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生活在農村,見到老鼠是不害怕的。村裡的孩子沒一個害怕老鼠,倒是一些大人們經常會露出驚恐的表情,人活出了歲數,敬畏的東西少了,生出的恐懼反倒多了。
小小的老鼠在人類面前處于絕對的弱勢,可它鬼祟猥瑣的樣子太容易使人想到别處:欺騙、背地裡使絆子、陰損等等。鄉下的老鼠和人一樣為了生存活着,它們的劣迹,不過是人們把城裡“碩鼠”的品格轉移到了它們身上,城裡“碩鼠”們惹不起,你小小的鄉下真老鼠我還打不得嗎?老鼠真是天下第一号的背鍋俠。
老人們說老鼠愛偷油,這場景我沒見過。可能是我兒時農村儲存胡麻油的器皿比之從前有了改善,老鼠在無數次嘗試後放棄了吧。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老鼠,是在六歲時候。一隻小老鼠沿着炕沿奚奚索索,打雷都炸不醒的我竟然被它吵醒,醒來後它就趴在我的頭頂,彼此正對着眼睛。我沒有驚呼哭泣,它亦從容不迫繼續前行。我眼瞅着它順着牆邊下了炕,鑽進櫃底消失不見。天亮後說給奶奶聽,奶奶眉頭一皺:“又鬧鼠了?唉,得抓個貓娃子回來。”
貓娃子不是随時有,奶奶在村裡問了一圈不得,隻好抱了姑姑家的老貓回來先對付一下。老貓是真老,老到失去了對家的依戀,來我家不見認生,也不鬧騰,甚至允許我各種“欺負”它,奶奶說老貓見識多不和我計較,要是小貓,早抓我了。
老貓占據了炕頭一角,除了吃飯,每天的活動範圍不離炕,要麼在炕上打盹,要麼在窗台上曬太陽。我抱着它到老鼠消失的櫃子邊,使勁兒将它推入櫃底,希望它盡忠職守,可沒一會它便從櫃底鑽出,懶洋洋地跳回炕頭。我多次試驗均告失敗,去找奶奶告狀,奶奶拍了我一巴掌:“男孩子家家告什麼狀?人家有自己的活法,你别管。”奶奶的話讓我一度認為,老人和老貓心有戚戚,之間有默契。
老貓在,老鼠真的絕了迹。不要說見到,連動靜都再沒出現過。這時候奶奶才和我說,老貓有貓氣,不用抓不用叫,老鼠能感覺到。面對小貓,它們有僥幸,面對老貓,隻能舉家搬走。老貓在家待了一年多,某天突然消失。奶奶不找不尋,歎口氣道:“唉,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找地兒去了。”
接替老貓的是隻五個月大的小狸花貓,還真如奶奶所說,盡管有小狸花貓在此,老鼠卻又出現了,小狸花和老鼠的鬥争,持續了很多年方告結束,按貓的年齡,小狸也變成了老狸。
家裡的老鼠隻有一種,反正在我看來沒什麼區别。地裡的老鼠則分了好多種,需要辨認。村裡人不懂鼠類的目屬,在他們看來,長得像老鼠的都是老鼠。那會地裡常見的有黃鼠狼和黃鼠,這也是孩子們首先需要認識的兩種。黃鼠狼是禁止打殺的,理由是它捕老鼠,有傳說。黃鼠是禍害,見着就打。可惜田野草灘過于寬闊,即便有了大人們允許,張牙舞爪的孩子也追不上黃鼠。但我們可以順藤摸瓜找到黃鼠洞,回去報告,算是大功一件。
為啥是“大功”呢?大人們灌黃鼠,吃。灌黃鼠總是興師動衆,水拎兩桶以上,人聚三五個,尾随的孩子一大群。到了黃鼠洞邊,有經驗的人先擴擴洞口,然後灌水,有的黃鼠止一個洞口,有的則有兩個。據大人們說,一個洞的,是我們隻發現了一個,另一個在隐蔽處。黃鼠洞着了水,不一會黃鼠鑽出,高手拿手一摟便能抓一個,一般人用鐵鍬拍,“邦”的一聲暈一個。
孩子們不讨厭黃鼠,這家夥眼睛大大的,還有個可愛的外号“大眼賊”,大人們拿它下酒也是嘗個鮮,不讓孩子吃。灌黃鼠的行動在某年忽然終止,據說是臨近的某地發現了鼠病的存在,人們害怕,黃鼠逃過來自人類的劫難。
不常見的還有瞎老和嚎嚎。瞎老是鼹鼠,太注重自己的形象,發型很酷,酷到遮住了小眼睛,讓它原本不好的視力雪上加霜。嚎嚎是土撥鼠,洞口大,不怕人,也許正因為它憨憨的壯膽子,導緻它十分少見。見了瞎老,我們會看上一會,覺着它行動有意思,畢竟白天能見它的時候少。見了嚎嚎,躲得遠遠的,據說它身上病最多,人們傳言鬼子當年拿它做實驗,專門留下來害人,不知真假。
田地裡最多的,自然是田鼠。在我看來,田鼠是追求自在的家鼠,個頭稍大些而已。聽父親說,饑餓年代人們秋收後會去刨田鼠窩,大窩能翻出來十來斤糧食,人們特别痛恨,發現了,糧食沒收,鼠家滅門。
鄉下的老鼠生存頗為不易,除了貓和人,它們還有無數的天敵:狐狸、咕咕有(貓頭鷹)、不知是鷹還是鹞子的鳥類,如不是它們有誇張的生育能力,怕是難以延續。
在我十多歲的時候,鄉下的老鼠突然減少,發現這一現象的是老人們,唯有他們還在關心小房裡囤着的糧食。老人一說,人們紛紛認可,瞎老、嚎嚎幾乎絕迹,黃鼠少見,黃鼠狼難覓蹤影,家裡的貓總得人喂才能吃飽,半夜也聽不到了咕咕有叫。大家夥分析,是農村的人越來越少,老鼠們一看,算求,跟着進城吧。老人聽了吹胡子瞪眼:“瞎說啥?城裡能有鄉下自在?以我看,就是草少了,地沒人好好種了,肥藥打的多了。你們想想,是不是家裡跳蚤啥的都少了?都藥沒了。”
沒過幾年,鄉下開始退耕還草,年輕人全部進城打工,産量不高的田地沒人願意折騰,化肥農藥皆不用,散點種子,能長出來就長出來,長不出來不指望。各類老鼠又重新多了起來,黃鼠在草灘裡來回竄,狐狸兔子跟着來。順便說一句,鄉下人對兔子沒啥好印象,說這玩意長得可愛,其實和老鼠沒啥兩樣,又能生又能吃。怪異的是,多起來的老鼠似乎放棄了人的家,不管有貓的沒貓的莊戶,老鼠已是難得一見,不知是這些年它們學會了隐蔽還是怕極了人類,或者,它們看到家中盡是老人,如同嗅到了老貓氣,不敢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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