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衛八處士》裡,杜甫與昔日好友重聚,他動容地寫下這樣兩句詩: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參(shēn)商,是天上兩顆星星的名字。
參星居于西方酉位(下午五點到七點),商星居于東方卯位(上午五點到七點),兩星一出一沒,永不相見。
杜甫說:
人世間的聚散無常,有時就好像西方的參星與東方的商星般,你起我落,不得相見。
天下間無不散之筵席。
每個人都隻能陪你走一段路,所有的攜手,都指向着别離。
于是有了李叔同《送别》,“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有了許渾《謝亭送别》,“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有了王維《送元二使安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有了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标遙有此寄》,“我寄愁心與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有了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詩人們的送别,或豪壯,或凄美,或惆怅,或灑脫。
但無一例外,都寄托着對朋友最美好的祝福。
詩詞世界
在所有這些祝福裡,我最喜歡的,是唐代詩人高适的兩句詩——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不必憂愁前路沒有知己,天下間還有誰不識得你呢?
它出自高适的名篇,年年入選小學語文課本的《别董大 二首其一》:
千裡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别”是送别、分别;“董大”一般認為是高适的好友、著名琴師董庭蘭。
這首詩約寫于唐玄宗天寶六年(747年)。
這一年的春天,吏部尚書房琯被貶出朝,作為其門客的董庭蘭,也隻得怅然離開長安。
冬,董庭蘭和高适會聚于睢陽(今河南商丘縣南)。
此年的高适43歲,已然到了不惑之年,卻仍然失意落魄。
他以為人到中年的自己,該是功成名就,鮮花着錦、烈火烹油般的錦繡人生。
在官場遊刃有餘,在沙場馳騁無敵。
可現實卻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官場屢屢碰壁,四處漂泊、潦倒落魄的他,甚至窮得付不起酒錢。
夢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人人都渴望“年少有為不自卑”,可絕大多數人,不再年少了,卻依然無為,依然自卑。
董庭蘭和高适的久别重逢,不是兩個事業有成、有房有車中年男子的欣然相聚,會面在高檔飯店,侃侃而談彼此的光輝成就。
而是兩個落魄失意者,多年後重逢,彼此攜着手細細打量着對方。
鬓發有些斑白,衣着有些樸素,眼角眉梢俱是滄桑。
然後似理解、又似安慰般的,啞然一笑。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此時此刻,羅隐的兩句詩用在此處,竟也很是貼切。
然而就是在這樣彼此都狼狽不堪的境遇裡,高适寫下了這樣悲壯而不失意氣、昂揚的詩篇:
千裡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已是日暮時分,落日黃雲,四野蒼茫。
北風狂吹,大雪紛紛而落。
一對久别重逢的好友,短暫相聚後,轉眼又将各奔他方。
天地廣大,人世蒼茫。
這一别,不知我們會否還有重聚之日?不知那時重聚的我們,又是何等模樣。
隻有一句,庭蘭,我想贈給你的,隻有這一句: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這一去,不要擔心前路遇不到知己。
你這樣好,這樣才情橫溢,這樣負有盛名,天下間還會有誰不識得你董庭蘭呢?
好像陳述事實般的肯定,又好像寄予祝福般的深情。
世人常常說:知音難覓,知己難求。
“欲将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嶽飛《小重山》 )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增廣賢文》)
“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曹雪芹《紅樓夢》)
高适又如何不知曉?
被理解,是件幸事,可又是一件多麼奢侈、多麼難得的事。
明知天真,明知幼稚,明知不切實際,可他還是虔誠地為朋友許下祝願——“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我們笑着說再見,卻深知再見遙遙無期。
既然我無法長久陪在你身邊,那麼,我便把世間最好的祝福贈予你:
願你知己遍天下,一生不孤單。
願你前路坦蕩而光明,世人都識得你,都愛你敬你,都理解你懂得你,都為你的琴聲深深着迷。
你我終有一别,而我祝别後的你:
繼續高歌歡笑,迎來一個個全新的開始。
假如要你給朋友一句真摯的祝福,
你會選擇哪一句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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