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大霧裡得意忘形
――鐵凝
後來我在新遷入的這座城市度過了第一個冬天。這是個多霧的冬天,不知什麼原因,這座城市在冬天常有大霧。在城市的霧裡,我再也看不見霧中的草垛、牆頭,再也想不到霧散後大地會是怎樣一派玲珑剔透。城市的霧隻叫我頻頻地想到一件往事,這往事滑稽地聯着豬皮。小時候鄰居的孩子在一個有霧的早晨去上學,過馬路時不幸被一輛霧中的汽車撞壞了頭顱。孩子被送進醫院做了手術,出院後腦門上便留下了一塊永遠的“補丁”。那補丁粗糙而明确,顯然地有别于他自己的肌膚。人說,孩子的腦門被補了一塊豬皮。每當他的同學與他發生了口角,就殘忍地直呼他“豬皮”。豬皮和人皮的結合這大半是不可能的,但有了那天的大霧,這荒唐就變得如此地可信而頑固。
城市的不同于鄉村,也包括着諸多聯想的不同。霧也顯得現實多了,霧使你隻會執拗地聯想包括豬皮在内的實在和荒誕不經。城市因為有了霧,會即刻實在地不知所措起來。路燈不知所措起來,天早該大亮了,燈還大開着;車輛不知所措起來,它們不再是往日裡神氣活現的煞有介事,大車、小車不分檔次,都變成了蠕動,城市的節奏便因此而減了速;人也不知所措起來,早晨上班不知該乘車還是該走路,此時的乘車大約真不比走路快呢。
我在一個大霧的早晨步行着上了路,我要從這個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我選擇了一條僻靜的小巷一步步走着,我慶幸我對這走的選擇,原來大霧引我走進了一個自由王國,又仿佛大霧的灑落是專為着陪伴我的獨行,我的前後左右才不到一米遠的清楚。原來一切嘈雜和一切注視都被阻隔在一米之外,一米之内才有了“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氣派,這氣派使我的行走不再有長征一般的艱辛。
為何不作些騰雲駕霧的想象呢?假如沒有在霧中的行走,我便無法體味人何以能駕馭無形的霧。一個“駕”字包含了人類那麼多的勇氣和主動,那麼多的浪漫和潇灑。原來霧不隻染白了草垛、凍土,不隻染濕了衣着肌膚,霧還能被你步履輕松地去駕馭,這時你駕馭的又何止是霧?你分明在駕馭着霧裡的一個城市,霧裡的一個世界。
為何不作些黑白交替的對比呢?黑夜也能阻隔嘈雜和注視,但黑夜同時也阻隔了你注視你自己,隻有大霧之中你才能夠在看不見一切的同時,清晰無比地看見你的本身。你那被霧染着的發梢和圍巾,你那由腹中升起的溫暖的哈氣。
于是這阻隔、這駕馭、這單對自己的注視就演變出了你的得意忘形。你不得不暫時忘掉“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的人間訓誡,你不得不暫時忘掉臉上的怡人表情,你想到的隻有走得自在,走得稀奇古怪。
我開始稀奇古怪地走,先走他一個老太太趕集:腳尖向外一撇,腳跟狠狠着地,臀部撅起來;再走他一個老頭趕路:雙膝一彎,兩手一背——老頭走路是兩條腿的僵硬和平衡;走他一個小姑娘上學:單用一隻腳着地轉着圈兒走;走他一個秧歌步:胳膊擺起來和肩一樣平,進三步退一步,嘴裡得念着“嗆嗆嗆,七嗆七……”走個跋山涉水,走個時裝表演,走個青衣花衫,再走一個肚子疼。推車的,挑擔的,背筐的,閑逛的,都走一遍還走什麼?何不走個小瘋子?舞起雙手倒着一陣走,正着一陣走,側着一陣走,要麼裝一回記者拍照,隻剩下加了速的倒退,退着舉起“相機”。最後我決定走個醉鬼。我是武松吧,我是魯智深吧,我是李白和劉伶吧……原來醉着走才最最飄逸,這富有韌性的飄逸使我終于感動了我自己。
我在大霧裡醉着走,直到突然碰見一個迎面而來的姑娘——你,原來你也正踉跄着自己。你是醉着自己,還是瘋着自己?感謝大霧使你和我相互地不加防備,感謝大霧使你和我都措手不及。隻有在霧裡你我近在咫尺才發現彼此,這突然的發現使你我無法叫自己戛然而止。于是你和我不得不繼續古怪着自己擦肩而過,你和我都笑了,笑容都濕潤都朦胧,宛若你與我共享着一個久遠的默契。從你的笑容裡我看見了我,從我的笑容裡我猜你也看見了你。刹那間你和我就同時消失在霧裡。
當大霧終于散盡,城市又露出了她本來的面容。路燈熄了,車輛撒起了歡兒,行人又在站牌前排起了隊。我也該收拾起自己的心思和步态,像大街上所有的人那樣,“正确”地走着奔向我的目的地。
但大霧裡的我和大霧裡的你卻給我留下了永遠的懷念,隻因為我們都在大霧裡放肆過。也許我們終生不會再次相遇,我就更加珍視霧中一個突然的非常的我,一個突然的你。我珍視這樣的相遇,或許還在于它的毫無意義。
然而意義又是什麼?得意忘形就不具意義?人生又能有幾回忘形的得意?
你不妨在大霧時分得意一回吧,大霧不隻會帶給你豬皮那般實在的記憶,大霧不隻會讓你悠然地欣賞屋檐、凍土和草垛,大霧其實會将你挾裹進來與它融為一體。當你忘形地駕着大霧沖我踉跄而來,大霧裡的我會給你最清晰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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