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石”是個人的綽号。他本姓石,因為身材高大,又排行老大,所以本村的人都叫他“大老石”。因為我故事寫得較長,姑且就叫“小傳“”吧。我之所以寫他的故事,因為他的死代表了一個城中村農耕時代的終結。
我們村是一個典型的城中村,大部分人依靠租賃房子、做生意,都過上了相對富裕的生活,但也有人相對窮點,其中就有“大老石”家。但他的貧窮并不是懶惰造成的。其實他很勤勞,也很節儉,從來沒穿過一身像樣的衣裳,也沒見過他隔三差五叫上幾個朋友坐飯館搓一頓。那麼,是什麼原因造成他的貧窮呢?
假如要問:我們村最吃苦耐勞的人是誰?那麼100%的人都會推舉大老石。村民雖然都是農業人口,但現在幾乎無地可種,也沒人願意在地裡刨食。而大老石是個例外,他一直包種着村裡十幾畝地,當然也不交農業稅。機井都廢棄了,基本靠天吃飯。他秋種夏收,晾嗮糧食,是村裡唯一的地道農民。村裡的小孩現在都分不清韭菜和小麥了。
大老石身上具有一種驚人的耐受力,他是最能吃苦的,飯量也大得驚人,他也以此為豪。别人吃飯用碗,他用瓷盆,生人見了常豎起大拇指,啧啧稱贊。上世紀70年代的一天,街道上來了一個賣甑糕的小販,眼看還有小半鍋剩在鍋裡。一堆人農閑無事,不知怎麼就和賣甑糕的杠上了。許下賭注:如果誰能一個時辰吃完剩下的甑糕,分文不取,反之照價買單。圍觀的人面面相觑,無人敢試。大老石從人群外擠進來,衆目睽睽之下,硬是将半鍋甑糕裝進自己的肚子裡。小販垂頭喪氣,自認倒黴。而大老石吃是吃進去了,卻難以消化,挺着肚子被村人用一扇門闆擡進了人民醫院。幾十年來,這件事情一直成為村裡人津津樂道的經典,是那個饑餓年代給人留下的最深刻的記憶。
大老石絕對是個好勞力,渾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勁,一天到晚忙個不停。他做着市場的清潔工,幾十年如一日。一大早别人還在夢裡,他就開始打掃市場的垃圾。商販出攤了,他才回家吃早飯。一撂下碗,就跑到地裡侍弄莊稼。這原是十幾畝耕地,已經被征用了,開發商還沒進來。他秋種小麥,夏種玉米,除草,施肥。每當玉米快熟時,他就把煮好的玉米用三輪車推着,在街道上、市場門口叫賣:“熱玉米,一塊錢兩個。”傍晚,他又推着車子把市場的垃圾清理走。我有時看他一直幹到晚上九、十點,街道上都沒人了,隻有他在塵霧彌漫中揮舞着掃把。
大老石經常被一些父母引用來教育子女:你看人家,受得多大的苦!可做子女的,并沒一個服氣,他們認為他已經落伍了。現時節光靠下苦是行不通的。
的确,大老石如此的不惜力,勤勞,但他家的日子并沒有富裕起來,甚至不斷地被其他人超過并遠遠甩在後面。一方面,改革開放以後,大部分人的思想和經濟行為已經受到商品經濟的影響,紛紛發揮地區優勢,由務農向經商、辦廠轉變,快速緻富起來。但大老石仍保持着老農民的思維,守着土地不放。“種菜不如賣菜,賣菜不如做菜”。土地帶給他的收益遠不及别人做生意來得快。當大家對種地都陌生時,他依然如此執着。另一方面,他家的負擔太重,五六口張嘴,都靠他一人養活。他又不會做生意,也不會轉包土地,掙錢的路子少,花錢的人多,很難攢下錢。當别人家紛紛蓋起樓房時,他還是幾間大瓦房,也沒有租房的收入。
也許看到别人的日子好起來,大老石的妻子心裡急。一急腦子就出現了問題,患上了精神疾病。她自稱是神仙下凡,把家裡擺成佛堂道場。經常在街道上“布道”,還跑到村委會鬧着要修廟,又是唱又是跳。大老石聞訊趕來,默默撥開人群,忍着妻子的拳打腳踢和唾罵,将她連拖帶扛領回家。我很少見他罵妻子,總是默不作聲的。但有一次他憤然大罵,日娘老子地罵。不是罵妻子,是罵老天不公,怎麼讓他攤上這些事?大兒子原先思維正常,人也好強,但家裡的煩心事和日子的困窘,使他忍受不了,又無法擺脫。慢慢地腦子吃了力,人變得喜怒無常,也沒有得到及時治療,病漸漸重了。
“屋漏偏逢連陰雨”。大老石攤上這些煩心事,真是欲哭無淚。他也不會流淚,這是一個出名的剛強漢子,硬是挺住了。每天照顧老的招呼小的,負擔更重了。可是,他仍然咬着牙把房蓋了,前後兩層樓。家裡多了收入,還給大兒子找了一個外地媳婦。一年後,大老石抱上了孫子,愁眉不展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模樣。
大兒子的情況卻越來越差。他骨瘦如柴,已經不能說成句的話,也不認識人了,滿臉胡子也不知道刮,隻知道坐在屋檐下默默地抽煙,一根接一根。兒媳婦提出“嫁漢養漢”的辦法,減輕家庭負擔,但大老石堅決不同意。這事要是傳出去,他的老臉往哪擱?他自信:隻要他有一口氣在,他就能養活大兒子,這種事以後休提。當他望着一動不動木樁似的兒子時,臉色黯淡下來,心裡吃起了力。是啊,擱誰又能釋懷呢?
大老石已經50多歲了,頭發稀拉拉的,過早花白了。原先挺拔得像根電線杆子的腰闆也有點駝了,顯得比實際年齡大許多,但他依然辛勤勞作。我常常想:他家的事如果攤在我頭上,也許早被壓垮了。但大老石沒有被不幸的人生擊倒,也不企求世人的同情和憐憫。他的弟妹都在本村,他從不主動伸手求助,用鋼鐵般的肩膀把所有的一切自己扛起來。吃飯時,他依然端着瓷盆,蹲在自家門口或鄰居家的門道,邊吃邊聊天。閑時他也端一缸子酽茶,邊抽煙邊品茶,逗路過的孩子開心。對他來說,這時就是最幸福的時刻。茶是“滿山跑”,煙是“窄闆猴”,但他已經很滿足了。對生活他沒有太多埋怨,而是默默接受了這一切。
跨入 21世紀,人沒有技術很難在社會上立足,當然能玩轉人際關系的人也混得不錯。大老石沒有文化,除了種地之外,他還有一項技術就是挖墓穴。他是我們村“首席掘墓人”。多少老人百年之後,就躺在他挖的墓穴裡。遇見老喪,也是他最忙、最有價值的時候。主家管飯,集體出錢,黑白加班地幹,最多兩天時間,一處有明堂、暗堂的陰宅就大功告成了。下葬的時候,村長吊根繩子看穴,挖墓的下去擺正棺材位置,然後封堂口。大老石咬開一瓶白酒,咕隆咕隆大半瓶子下去,然後全噴在堂口燃着的紙上,火焰蹿得老高。這也是一個信号,幾十條鐵鍁的土一起倒下,大老石從頭到下成了土人,上面的人哈哈大笑。這是葬禮全過程中唯一可以調笑的儀式。用不了一個時辰,一個墳包就形成了。
大家往回走的時候,大老石已經坐在主家的上席上酒足飯飽了。這項工程交給大老石主家最放心,因為他挖的陰宅絕不會塌,也不會在有“熟堂子”(埋過人的地方,農村人講究,嫌埋了先人有晦氣)的地方挖。這是他的職業操守。農村實行火化以後,就那麼一個匣子,淺淺地一挖,地上做個記号就行了,也沒有技術含量了。村裡老人走了,有時叫他挖個小号的,有時不叫。再過幾年,村委會建紀念堂後,骨灰盒有了供養的地方,大老石的技術再也派不上用場了。
中國人口衆多,勞動力向來是廉價的,更何況技術含量低的勞動。勤勞未必能緻富的例子很多,但勤勞不會餓肚子卻是一個真理。大老石不缺吃,但要發家就很難了。他不會經營人際關系,也不會發揮地區優勢經商,固守着農民的思維,土地情結嚴重,已經落伍了。近幾年,因為妻子經常燒香拜佛,通了“神道”,順便擺個小攤,賣些香蠟、燒紙、冥票、寒衣,也算是“專業對口”了。清明節、農曆的十月一前後,他家生意極為紅火。許多有同情心的人繞路也要買他的。買個放心,買個心安。是啊,村裡誰家沒有他幫忙呢?我也買過好多次,因為是熟人,每次他都多搭兩沓燒紙。現在想起來占這種便宜,真不應該。每次經過市場時,看到攤子前面“石家香火”幾個字,不知為何,我心裡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前年春天,大老石吃飯時總感到喉嚨梗塞,吞咽困難。停工了一天,到大醫院一查:食道癌。已經到了晚期。回家後,他一天天消瘦,幹不得重活,隻得辭了掃地的工作,去醫院做放療、化療。每天早晚時,他也和鍛煉的老人去公園、馬路上轉轉,有時去街道上照看一下攤子。這一段時光也許是大老石成人後最清閑的日子了。不用早出晚歸,不用下地幹活,每天早晨還喝上了牛奶。開始,他能喝上一大碗,後來連半碗也喝不完了。臉上成了死人般的灰色,頭發全白了,亮晶晶的。他的眼睛也失去往日的光芒,半睜半閉着,漸漸聲音也出不來,說話就像一陣細風吹過,聽不清說啥。但大老石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恐懼和慌亂,這個剛強的人兒似乎把生死看得很透,他平靜地等待着那一天到來。也許,死亡對他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吧。
有一種進口的針劑,挺貴。注射後大老石能吃一些飯,精神好點,就到家門口曬曬太陽,默默地看忙碌的人群,似乎在回憶着過去的歲月。寒風吹過,刮來幾片落葉。他掙紮着起來,拿起掃把緩慢地揮幾下,彎下腰費力地用簸箕撮起。一小會兒,他的額頭已有大顆的汗珠滾落,在陽光下閃着亮光。他長歎一聲,笑着對鄰居說“斃了。”
這期間,村裡又有幾個人或得了要命的病走了,或者壽終正寝,又有許多新生命降臨到世上。世界原本如此,周而複始,生生死死。離了誰地球照轉,唯有精神不會消亡。偉人如此,凡人亦如此。我經常聽到活着的老人提到我的祖父。他的為人和事迹,仍然被津津樂道。但他隻是一個老農民,辭世已經二十多年了。有的人死後,就像沙漠上的腳印,一陣風吹過,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老石再次向世人展示了他驚人的耐受力和毅力。他的病扛了近兩年,時好時壞,但他沒有躺在床上等死。在這期間,他光光彩彩打發女兒出嫁,又托人說媒為二兒子娶了一個媳婦,漢中的姑娘,水靈靈的,一眼看出是個聰明伶俐女子。當然這些事都是在親友和鄉親的幫忙下完成的。他完成了人生兩件大事,似乎看到了家族的未來希望,精神上是愉悅的。沒事的時候,他領着大兒子在門外曬太陽,在街道上散步,和兒子輕聲說話。也許是老天開眼,也許是大兒子知道了父親的病,覺得這個時候他應該承擔點什麼。他聽話了,由人理了發,刮去胡子,在家幹點簡單的家務。他的意識漸漸清醒了,出門的時候,碰見熟人簡單地打個招呼,還主動去街道上看攤子。大老石笑了。
有時我多麼相信奇迹會發生在大老石身上,因為媒體上經常有癌症康複的報道。但這次奇迹并沒有發生,可惡的癌細胞無情地吞噬着他的生命和精力。他吃得越來越少,人也失了形,走不動路了。這個堅強的人兒害怕自己倒下,找了一個木棍支撐他高大的身軀。幾分鐘的路程,他走走歇歇,要用半個多小時。有時他拄着木棍在自家院子轉圈,緩慢的,一圈又一圈。他是多麼留戀着這個家啊!
但是,他終于倒下了。我探望過一次,我并不想描述他臨終前的樣子,隻在心裡說:一個好人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大老石的葬禮簡單而隆重。幾乎所有村民都參與了,包括在外工作的,很多人眼裡都含着淚水。我也實實在在幫了兩天忙,送他最後一程,來表達對這位鄉黨的尊敬和緬懷。
當時,我忽然想起了幾句外國詩歌:“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請不要悲傷哭泣……一切都将過去。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就會到來”。“我要扼住命運的喉嚨”,大老石做到了。
老石叔,你活得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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