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漫步野外放聲吆喝,于林間荒野、湖濱河畔、黃土高坡,粗粗狂狂、無遮無攔地來他一嗓子。迎着噴薄而出的朝陽,面對連綿起伏的群山,抑或遠眺銀裝素裹的雪國,啊——呵呵、啊——呵呵,嗷嗷嗷嗷嗷……直抒胸臆,吐故納新,渾身輕惬舒爽,一整天心情舒暢。
古人也愛吆喝,不過表達得很含蓄,常常把吆喝稱為“嘯”,“長嘯”“吟嘯”“嘯詠”“嘯傲”“嘯歌”,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直“嘯”得抑揚頓挫、纏綿悱恻、恣意潇灑、壯懷激烈。
在《詩經》裡,“嘯”,是人們抒發情感的特别方式,而且多為女性用嘯表情達意。《召南·江有汜》雲:
江有沱,之子歸,不我過。
不我過,其嘯也歌。
《小雅·白華》曰:
嘯歌傷懷,念彼碩人。
不論是被遺棄還是被思念,這些女子都心懷憂怨,發而為嘯。其他古籍中,也常能看到美女作嘯的記載。《列女傳·仁智篇》載:
女倚柱而嘯,旁人聞之,莫不為之慘者。
這裡說魯國的漆室之女因憂念邦國,倚柱而嘯,而且很有感染力。三國時期著名文學家曹植其《美女篇》有句:
羅衣何飄飄,輕裾随風還。
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
美女衣袂飄飄,婀娜多姿,一顧一盼都給人留下迷人的光彩,長嘯時呼出的氣息芬芳如幽蘭,怎能不令人為之傾倒啊!
到了後來,這種音調既清越,用意又含有若幹神秘色彩的“嘯”,逐漸從女性那裡進入了文人的生活圈。《說文解字》對“嘯”的解釋為:“嘯,吹聲也。”《辭海》裡釋為:“撮口發出長而清越的聲音。”《古代漢語辭典》也釋為:“撮口作聲。”從這些解釋可以看出,“嘯”後來意思演變成了類似現代的“吹口哨”。三國蜀國丞相諸葛亮喜歡“吹口哨”,“每晨夜從容,常抱膝長嘯。”到了魏晉南北朝,“吹口哨”成為文人的一種時尚,似乎不會吹嘯就不是真正的文人。
在魏晉諸多人物中,皆風行吟嘯,以表現自己的名士風度。最有代表的,是“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他“嗜酒能嘯”,其“嘯”可“聞數百步”,阮籍還發明了“指嘯”。《晉書》載,他和當時的另一文人孫登都是著名的長嘯大師,二人曾赴蘇門山相互比賽“吟嘯”,聲若鸾鳳之音,在山谷久久回蕩。《世說新語》提及的謝安“吟嘯自若”、謝鲲“傲然長嘯”、周顗“嘯傲”,他們敢在大庭廣衆下“長嘯當歌”,反映出魏晉名士超凡脫俗的一種孤傲清高心态。而陶淵明《飲酒詩》所說的“嘯傲東軒下,聊複得此生”,《歸去來辭》中的“登東臯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雖不言傲,而傲世之态,已盡在其中。
唐代之後,“嘯”的意義更為廣泛,形式也多種多樣,多指大聲地發出高而長的聲音,或清越激昂,或幽咽悱恻,或妙曼輕唱,變化多端的嘯聲蘊含着古代文人豐富的情感。
清亮的嘯聲裡,我們感受到那種返璞歸真、閑适自得之情。唐代山水田園詩人王維在《竹裡館》裡長嘯:
獨坐幽篁裡,彈琴複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仿佛讓人置身深山竹林中,聽竹聽泉,聽月聽琴,塵慮皆空,物我兩忘,天人合一。唐人賈島在秋月裡翹盼嘯客呂逸人,吟道:
逸人期宿石床中,遣我開扉對晚空。
不知何處嘯秋月,閑著松門一夜風。
——《夜期嘯客呂逸人不至》
想那友人在朗朗秋月下悠悠長嘯,是何等恣意暢快啊!南宋詞人張孝祥在洞庭湖的一葉扁舟上“獨嘯”,口占一曲:
短鬓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
盡挹西江,細斟北鬥,萬象為賓客。
叩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念奴嬌·過洞庭》
這悠揚的嘯聲宛若一首小夜曲,流淌在美妙的湖光月色的意境中,令人神思幽遠,心馳神往。
激昂的嘯聲裡,我們體味到那種坦蕩不羁、慷慨悲壯之情。詩仙李白愛笑,更喜“長嘯”,他“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不管不顧,任性倜傥,酒入豪腸,立馬“七分釀月光,三分嘯劍氣”,遊山玩水去了。到了泰山南天門:
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銀台。
天門一長嘯,萬裡清風來。
一聲慨然長嘯,萬裡清風都在呼應,那種居高臨下的壯闊與藐然之氣令人啧啧稱贊。
南宋初年的朱敦儒也遊曆泰山,他的“嘯”有一種怅然之感:
赤松認得虛空,便一向、飛騰缥缈。
直上蓬瀛,回看滄海,凄然長嘯。
——《柳梢青·水雲照》
這是壯志未酬、山河異樣之感啊!而抗金名将嶽飛一首《滿江紅》首句令多少人熱血沸騰:
怒發沖冠,憑欄處、潇潇雨歇。
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一聲“仰天長嘯”,淚眼空濛,胸懷激烈,一個豪氣幹雲、頂天立地的抗金英雄形象躍然紙上。
幽咽的嘯聲裡,我們品悟到那種凄婉幽怨、愁苦悲憤之情。曹植在《雜詩(其三)》中描繪了一位年輕女子思念戍邊丈夫的凄苦之境:
西北有織婦,绮鎬何缤紛。
明晨秉機杼,日晷不成文。
太息終長夜,悲嘯入青雲。
她是一位心靈手巧的織婦,一聲“太息”纏綿凄恻,在長夜裡萦繞不絕;一縷“悲嘯”哀怨動人,在雲天裡袅袅如煙。唐代的白居易垂釣之時,悠然長嘯,發洩悲憤之情:
臨水一長嘯,忽思十年初。
三登甲乙第,一入承明廬。
浮生多變化,外事有盈虛。
今來伴江叟,沙頭坐釣魚。
此詩應是詩人被貶為江州司馬時所作,宦海沉浮、仕途得失、人間冷暖、世事盈虛,盡在臨水的一聲長嘯之中。南宋的陸遊一生颠沛流離,到了晚年境況更是窘迫,他在《霜風》一詩中說:
身老嘯歌悲永夜,家貧撐住過兇年。
眼看到了歲寒之際,暖床厚被都沒有預備,連粥食都要向鄰人賒借,家境衰敗又遇兇年,我這垂老之人隻能無可奈何,在漫漫長夜裡嘯歌。
悲也罷,喜也好,哪怕愛過恨過、哭過痛過,人生在世,莽莽蒼蒼,都是過往雲煙,何不“獨此一長嘯,故人天際行”?
我們不妨向古人學習,高興時哼着小曲,“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失意時款步故園,“頓灑塵喧意,長嘯滿襟風”;悲憤時把酒當歌,“倚劍呼黃鶴,遽然發長嘯”......
灑落任性,率真自然,豈不優哉樂哉、不亦快哉!
-作者-
劉琪瑞,男,山東郯城人,一位資深文學愛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聲》《鄉愁是彎藍月亮》和小小說集《河東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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