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裡抱着孩子,腳下點着節拍,嘴裡哼着歌謠。
“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舒緩的歌謠裡,孩子的眼,似睜非睜,似睡非睡,像夜幕中遠天裡閃爍的星仔。
“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半是歌謠半緣夢,把我的思緒渡回了遙遠的童年。
童年啊,有些記憶,美得勝過童話。
外婆家離我家不遠,步行也就十來分鐘的路程。那個時候,姊妹們都喜歡去外婆家玩,不單單是因為外婆家離得近、孩子多,外婆總會變戲法似的給我們兜裡塞好吃的,還因為一夥孩子可以跟在長輩們身後去坡上的樹林裡自由玩耍,更是因為無數個夏夜裡,外公會給我們講《牛郎織女》的故事。
記憶裡,外婆的聲音是響亮的,像一束明晃晃的陽光。每每去外婆家,隻要我的身影出現在外婆家的院壩裡,總能聽見外婆從堂屋裡遠遠傳來的欣喜而脆響的招呼。
“我外孫女兒來啦!”
一會兒功夫,幾個舅舅家的姊妹兄弟就陸陸續續從各家屋裡鑽出來。我便在一夥孩子的簇擁下一起跨過外婆家堂屋的那道高高的木門檻,跟在外婆後頭奔進外婆的房間。
外婆的屋子裡有一張黑色鬥櫃,櫃門和抽屜上都挂着圓圓的銅環。看孩子們都聚在屋子裡,外婆就彎腰拉開一扇櫃門,從櫃子深處掏出一包吃貨,一一分給我們。這些吃貨,有時是瓜子,有時是麻餅,有時是時令的水果,最多的是酥果。我也最喜歡酥果,這些食指粗細食指長短,周身沾滿白糖的酥果,咬在口裡,酥脆香甜,像極了外婆呼喚我時脆響的聲音和浮在眉眼間的笑。
每回分完吃貨,孩子們眼巴巴地看見紙包裡空空蕩蕩了,才肯一窩蜂似的散開,我也跟着跑開。等我玩夠了,跑累了,獨自回屋找外婆時,外婆總會拍幹淨我身上的灰,擦幹淨我的手,變戲法似的又給我手裡塞一些。我時常好奇地問外婆還有沒有?外婆總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說還有還有,家裡有個聚寶盆,東西放進去就會長滿的。
我也時常把外婆再給我的吃貨拿出去在表兄弟姊妹們面前顯擺,等我把一夥人帶進外婆屋裡問外婆再讨要的時候,外婆時常變了臉色,大着嗓門吓唬其他的孩子們:“走走走,都出去,哪有那麼多,不是都給你們了嗎?”也有膽子大的不願走,伸長手臂圍着向外婆讨要;也有一兩個趁外婆不注意,自己去開櫃門尋找。外婆被一群活猴兒般的孩子實在纏得沒辦法了,就一邊呵斥一邊随手抓起一旁的蒼蠅拍或者趕蚊蟲的拂塵,高揚起來假裝狠狠地左打右打。一群孩子這才罷休,慌亂地四散開來,逃也似的從外婆屋裡蹿出來。我知道外婆不會打我,常常站在一邊,笑着看落在最後的一兩個在外婆響亮的呵斥聲中倉皇跑掉的狼狽樣。
哎,那時的我也夠調皮的了,哪曉得自己的這些做法會給外婆帶來怎樣的後果和麻煩!
夏日裡天晴的午後,如果外公或者哪個小舅舅上坡,我都會纏着跟上。那個時候,我是把外婆家後頭的長滿松樹的坡地一律叫做山的,我喜歡那些坡地裡的神秘。風吹過松林的呼嘯讓我害怕,也讓我着迷。每次穿過一片一片的松林時,我都要走在前頭或者中間,一路小跑着,一路張望着,害怕冷不防溜出來一條蛇或者一隻狼,盡管我從來沒有遇見過。
一些稀奇古怪的植物,我也是在這些樹林裡和坡地上識得的。那些長在松林間被孩子們稱作“莖棒棒”的植物的根是可以吃的,我們一夥孩子會淘寶似的把它們從土裡掏出來,用手捋掉上面的泥,剝掉皮,放在嘴裡大口地嚼,仿佛那就是世上最美的味道。
我還認識了一種長相奇特叫做“指甲草”的野草。它的名字的來由也很有趣。相傳天上的一位神仙從這裡的上空經過時突然内急,于是忙下雲端,看四面無人,就蹲下方便,哪知被一株無名小草紮了屁股。神仙一怒,伸手将這株小草掐了一指甲。後來,這坡上長出的這種草,身上一節一節,都如指甲印一般。
那時,我對這種草的神奇傳說簡直入迷,常常在它們身上一節節找尋神仙的指印,一一對比。如今,“指甲草”的名字和傳說還清晰地記得,可真正讓我遇見了,我可能已經認不出它們了。
那些時候,常常白天沒玩夠,晚上我也賴着不想回。所以很多個夏夜似乎也都是在外婆家裡度過的。但有時候,我也會鬧性子,大半夜的要回家,好在我們家離外婆家不遠,縱使不想住下了,無論哪個長輩,騎上自行車一盞茶功夫就可以把我送回家。
還記得那次,睡到半夜醒來,我怎麼也不肯留在外婆家。我哭鬧不休,吵着鬧着要回家,要媽媽。無論外婆怎麼哄我,哪怕把鎖在櫃子裡的糖果都拿出來哄我,我也哭鬧不止。萬般無奈下,外婆讓外公叫醒隔壁的舅舅,甯是讓舅舅黑天半夜騎自行車把我送回家裡。
那些在外婆家的夏夜,隻要不下雨,傍晚時分,外公早早就搬出一架馬紮椅子,拉開來放在院壩中間。外婆見馬紮椅子安好了,便搬來一張小方桌,給外公端來一個擱了茶葉的茶杯,提來一壺開水,準備好一把蒲扇。一切就緒,外婆再給自己端一把藤椅,拿一柄驅蚊的拂塵,坐下來一邊悠閑地搖着手裡的拂塵或者蒲扇,一邊等外公。我們一群孩子,三三兩兩,吆五喝六,要不了一會兒功夫,也跟着端來各自的小闆凳,把外公、外婆團團圍住。
天上,星光點點,流螢飄飛。院壩裡,外公的故事,和着杯子裡的悠悠茶香,像夏夜的涼風,一陣一陣,輕輕淺淺地飄進我們的耳朵。
“從前,地上有個放牛娃叫牛郎。天上,有個仙女叫織女。。。。。。”
外公的聲音,緩慢、低沉,像一盞閃閃爍爍的宮燈,把我們引進了一條通往古老神話傳說的幽巷。
“外公,牛郎的哥哥嫂子為什麼不喜歡牛郎?”
“外公,我也想養一條像牛郎的牛那樣的牛。”
“外公,織女好辛苦啊!”
“外公,王母娘娘真壞!”
“外公,兩個娃娃找不到媽媽了!”
“外公,七夕這天喜鵲都去給他們搭橋了嗎?”
“外公,我們也種一棵葡萄樹吧,等它長高了,我就蹲在下面,聽牛郎和織女說悄悄話。”
。。。。。。
多少個這樣的夜晚,皎潔的月色悄悄灑落在我們身上,流螢的影子在眼前飄飛。外婆手裡的蒲扇拂塵,呼啦呼啦輕搖。外公杯子裡的水,幹了又滿上。樹上的蟬,不叫了。田裡的蛙聲,悄然登場。
不知什麼時候,院壩裡人語漸稀,乘涼的人漸漸少了,身旁的孩子一個個散了,我也趴在外公的腿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多少個這樣的夢裡,我夢見王母娘娘慈眉善目,她沒有拔下簪子化成銀河。我夢見牛郎織女和孩子們,沒有天各一方,他們是在一起,幸福地生活。
夢長,夢短;夢裡,夢外。一晃,我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愛人和孩子。外婆和外公,卻長眠在我曾經無數次留戀過的坡上。
“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我一遍一遍地哼唱,一遍一遍地哼着。
外婆?
外婆,在歌裡;外婆,在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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