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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說,癌症來的時候靜靜悄悄,不聲不響,一旦長大,摧枯拉朽。
主任說,住院沒有意義,她自己也想回家。老年人這種情況,都想回家。
主任遲疑一會兒,又說,運氣好的話,能撐到新年。
他開出杜冷丁,告訴劉十三,按照惡化程度,前兩個月她就很疼,撐到現在,已經不用管劑量大小,三小時一支,打在脊柱上。
外婆入院後,劉十三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閉上眼,就想,王莺莺現在會多痛?
鎮痛泵打完,她都痛到哀号。那前兩個月,她做飯的時候,會有多痛?她在家等待的時候,會有多痛?
他不敢想,念頭一起,難受得喘不過氣。
主任最後說:“一次不能開太多,用完過來取。高蛋白開兩瓶,吊命用。收拾好東西,去辦出院手續吧。”
回到病房,王莺莺打過鎮痛泵,睡着一會兒,醒了,小口吃着程霜剝的龍眼肉。
劉十三聲音是啞的:“外婆,我們回家。”
王莺莺鼻下挂着氧氣管,精神不錯,聽說能回家,開心地催程霜扶她起來:“早說不要進醫院,耽擱幾天,趕上下雨。”
她伸出胳膊,讓程霜給她穿外套,“最怕過個髒年,地都掃不幹淨。”
劉十三用手掐自己大腿,心痛得不行,勉強開口:“我去辦出院手續。”
他一出房門,王莺莺垮掉似的,身子一軟,程霜趕忙扶她緩緩往後靠,王莺莺搖頭,喘息着穿好衣服,坐在床邊。她幹瘦的手,抖着去抓程霜的手,說:“小霜,外婆知道你的事,我去找羅老師聊過天。”她把程霜的手貼着胸口放,用盡全力貼着,似乎要用蒼老的身體去保護什麼,說:“别怕,小霜别怕,你這麼好的姑娘,老天爺心裡有數的,不會那麼早收你的。”
程霜眼淚嘩地下來了。
她笑着說:“外婆,我撐了二十年了,醫生都說是奇迹,你也可以的。”
王莺莺一隻手握着她,另一隻手去替她擦眼淚:“外婆不成了,就想告訴你,你要喜歡那小子,是他的福氣。你要不喜歡,就别管他,随他去,外婆留了錢給他,他能活下去的。”
程霜眼淚吧嗒吧嗒,王莺莺把她的手貼上自己的臉,程霜發現手心也是濕漉漉的,外婆也哭了,那個耀武揚威的王莺莺哭了。
程霜抱住她,懷裡的身體又輕又瘦,她哽咽着說:“外婆,你沒事的,我們都能活很久的……”
王莺莺笑了:“知道了,傻孩子,那,外婆就不說謝謝你了。”
在女孩的懷裡,老太太輕柔地說:“因為啊,一家人。”
回家後,王莺莺時而迷糊,時而清醒。清醒的時候,她讓劉十三取她照片,去年補辦身份證拍的,說這張照片好看,頭發梳得時髦,留着放大當遺像。
講到自己好看,她口氣還很得意。
頭腦模糊的時候,劉十三緊緊握住她的手,老太太手心冰冷,一滴汗都沒有。她會無意識地流眼淚,說天太黑,走路害怕。劉十三把家裡的燈都打開,她還是說太黑。
臘月二十三,這幾天莺莺小賣部都有熟人。年長的婆嬸們知道,喪葬的事劉十三不懂,一個個自發地忙前忙後。劉十三守在卧室,大家奇異地保持安靜,沒有吵醒睡着的王莺莺。
街道辦的柳主任告訴劉十三,他請了和尚,劉十三道過謝。
昏睡幾天的王莺莺突然咳嗽一聲,醒了,劉十三趕緊湊過去:“外婆,我在這兒。”
王莺莺瘦得皮包骨頭,輕微地喊:“十三啊。”
“外婆,是我。”
“我的外孫啊。”王莺莺手動了動,劉十三深呼吸,彎腰,臉貼着她的臉。
王莺莺說:“我的孫媳婦呢?”
王莺莺沒頭沒腦冒出這一句,劉十三一愣,旁邊程霜一直聽着,這時候握住王莺莺的手:“我也在呢。”
王莺莺轉動眼珠,看着兩個年輕人,說:“你們結婚嗎?”
程霜說:“結的。”
老太太說:“什麼時候?”
程霜說:“馬上。”
王莺莺笑了,笑意隻回蕩在眼裡。她松開劉十三的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支錄音筆。她遞不動,攥着錄音筆,擱在床邊。
王莺莺仿佛很累很累,咕哝出最後一句:“十三,小霜,你們要好好活下去,活得漂漂亮亮的。”
然後她閉上了眼睛。屋内哭聲四起,一名和尚雙手合十,掌中夾着念珠,快速念起經文。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利哆毗迦蘭帝,阿彌利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2
王莺莺臘月二十三走了,雲邊鎮已經滿滿過年的氣息。賣場放着《恭喜恭喜你》,街角孩童炸起零散的爆竹聲,人們身上的衣服越來越鮮豔,年輕人陸續返鄉,笑容洋溢在每一張面孔上。
臘月二十四葬禮,和王莺莺有交情的,都來幫忙,人依舊少,快過年了,普通人還是害怕晦氣。劉十三拒絕了一切儀式,他隻想讓王莺莺好好躺着,好好休息,好好在這個院子裡,能平靜地度過最後一夜。
臘月二十五火化,劉十三心中空空蕩蕩,一絲裂痕悄悄升起,疼得渾身都麻木了。但他沒有哭,他和程霜忙所有的事情,他要挺住,不然王莺莺會罵他。他甚至忘記了,程霜也沒經曆過,女孩戴着黑袖章,咬着牙和他一起撐着。
臘月二十六夜裡,飄起細密的雪花,清晨白了連綿的山峰,街道滿布腳印。除了超市,隻剩賣兔子燈的、爆竹店和臘貨鋪子營業。家家戶戶開了自釀的米酒,随便一個窗戶,都會飄出來蒸汽和腌菜肉絲包子的香味。小雪帶點冰珠,和着人們的歡聲笑語,在小鎮飄了一天。
臘月二十九小年夜,程霜掀開劉十三家門口的白布幡,屋檐挂着白條,滿院子的雪沒鏟,眼内全是一片白。正屋門檻後,花圈靠着台子,桌台上擺一幅老太太的黑白遺像,哪怕這幾天日日相見,她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明天除夕,也是王莺莺的頭七。《天氣預報》說,晚上暴雪,上山的路政府用護欄封了。但劉十三一聲不吭,小心翼翼整理燈籠,萬一哪支蠟燭沒有芯子,點不着。
雪太大,上不了山,挂不了燈。程霜知道,但沒有勸他,無聲地蹲在他身邊,跟着整理燈籠。天黑後,程霜沒走,和劉十三一起,肩并肩坐在靈堂前,守好最後一夜。
後半夜,程霜頭耷拉在門框上,被凍醒,她起身,腿腳一陣酸,走到院子,一擡頭,鵝毛大雪撲落,燈光中翻飛不歇,跌在身上也不融化。
劉十三坐在桃樹下,默不作聲,全身是雪,頭發衣服白了,不知道已經多久。
程霜坐到他身邊,沒有伸手去替他拍掉雪花,默默守着,讓夜空無數潔白不知疲倦地墜落。
慢慢地,院子裡的兩個人,變成雪人。
年三十,大雪封山,不能給王莺莺點燈,鎮上的人陸續冒雪而來,靈堂前鞠躬。劉十三和程霜一一回禮,送走大家。下午兩三點,就沒人來了,畢竟是除夕,盡早表了禮,還要過年。
黃昏時分,天就黑了。路燈打亮飛舞的雪花,爆竹震天響。小孩子成群結隊,提着花燈,到處拜年,到誰家喊一聲新年好,就收到一個紅包。歡笑聲,勸酒聲,阖家團圓有說不完的話,彙聚成河,流淌在雲邊鎮的街道。河流繞開一個院落,院内白素在寒風中擺動。
劉十三輕輕抱住程霜,說:“謝謝,羅老師會等你的,總得回去吃個年夜飯。”
程霜搖頭:“她說讓我看着你,我不走,怕你犯傻。”
劉十三勉強扯下嘴角,說:“怕我去點燈?不可能的,封路了,這麼多燈籠,我一個人怎麼挂。”
程霜認真地說:“如果你要去,我陪你。”她鼻子凍得通紅,昨夜雪中坐了半宿,渾身濕了,也沒回去換衣服,白天一個一個鞠躬回禮,這會兒臉上浮起不正常的紅暈。
劉十三說:“會感冒的,你回去洗個熱水澡,我就在這兒,不走。等你來了,我們一起把燈籠挂院子裡。王莺莺那麼厲害,看得見的。”
程霜哆嗦着往掌心呵了口氣,點頭說:“好,那你等我。”
3
彎腰鑽過山腳的護欄,鞋子陷進雪堆,劉十三把一盞燈籠系在腰上,奮力拔出腳,電筒光柱随他吃力地動作,一陣亂晃。他深吸一口氣,開始爬山。
這條山路,他上下過無數次。春夏秋冬,山巒綠了又黃,他見到沿路不同的色彩。大雪紛揚,原來山白色的時候,每一步都那麼艱辛。劉十三喘着氣,膝蓋以下濕透,心髒跳得飛快。他不能停,一停,羽絨服裡的汗水會把人冰僵,刀割一樣。
一腳下去,腳脖子就沒了。身後的腳印,隻能依稀看見十幾個,一溜順着山道,蓋住隻用幾分鐘。劉十三摔倒的次數都數不清了,從第二次開始,他解開燈籠,抱在懷裡,怕被壓壞。雪深不好走,一摔,陷進雪裡,也滾不下去,隻是整個人爬起來,太吃力了。這跟自己的人生真像,咬牙已經沒有用了,摔不死,爬不動,自己喊着加油,挪一步拼盡全力。
一個多小時的山路,雪夜中,劉十三爬了七八個鐘頭。
劉十三踩到山頂的雪,鞋子不見了。他癱了一會兒,艱難地起身,手腳凍得失去知覺,連續試了幾次,才把燈籠挂在樹枝上。
他喃喃自語:“王莺莺,我沒本事點亮整條路了,就挂一盞,山頂挂一盞,你肯定能看見的。”胸口内兜幾個打火機,還有一瓶火油。劉十三點着燈籠,賣燈的師傅說,這盞防風,貴五十。
微弱的火苗,跳躍在山巅,驅開一圈小小的夜,圍着它四周,雪花晃悠悠。
樹底下碎石塊簡單搭好,撿些粗細不一的樹枝,澆上火油,劉十三點了堆粗糙的篝火。靠着樹幹,圍巾包住腳,頭頂就是随風搖晃的燈籠,劉十三昏昏睡着。
雪停了。
4
劉十三醒來的時候,被人緊緊抱着。天色蒙蒙亮,篝火熄掉,山巅寒風逼人,他揉揉眼睛,看見程霜撲閃着眼睛,渾身裹得球一樣,正用一個小暖爐焐他的臉。
她笑嘻嘻地說:“我比你聰明,帶裝備了。在家我就知道不對,穿了兩條秋褲才出門。果然,你上山了,還想騙我。”話出口,雖然她假裝輕松,聲音卻是抖的。
劉十三拿過小暖爐,抓在手心,焐她的手:“很冷吧?”
程霜癟着嘴,淚水從眼底漫上來,放聲大哭:“太他媽的累了,嗚嗚嗚嗚,我爬了他媽的十個鐘頭,嗚嗚嗚嗚,鞋子掉了好幾次,嗚嗚嗚嗚……”
劉十三手忙腳亂替她擦眼淚,手凍得僵,不聽指揮,擦得笨拙。程霜不管不顧,哭着喊:“外婆呢,外婆能看見嗎,她能找到路嗎?劉十三,我好難過啊,我怎麼這麼難過,外婆能找到路嗎?你說啊……”
雲的邊緣帶上金黃色,天際緩緩變亮,朝日從雲間拱出來,霞光無聲蔓延,翻騰的雲海似乎就在腳下。
山頂穿破雲層,兩人仿佛站在一座孤島上,海浪湧動,霧氣彌漫。島上鋪滿白雪,一棵樹上挂着熄滅的燈籠,雲海之間孤立無援。
“将來要是我考不上大學,就回來幫你看店。”
“說不定我活不到那時候。”
“外婆,你去過外邊的,山的那頭是什麼?”
“是海。”
“老家就這麼好?”
“祖祖輩輩葬在這裡,才叫故鄉。”
“外婆,你會不會永遠陪着我?”
“外婆在的,一直在。”
望着這片山間的海洋,劉十三心想,我沒有外婆了。是啊,以後沒有人舉着笤帚,滿鎮子追他。沒有人一把掀開被子,拖他去吃早飯。沒有人叼着煙,拍他的後腦勺。沒有人擦着汗,在雲邊一家小賣部搬着箱子,等自己的外孫回家,一等就是一年。
眼淚終于滾出眼眶,努力壓了好幾天的悲傷,轟然破開心髒,奔流在血液,他嘶啞地喊:“王莺莺,你不夠意思!王莺莺,你小氣鬼!王莺莺,你說走就走,你不夠意思!”
5
柳絮一飄,春天不容置疑地到來。不管什麼乍暖還寒,柳絮就是飄了,飄遍雲邊鎮。人們放下去歲的哀愁喜悅,告訴自己,新的一年真正開始。
莺莺小賣部也沒凝固在冬天,暖風執意吹拂,把嫩葉的影子吹上雪白的牆壁,吹開了桃花。第一朵花苞冒出來的夜晚,樹下的劉十三打開那支錄音筆。
“喂?喂?”
王莺莺的聲音,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試着:“十三啊?”
他回答:“嗯。”仿佛外婆站在面前跟他說話。
錄音筆的聲音很清晰。
十三,外婆有幾句話想跟你說,怕你不自在,就錄下來了。等我走了,你自己一個人聽。那,如果有一天你媽回來,我是等不到了,但萬一她肯回來,你碰到的話,幫我跟她說,我不怨她,讓她别太難過,她永遠是我的女兒,我永遠都盼着她好。
她去哪兒,嫁到再遠的地方,回不回來,都是我的女兒。
記住啦,别瞎講八道,你媽不容易,别怪她。她走那天,我在樹底下埋了一壇酒,等她回來,你陪她喝,就當我陪她喝的。
還有啊,老李的鐘表鋪,我賣了。錢彙過去,老李不肯收。他說,給雲邊鎮小學的學生買保險,住在小鎮二十多年,人走了,留點印子吧,為鎮上小孩做點事情。我不會搞你那些單子,存折在床頭櫃,如果你有空,去幫老李填一填。兔崽子,别亂花,不然揍死你。
還有什麼來着,哎,差不多了,怎麼關掉啊這個東西……
錄音筆裡傳來一陣窸窸窣窣,嘀地一響,雜音戛然而止。
劉十三仰起頭,三月的星空清澈。望着星群隐去,薄雲漸亮,他站了整個晚上。那天之後,桃花紛紛鑽出來,長大,花萼綻裂,花瓣細細伸展鋪開,薄薄地晃成一片粉紅。
連續一周,程霜拿來學生資料,劉十三默默填着單子。兒童意外險不貴,每份兩百多,老李頭的錢足夠交三年。八百多份了,不知不覺離一千份已經不遠,但劉十三并不惦記。這些是一個老人對這片土地的心意,他留給住了二十多年的這座山間小鎮。有一天,劉十三發現,工作群裡侯經理不見了。侯經理離職還是調職,他沒問,那個賭約在他心中,早就不複存在。一筆筆努力談下來的單子,發往公司,他已經正常地領着工資。
6
三月底,花瓣憑借自身微小的重力落下,打着旋,悠悠地墜到地面,積成一層粉紅色。
程霜帶了份早飯,炖蛋、速凍水餃、一個洗幹淨的蘋果。她照常把飯盒遞給劉十三,腳步卻沒離開。
程霜說:“跟你講點事,怕以後沒機會。喂,認真點,背下來,不許忘記。”
她自顧自地說:“十一歲那年,爸媽決定搬去新加坡,他們說機會再渺茫,也要試試看。我不願意去,寫了張字條,說對不起,讓他們再生個活潑健康的孩子。”
劉十三扭轉頭,看見女孩頭發上飄下幾片桃花瓣。
“小姨跟我關系好,我自己坐車逃過來,遇見你。雲邊鎮多好啊,那麼溫柔那麼美,數不清的蜻蜓、螢火蟲,山上還能采到菌子。喂,你怎麼走神了,是不是在想牡丹!”
劉十三一怔,牡丹?這名字陌生起來了,他呆住,以為刻骨銘心永世不忘的人,已經不再記起。
上次想念牡丹是什麼時候?不知道了,也許是他賣完保險累得倒頭就睡那天,也許是毛婷婷結婚那天,也許是擔心王莺莺太難受,輾轉難眠那天。
他忘記牡丹,忘記的天數多了,再度加載記憶,連她長什麼樣都有點模糊。原來他并不如自己所想般深情,也不如自己所想般頹廢,真正的劉十三,一直在努力活下去。
程霜冷哼一聲:“其實我覺得,雲邊鎮最好的是你。那時候,你傻不拉叽給我帶東西,我起早一睜眼,想,劉十三這個傻蛋今天會帶什麼?你這麼笨,隻有我能欺負,别人都不行。後來,爸媽給小姨打電話,我接了,我媽哭着說,她對不起我,沒給我健康的身體,她求我回去,說有一點希望也要堅持。我想,那試試,隻要我活着一天,他們就還有幸福。”
程霜嘻嘻一笑:“我很早熟吧?”
劉十三笑不出來,他闆着臉:“說慢點,我怕背不住。”
程霜白他一眼:“我去了新加坡,做檢查,等報告,做手術,再複查。一年又一年,待的地方隻有醫院和家。我說就算死,也不能當個文盲死了,于是爸爸請了家教。做作業的時候,我想着,你是不是上初中了,是不是上高中了,有沒有遇到野蠻的女孩子,還記不記得我?”
她悠悠地說:“我居然活着,一直活着。二十歲那年,媽媽跟我開玩笑,介紹男孩子給我。我想,自己永遠不知道能否有明天,突然死了,男孩子豈非很傷心?那我多麼對不起他。”
瞥了眼傻看着她的劉十三,她嘿嘿一笑:“我想來想去,要是我的男朋友是你,那就不會覺得對不起了。然後呢,二十歲生日前,我又溜出去了。
“你的地址,小姨告訴我的。誰知道啊,我帶上所有積蓄,漂洋過海去看你,跑到你上大學的城市,你居然真的不記得我了!”
程霜氣鼓鼓,劉十三嘿嘿撓撓頭:“你不也沒認出來。”
程霜哼了一聲,說:“你這個白癡,果然被别的女孩子欺負,那我要罩着你嘛,本來想把那個女孩子打一頓,怕你不舍得,就送你去見她。
“隻是我爸媽來得太快,來不及跟你告别,就被他們抓到帶回去。”
劉十三輕聲問:“你是不是不能出醫院?”
程霜點頭:“那當然,天天得去。這輩子我就出來過三次,一次四年級,一次二十歲,還有一次,就是這趟啦。真好呀,每次都能找到你。”
劉十三微微發抖,眼眶酸了,他沒想到,開朗的程霜從沒接觸過外面的世界,他更沒想到,她每次冒險,都為他而來。
程霜滿不在乎,得意地說:“放心,這次不是偷溜出來的,吃藥沒意義了,手術安排在四月,所以放我自由行動。”
四月。劉十三心一顫。他不敢看程霜,他知道,失去這個女孩的時刻,似乎越來越近。
程霜拍拍裙子,裙褶裡掉落花瓣,她站直,含淚笑對劉十三:“所以,我要走啦。”
說完這句話,女孩的眼淚控制不住大顆大顆滾落。
劉十三呆呆的,他不能說别走。
女孩哭着說:“你不許跟我一起走,不許,如果手術失敗了,我死了,我會覺得對不起你。”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是我走了,你怎麼辦,誰給你送飯?誰幫你找資料?你這麼沒用,廢物一樣,你發誓,你給我發誓,你會好好吃飯……”
程霜從沒這麼哭過,球球被帶走,外婆去世,雪夜爬到山頂,她都沒哭得這麼慘,因為她再難過,都惦記着,要安慰劉十三,一切會好的。
她哭着說:“你又懶,又傻,脾氣怪,說話難聽,心腸軟,腿短,沒魄力,也就作文寫得好點,土了巴叽,他媽的,我怎麼會喜歡你,可我就是喜歡你……”
曾經另一個女孩,兩年前平靜地對劉十三說,你挺好的,什麼都不用改,你是個好人,但我們不适合。
劉十三撥開她沾在臉上的發絲:“你這麼哭,好醜啊。”
程霜又哭又笑:“你才醜,你醜出天際,世界第一醜。”
劉十三說:“我這麼差勁?”
程霜點頭:“對,你很差勁,一無是處,可我就是喜歡你,從小時候開始就喜歡你。”
劉十三向着桃花樹舉起手掌:“我會好好地吃飯,睡覺,活下去,活得越來越好,好到不得了。”
聽完他的誓言,女孩蹦蹦跳跳到門口,轉身,說:“最後兩句話。第一句,别來找我,如果我活着,肯定會來找你,不管你在哪裡,我都會找到你。”她伸手比畫,雙臂張開,“因為你呀,是我生命中那麼亮那麼亮的一縷光。”
女孩對劉十三露出明媚的笑容,笑容耀眼:“第二句,如果下次再相見,我們就結婚吧。約好了?”
劉十三用力點頭,無比鄭重:“好。”
程霜離開的時候,春風穿過雲邊鎮,花瓣紛飛,好像幸福真的存在似的。
7
辭職之後,劉十三申請到給福利院當義工的資格。負責他的春姐知道他跟球球的關系,叮囑他:“如果義工表現出對某個孩子的偏愛,會傷害到其他孩子。”
劉十三點頭答應,偷偷跟球球這麼說過,兩個人便有默契,在旁人眼裡隻是普通的友好。
趁其他小朋友沒注意,劉十三會朝球球擠眉弄眼。小丫頭郁郁不樂的臉上,這時才能浮現出淡淡的笑容。
一次球球在走廊喝酸奶,劉十三在廊下除草,兩人都沒看對方,低着頭聊天。
“來這裡之前,鎮上的小孩說我是神經病的女兒,殺人犯的孩子。我爸爸明明沒殺人,但他真的不對,真的犯法了,所以我也不會和他們打架。”
如果有人路過,隻會看到球球捏着酸奶盒子,小腿在走廊欄杆上一蕩一蕩,自言自語着什麼。
她身後戴草帽的青年義工停下工作,他聽到,球球第一次主動提起王勇。
球球吸溜一口酸奶:“到這裡雖然吃不飽,可沒人會說你。好多小孩連爸媽都沒見過,身體還不好。比起他們,起碼我沒生病。”
劉十三迅速擡頭瞥了下球球,七八歲的小女孩,表情成熟得如同大人,她說:“所以你不要擔心啦,難道你一直在這兒陪着我?義工不賺錢的,你要是變成窮光蛋,我可不管你。”
劉十三扶扶草帽,埋頭繼續除草:“拉倒吧,我來第一天,是誰高興得直哭?再說,義工服務期隻有一個月,我下次來隻能明年咯。”
聽完這句話,球球沉默會兒,跳下欄杆,氣呼呼地把空酸奶盒丢進垃圾桶,一溜小跑走開。
劉十三在的一個月,球球的表現出乎意料。原以為小霸王到了孩子堆,肯定作威作福,結果她不吵不鬧,甚至還被别人欺負。
食堂發飯,球球的餐盤被另一個小朋友碰掉。她還沒說什麼,小朋友先哭起來,喊來保育員,說球球拿盤子丢她。
劉十三忍不住想出來做證,球球微微沖他搖頭,跟保育員說對不起,是她沒端穩餐盤。
保育員教育幾句,拉着那個哭的小朋友坐到另一桌。
劉十三重新拿餐盤給球球,扣上一份白菜炒肉,低聲問她:“為什麼不說實話?”
球球仰臉看他,露出讓他心酸的笑容:“要是跟他吵架,以後怎麼辦?你又不會一直在這裡。”
劉十三懂了,從球球進福利院那天開始,她就再也沒有靠山,沒有親人,所以她必須懂事,小心地保護自己。
他走的那天,小姑娘一節課都心不在焉,不停往窗外看。
劉十三收拾好東西,正要走出校門,春姐來告别,遞給他一張紙,是球球寫的第一篇作文。
春姐說:“老師讓小朋友們寫喜歡的動物,别的孩子寫小貓小狗,你猜球球寫的什麼?”
球球寫的是劉十三。
“我最喜歡的動物叫劉十三,他個子不高,非常窮,長得有點帥。”
春姐笑開花:“她居然寫你,哈哈哈哈,她一定特别喜歡你。我把這篇作文留下來,給你做個紀念吧。”
劉十三謝過春姐,跟她揮手告别。
8
劉十三頭靠車窗,手裡拿着一張紙,放在腿上。他閉着眼睛,車子一颠一颠,開向遠方,一滴淚水滴落紙張。
這個動物很奇怪,他家開小賣部,經常給我帶好吃的。小賣部在山裡,就像住在了雲朵邊上。小賣部裡還有太婆,和另外一個動物,我也很喜歡,叫程霜。
我愛你,
你要記得我。
——《雲邊有個小賣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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