提到的《哈爾濱市養犬管理條例》,到2011年底才通過,2012年才施行。
那麼,2007年之前在幹什麼?而2007年之後又在幹什麼?
有條例,沒執行。有承諾,無後續。花團錦簇,敗絮其中;疾風暴雨,表面文章;擊鼓傳花,持續經年。
遷延至今,公害釀成,已是積重難返,治理成本高昂。
哈爾濱曾經是有國際地位的“遠東大都市”,尚且如此,其他城市中,恐怕也不免有一些同病相憐、難兄難弟。
有道是: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但,更根本病症,還不是狗患在各個城市普遍發生,也不僅僅是城市行政效能低下之痼疾,而是:治理狗患的方向,錯了。
先看事實:就全球來說,早在2008年之前,北美、日本、澳洲、歐洲地區,幾乎完全控制住了狂犬病;中歐、東歐及中亞國家,年發病數已降到個位數。這張是世界衛生組織官網上2008年全球狂犬病風險分布圖,信息量很大:
也就是說:以今天的醫療衛生水準,狂犬病風險,是可以徹底消滅的。
同期的我們呢?2009年,由衛生部、公安部、農業部、國家食藥監局四大部委聯合發布的《中國狂犬病防治現狀》(這也是我所見最新、最接近今天的同題報告):根據我國人用狂犬病疫苗的使用量,估計全國(不含港澳台)每年被動物傷害的人數超4000萬人。
另,2018年,我在呦呦鹿鳴寫過一系列關于疫苗的文章。調研時注意到了一個信息:長生生物公司年報顯示:2017年生産狂犬疫苗355萬人份,國内第二,占23.19%。由此倒推,355/0.2319=1530.8萬人份。
從以上兩組數據看,粗略估計,中國每年打狂犬疫苗的人在1000萬-4000萬之間。
狂犬病高風險的我國,與完全控制住狂犬病的北美、歐洲地區的區别在于:北美、日本、歐洲地區的疫苗大多是給貓狗打的;我們,生産巨量疫苗,但大多是給人打的。 這背後是動物管理的嚴格與規範程度。
狗患本質是人患。看起來,治理方向朝向“人”,是對的。可惜,我們對“人”的理解偏離了邏輯:我們給受害人打疫苗,而這個疫苗常常還不管用(有打了狂犬疫苗仍然病發身亡的案例)。
我們放過了誰?放過了施害人。
據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疾病預防控制局《2019年全國法定傳染病疫情概況》,2019年,狂犬病發病數290例,死亡276例。往前看,2018年發病數422例,2017年516例,逐年減少。如今,從哈爾濱市情況看,2020的真相又難以預測了。
很多人責怪狗,乃至恨狗。然而,狗有什麼錯呢?狗是人類的朋友,是人類最早馴化的動物(亞洲最早),一萬多年來,一直陪着人類。在許多管理好的地方,狗并不成為問題。有人拿菜刀殺人,我們能怪菜刀嗎?
比如,11月2日,黑龍江日報記者去一些寵物醫院采訪,有些狗主人,即便是帶愛犬來治病、打疫苗,也沒有拴繩戴嘴罩的習慣。不少居民在沒有拴繩的情況下遛狗,其中就有明令禁止飼養的大型犬類,以及随地大小便。“小區業主經常為此發生激烈争吵,也有要動手的。”
哈爾濱市南崗區西典家園小區,一條小狗撲向一個女孩,女孩踢了小狗,狗主人不幹了,咬掉了女孩耳朵。
狗撲向女孩還可以理解,但這狗主人咬掉女孩耳朵又當作何解釋呢?狗永遠是狗;人有時不是人。
哈爾濱之外,各地咬傷孩子的案例比比皆是:
與此同時,各地咬傷人事件後狗主人拒絕賠償,拒絕道歉,乃至根本不露面的案例,也比比皆是。
2020年9月,我介紹了南京定林苑業主王志群的故事(見呦呦鹿鳴《我們,為什麼就管不住一條狗?》)。為了解決小區狗患,王志群不斷報警,報警11次;不斷起訴,官司從區法院一路打到了江蘇省高院。他認為,問題始終得不到解決的症結是警方的目标并非解決問題,而是為了出警而出警。“多次出警處置存在明顯不當、不妥、不足,導緻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卻至今解決不了一個小問題。”
王志群不斷提出訴求,被視為不和諧的麻煩制造者,但真正的麻煩是他制造的嗎?他應該被感謝才對。
城市治理,看起來是一個“綜合工程”,實際上沒那麼複雜,通過一隻狗就可以穿透,并提綱挈領。
我這幾年在呦呦鹿鳴就這個問題寫了很多篇文章了,反反複複都在說一個觀點:
控制狂犬病的方向,不應是給人打針,而應是給狗打針。解決狗患,方向也不是狗,而在養狗人中那一撥沒有公德不守公約的人,以及,城市管理系統本身。
很多讀者恐怕都看膩了吧,在嫌我啰裡啰唆毫無新意了吧。
但是,每年數以千萬計的針,本來可以不打的;那些每年報告案例中死于狂犬病的幾百人,本來可以不死的;各地平民被狗咬而出現的心理陰影,本來可以不出現的;因狗而起的人群撕裂,本來也是可以避免的……
問題一直在那裡,既然看到了,我又怎能忍住不說呢?
那些遛狗不栓狗繩不鏟屎的人,那些棄養貓狗始亂終棄的人,那些在城裡養狗不辦狗證不給貓狗打疫苗的人,那些虐待貓狗的人,那些自己的狗到處吓人還說“我家的狗不咬人”的人,那些咬傷人後連醫藥費都不出的“主人”……不要說他們是愛狗,他們隻是僞裝自己混入愛狗者的圈子。連人都不愛,怎麼會愛狗?
面對他們,又怎能忍住不發火呢?
以及,那些發了狗證不管狗的人,那些自己不承擔法定管理責任反而讓愛心人士去賠錢背鍋的人,那些用五年才更新養狗條例的人,那些更新條例後又不予執行的人,那些裝模做樣信誓旦旦的人……
面對他們,又怎麼能忍住不生氣呢?
恐怕以後還是不得不說、不得不談吧。
但是,朋友們,不要恨狗,至少不要把狗放在恨的第一位。狗患的本質,是人患。怎麼辦?第一,有管理責任的人,轉變思想,調整方向;第二,有執行責任的人,落實法規,嚴肅問責;第三,養狗人,勇于發聲,敢于出手,把不文明的養狗人剔出去。
嗯,好好治治該治的他們,在文明問題上,也應該有一條鄙視鍊。否則,哈爾濱十月驚奇就會永遠驚奇下去,而且蔓延各地。
20201103呦呦鹿鳴
呦呦鹿鳴:“每天一千字”發起人,倡導“日拱一卒,隻為蒼生說人話”;曾任新華社《瞭望東方周刊》主筆、《網絡傳播》執行主編、無界新聞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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