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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4個太陽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2-19 22:38:46

冬天的4個太陽(多雪的冬天四)1

青青的哥哥捎訊,要我趕緊回家一趟。我的心陣陣緊縮,那個不祥的預感蛇一樣纏着我。

巨才怕我慌中出錯,執意要親自送我。剛到村口,見家門口站了不少人,我的腦袋“嗡”地一聲膨脹了許多,急急往前走,便有哭聲傳來,凄凄的。

不知如何進的家門,媽已直直地躺在炕上,臉上蓋着一張白得滲‬人的紙。弟妹們正在嚎啕。我揭開媽臉上的紙,大聲呼喚着:“媽?媽?”媽仿佛沉沉入睡,睫毛低垂,嘴緊閉,神情安詳。

難道這就是我可怕的預感中的媽媽?生與死究竟有什麼區别?過去曾聽人講,人死就會變成鬼,鬼自然是面目可憎的,可媽媽依然如此恬靜,如此美,她真會這樣死去嗎?我癡癡地想着,沒哭,甚至連些許的悲傷也沒有。倒是同行的巨才哭了,嗚嗚咽咽的,直揪心。我猛然醒悟:我将從此失去媽媽,永遠……上帝,你這慘無人道的東西??我發瘋地撲向媽媽,放聲大哭起來。

十六年來的人間冷暖、世态炎涼,随着這巨大的悲痛變成了洶湧的悲嚎。咀嚼痛苦有時是一種享受,而哭訴痛苦又何嘗不是呢??眼淚,是悲哀的解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擁有這種解藥。

當我止住哭嚎,昏沉沉擡起頭,發現爹正蹲在地上默默地抽煙。越燃越短的煙頭貪婪地灼燒着他焦黃的手指,爹卻全無感覺。幾日不見,他好像更加蒼老了。腰佝偻着,臉上的皺紋像一張山脈走向圖,一雙枯井般幽深的眼沒有半點感情的流露。

我知道,爹很愛媽,這個曾經用一把砍柴斧打死一隻金錢豹的漢子,具有火一樣剛烈的性子,但對于媽媽他卻溫順得像隻羔羊。聽上了年紀的人講:爹是個極好的木匠,由于窮,三十多歲還未成家。後來在鄰縣一有錢人家做活時,被主人家的千金看中,她便是我媽。

媽比爹小十幾歲,年輕、美麗又富有。他們的結合是以媽媽與家庭“斷交”為代價的。直到現在,對于媽的“娘家人”,我心裡隻是一片空白。聽說她現在還有一個哥哥——自然該是我的舅,在城裡做官,但從未往來。

媽常說:“人窮不能志短。”爹則撲下身子,悶悶地做活。“大躍進”那陣,我冒冒失失來到人間,爹未來得及看我一眼,便被拉上山大煉鋼鐵去了。月子裡媽媽無人照管,常被半夜的敲門聲吓醒,落下了心髒病的根。以後爹一邊贖罪般服侍媽媽,一邊牛一樣做活。早些年政策寬松,他可以外出做木活,賺些錢為媽看病。如今,動辄“割尾巴”,爹隻得面朝黃土背朝天,累死累活,最終還是負債累累。媽對爹從不埋怨,總是拖着病體,為爹做些順口的。晚上爹沒回家,她絕不先睡,無論多遲。

一次,雞叫頭遍了,爹還沒歸,媽突然對我說她的眼跳得厲害,怕爹有事。說罷便拉我找爹。我們提着馬燈,沿着爹砍柴走的路,直走到黑松嶺,發現爹血乎乎躺在一棵大樹下,身旁死着一隻金錢豹。原來,爹在砍柴時,被這大蟲襲擊,他力大無比,揮着砍柴斧與豹子惡鬥,身上被獸爪撕下縷縷血口,但那大蟲也被砍下緻命的傷口。事後,爹把豹子賣掉,首先給媽買了一件呢料,而媽則整天服侍着爹,寸步不離。街坊鄰居都說:爹媽的感情比得上董永和七仙女。

可現在……被稱為“人主”的舅舅來了。他身高馬大,一副官樣。爹迎上去,卻沒說出半句話。舅站在媽的遺體旁,輕輕揭開蓋在媽臉上的紙,一直默默地凝望,足有三分鐘,眼圈有些紅,繼而濕。作為哥哥,他也許想起了妹妹許多童年的事,這些久遠的記憶隔着生與死的鴻溝,難免叫人悲傷。舅用手帕擦把眼,轉向爹:“孩子們呢?”爹把我和弟妹們介紹給他,舅用目光逐個把我們瞅了,似要說什麼,卻不曾說出。但我懂得他目光的含意,他是個可以被我們承認的真正的舅舅。舅走時對爹說:“孩子們要緊哪?”

他走後,帳房亮大爺拿着三百元給爹,是舅留的。爹竟跟亮大爺動氣。亮大爺說:“人家曉得你的倔脾氣,才把錢留我這兒,這不是給你和死人的,是給娃們的嘛?”爹長歎一聲,把頭埋在兩隻大手裡。

巨才要走了。村外,棗樹林裡,我倆抱在一起,放聲恸哭,彼此能感到對方身心的顫動。媽出殡的那天是個星期天,這恐怕是我一生中最難忘懷的日子。巨才既沒與家人團聚,也未做臨工掙錢,步行三十裡,為我家的喪事幫忙。青青、楊雅茹也到家看我,雅茹第一次領略山村出殡的場面,哀傷中掩飾不住幾分好奇。

北國的冬天最像冬天,凜冽的風卷起沙粒撲打着行人,不一陣,陰雲密封了天空,棉絮般的大雪随風飄零,天與地頃刻間白茫茫連成一片……

十幾條大漢擡着媽的棺木從村裡走向村外。我和大弟穿着白市布做的孝服,手拄哭杖在前面開道,年僅五歲的小弟也是這身打扮,被人抱了與我們同行。坐在棺木後面牛車上的小妹哭聲最響,泣泣訴訴,悲悲切切,仿佛一隻手在胸腔裡摘你的心。我憋得難受,卻哭不出聲,待媽的棺木跌入那個事先挖好的深坑,突然止不住大哭起來。然而,一鍬接一鍬的黃土把她掩埋了,直堆起一個巨大的墳包。這實在太殘酷了,媽那個孱弱的病體從此将永遠負着黃土的重壓,在這渺無人煙的荒郊曠野,在這永恒的寂寞中……

雪花飄落着,靜靜地覆蓋了墳包的新土。我想媽媽,但我知道,從此我便成了沒娘的娃。我使勁把自己拄過的哭杖插在媽的墳頭,心裡對媽說:“它代表我,永遠陪着你。”

回家時,小弟問抱着他的亮大爺:“媽咋不回?”大弟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你少煩人好不好。”妹妹則在悲哀的臉上擠出親切的笑:“好小四,聽姐的話,媽走親戚去了。”我的心疼得直打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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