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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嬌嬌親謝景行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1-17 01:25:33

沈嬌嬌親謝景行?初夏的天,到了傍晚,滂沱大雨總是突然而至,下面我們就來說一說關于沈嬌嬌親謝景行?我們一起去了解并探讨一下這個問題吧!

沈嬌嬌親謝景行(沈嬌嬌我來娶你了)1

沈嬌嬌親謝景行

初夏的天,到了傍晚,滂沱大雨總是突然而至。

天色陰沉沉的,烏雲壓在端莊大氣的宮牆之上,原先金碧輝煌的宮殿在暗雲籠罩下暗沉下來,仿佛巨大的囚籠,将裡頭的人困得牢牢實實。

寬大的寝殿,紗簾似乎都很陳舊了,落着厚厚的灰塵。本是炎熱的天氣,竟也能覺出些許冷意。地上散亂着衣裳和首飾,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浩劫。

女子半跪在地上,仰頭看着面前的人。

這女子不過而立之年,面容卻蒼老似老妪,眉目間沉沉戾氣,一雙眼睛死水微瀾,肖似遺落許久幹枯的枯井,流不出眼淚,卻又帶着深不見底的恨意。

“娘娘,請吧。”身邊的太監手捧着潔白絹帛,語氣裡是止不住的不耐:“雜家還等着向陛下複命呢。”

沈妙的目光落在太監身上,沉默半晌,才慢慢開口,聲音含着混沌的嘶啞:“小李子,本宮當初提拔你的時候,你還是高公公身邊的一條狗。”

太監倨傲的微微昂頭:“娘娘,今時不同往日。”

“今時不同往日……”沈妙喃喃道,突然仰頭大笑:“好一個今時不同往日!”

隻因一句“今時不同往日”,那些從前見了她畢恭畢敬的臣子奴仆如今可以對她呼來喝去,因為“今時不同往日”,她就要落一個三尺白绫身首異處的下場。往日是個什麼往日,今時又是從哪裡開始的今時?是從楣夫人進宮開始,還是從太子被廢開始,亦或是長公主和親遠嫁慘死途中開始?再是她從秦國人質五年再回宮開始?

“往日”到“今時”,皇後到廢後,不過是因為傅修宜的一句話!這滿朝文武就能變了臉色,這明齊江山就能颠倒黑白!好一個“今時不同往日”!

寝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雙繡着龍紋的青靴停在沈妙面前。往上,是明黃的袍角。

“看在你跟在朕二十年的份上,朕賜你全屍,謝恩吧。”天子道。

沈妙慢慢的仰起頭,看着高高在上的男人,時間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任何印迹,一如當初的豐神俊朗,他是天下明君,名正言順的天子,是她癡戀了二十年的男人,相濡以沫走過來的丈夫。現在對她說:“朕賜你全屍,謝恩吧。”

“為什麼?”沈妙艱難的問。

他沒有回答。

“為什麼,要抄了沈家滿門?”她問。

定王傅修宜,先皇育九子,九子各有千秋,偏太子多病,先皇又遲遲不肯改立太子,皇子奪嫡風雲際會。她愛慕定王風華絕代,不顧家裡的勸阻,終于得償所願,卻也将整個沈家和定王綁在了一塊。

正因為如此,她盡心盡力的輔佐定王,從什麼都不知的嬌嬌女兒到朝堂之事也會參與的王妃,出謀劃策,也終于定下江山。傅修宜登基那一日,立她為後,母儀天下,好不風光。

她以為她是最風光的皇後了,皇子叛亂剛平定,明齊根基不穩,匈奴來犯,鄰國虎視眈眈,為了借兵,沈妙自願去了秦國做人質,走的時候,女兒兒子尚且足月,傅修宜還說:“朕會親自将你接回來。”

五年後,她終于再回明齊,後宮中卻多了一個美貌才情皆是上乘的楣夫人。

楣夫人是傅修宜東征時候遇到的臣子女兒,喜愛她解語懂事,帶回宮中。楣夫人為傅修宜生了皇子傅盛,傅盛深得聖寵,倒是沈妙的兒子,太子傅明,不得聖心。

傅修宜曾經當着滿朝文武說:“傅明性子太柔,還是傅盛肖似我兒。”話裡明明白白的都是要改立太子的意思。

楣夫人讓沈妙有了危機感,在宮中,沈妙和楣夫人鬥了十年。楣夫人屢次占上風,甚至撺掇着傅修宜把親生女兒婉瑜公主嫁給匈奴和親,匈奴人好鬥性狠,婉瑜公主在和親途中就病逝了,當即火化,誰都知道這其中肯定有蹊跷,偏偏身為母親的沈妙無可奈何。

到底還是走到了今日。

傅修宜一封聖旨,沈家謀反,太子被廢,自刎謝罪,她這個皇後也要被廢,得到了三尺白绫。

她隻想問一句:“為什麼?”

沈妙道:“傅修宜,你有沒有良心?你我夫妻二十餘載,我自問沒有對不住你的地方。當初你登基,是我沈家助你,你出征,匈奴來犯,我替你寫降書,你想拉攏的大臣,我跪下來求他輔佐。赴鄰國做人質,其中苦楚煎熬,你回報了我什麼?楣夫人讓婉瑜出嫁,你便拟旨,婉瑜才十六就病逝。你寵愛傅盛冷落傅明,舉朝皆知。現在你屠戮我滿門,死到臨頭,我便問你一句,為什麼?”

“沈妙,”傅修宜皺眉,他的神情沒有一絲動容,仿佛冷酷的雕像一般:“父皇在世的時候便商量對付幾大世家,沈家功高蓋主不可久留,是朕勸着父皇,朕多留了沈家二十年,已經是對沈家天大的恩賜了!”

已經是對沈家天大的恩賜了!沈妙身子晃了一晃,這些日子她哭的太多,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了,她對着傅修宜,一字一句道:“為什麼留着沈家?不是你仁慈,也不是你的恩賜,你隻是想利用沈家的兵權來增加奪嫡的砝碼。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江山一定,你就過河拆橋,傅修宜,你好狠的心!”

“沈妙!”傅修宜怒喝一聲,似是被戳到了痛處,冷哼一聲,道:“你好自為之吧。”說罷拂袖而去。

沈妙伏在地上,握緊雙拳,這就是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在宮中和楣夫人為他争寵,到最後方才發現,不是争寵,是這男人的心從來都沒有在她身上過!那些情話耳語,都不過是逢場作戲的笑話!

她“噗”的吐出一口鮮血。

“姐姐這是怎麼了?看上去好生狼狽。”婉轉的聲音響起。

女子一身鵝黃輕薄小衫,芙蓉面,楊柳腰,模樣頂頂賽天仙,姿勢也優美動人,款款而來。

這是和沈妙鬥了一輩子,也勝券在握的楣夫人。

楣夫人的身後還站着兩名宮裝打扮的女子,沈妙一愣:“沈清,沈玥!”

這是二房和三房,二叔和三叔的女兒,她的兩個堂姐,怎麼會在宮中?

“陛下召我姐妹入宮了,”沈玥掩唇笑道:“五妹妹不必驚訝,原先幾年五妹妹愛替我姐妹打聽人家做媒,如今倒不必了,陛下待我姐妹極好。”

“你…”沈妙心中如翻江倒海,電光石火間似是明白了一些從未想清楚的事情。她的聲音有些不可置信:“你、你們遲遲不嫁,就是為了今日?”

“可不是呢。”沈清上前一步:“當初陛下和我爹三叔達成盟約,隻要說動你嫁給陛下,終有一日,我姐妹二人也會有同樣的歸宿。”

當初沈妙能嫁給傅修宜,二房和三房可不是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如今想來,當初她愛慕上傅修宜,似乎也是二嬸三嬸整日的提起定王青年才俊,才讓她萌生出好感。原來,是一早達成的協議麼?原來,二房三房一早就暗藏禍心,等着今日一切的發生麼?

沈清卻生怕沈妙聽不明白似的,繼續道:“陛下豐神俊朗,我姐妹愛慕已久,偏偏隻有大伯手握重權,不得已隻能讓五妹捷足先登。五妹前些年享了不少福,如今也時辰該到了。”

“沈清!”沈妙突然正起正起身子,高聲道:“陛下抄了沈家,卻讓你二人進宮,二房和三房怎麼會平安無事?”

“二房和三房當然會平安無事啦,”沈玥捂着嘴笑起來:“因為我們是大功臣,大伯造反的證據,可都是咱們兩房大義滅親指出來的。五妹,陛下還要封咱們兩房大官呢。”

沈妙震驚的看着自己的兩位堂姐,道:“你們瘋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沈家是一家人,傅修宜要對付沈家,你們竟然陷害自家人……”

“自家人,五妹,我們可從沒承認大房是自家人。”沈清冷笑一聲:“再說你享受的實在太多了。如今太子已死,公主不再,沈家已亡,你還是早些下黃泉,跟他們團聚吧。”

楣夫人款款上前,微笑着道:“姐姐,江山定了,你也該退了。”

争了十年,沈妙到底是輸的一塌糊塗,輸的太慘,輸的子喪族亡,輸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她恨恨的道:“本宮不死,爾等終究是妃!”

“陳公公,動手吧。”楣夫人沖太監使了個眼色。

身形肥碩的太監立刻上前幾步,一手死死攥住沈妙的脖子,一手将盤子上的白绫套在沈妙的脖子上。用力一扯,白绫撕扯着骨肉,骨頭發出清脆的響聲。

那地上掙紮的女子瞪大雙眼,心中無聲的立下毒誓。

她的兒子,她的女兒,她的父母兄弟,姐妹仆人,沈家上上下下,全都被害了。

傅修宜,楣夫人,沈清,沈玥,所有害過她的人,害過她親人的人,若有來世,血債血償!

是日何時喪,予與汝皆亡!

黑白分明的大宅院,青石闆,朱紅柱,雕花欄杆刻着繁複的海棠花紋。剛下過一夜的雨,雨珠自芭蕉葉上滾着掉進地上的土裡。

桌上的紫金香爐做成精緻的小獸模樣,吐出的香是水木香,在初秋的天聞起來分外清爽。

床上四角都挂了鑲着流蘇的香包,色澤鮮豔。柔軟的榻邊,兩個個子高高的丫鬟正在小心的為床上人扇扇子。

“天涼了掉水裡,發熱了可不得了。姑娘都睡了一天一夜,大夫說這會子該醒了,怎生沒動靜?”穿着青色衣服的丫鬟面上難掩焦慮。

“谷雨,都大半個時辰了,怎麼大夫還沒過來?”另一個紫衣丫鬟道。

“二太太那邊看的緊,這算是醜事,府裡都藏着掖着。”谷雨看了一眼床上人:“夫人和老爺都不在京城,大少爺也不在,老夫人又偏心東院的,白露和霜降去找大夫現在未回,莫不是被人攔住了。這是要把姑娘往絕路上逼啊!不行,我得出去看看。”

話音剛落,便聽得床上的人發出一聲微弱的聲音。

“姑娘醒了!”紫衣丫鬟驚喜的叫了一聲,連忙跑到床邊,但見床上的少女揉了揉額頭,慢慢的坐起身來。

“驚蟄……”沈妙喃喃道。

“奴婢在呢,”紫衣丫鬟笑着握住沈妙的手:“姑娘可還覺得好些了?睡了一天一夜,眼看着熱退了卻不見醒,奴婢還尋思着再去找大夫一趟。”

“姑娘,要不要喝點水?”谷雨遞上一杯茶。

沈妙有些困惑的看着面前的兩人。

她有四個一等丫鬟,驚蟄谷雨,白露霜降,俱是聰慧靈敏的好丫頭。可惜到最後一個都沒能留下來。

谷雨在她當秦國人質時,為了保護她不被秦國太子羞辱,死在了秦國太子手中。白露和霜降,一個死在陪婉瑜和親的路上,一個死在和楣夫人争寵的後宮。

至于驚蟄,生的最為貌美,當初為了幫傅修宜上位,拉攏權臣,驚蟄自甘為妾,以美色成為權臣俯首的一大理由,最後被權臣的妻子尋了個由頭杖責而死。

得知驚蟄死了之後,沈妙大哭一場,差點小産。

如今驚蟄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眉目依舊秀美如畫,谷雨笑盈盈的看着她,兩個丫鬟都是十四五歲的好年紀,讓沈妙一時恍惚。

片刻,她才苦笑着閉上眼睛:“這死前的幻覺,也太過真實。”

“姑娘在說什麼呢?”谷雨把茶杯放到一邊,伸手來摸沈妙的額頭:“莫不是燒糊塗了?”

摸在額頭上的手冰涼涼的,舒适而真實,沈妙猝然睜眼,目光陡然鋒利。她緩緩地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雙白嫩纖細的手,指甲修剪的整整齊齊,生的圓潤可愛,一看就是雙養尊處優的手。

那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在陪傅修宜處理朝事,審時度勢的時候已然磨的粗粝,她執筆一本一本的看賬本,在秦國被當成仆婦一樣的呼來喝去,在後宮為了傅明和婉瑜争鬥,在冷宮漿洗衣衫,她的手生滿繭子,關節腫大黑瘦,哪裡是這樣嬌嬌的模樣?

“給我拿一面鏡子過來。”沈妙道。她的聲音還很虛弱,語氣卻堅定。

谷雨和驚蟄面面相觑,最後還是驚蟄去取了一面鏡子遞給沈妙。

銅鏡裡,少女臉兒圓圓,額頭飽滿,一雙大大的杏眼微微發紅,鼻頭圓潤,嘴巴小小。還是一張未脫稚氣的臉,說不上多美貌,卻勝在清新可愛,乖巧羞怯的模樣。

那是一張曾被皇家人盛贊“旺夫”之相的少女容顔。

沈妙手中的鏡子猝然落地,發出清脆的響聲,碎片的聲音擊打在她心中,掀起巨大的驚濤駭浪。

她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蒼天不負人,蒼天不負她!

她回來了!

谷雨和驚蟄吓了一跳,谷雨忙去撿地上的碎片,焦急道:“姑娘仔細莫紮了腳。”

“姑娘怎麼哭了?”驚蟄拿着帕子給沈妙擦臉,卻見沈妙神情詭異,似哭似笑,嘴裡喃喃道:“我回來了……”

她一把抓住驚蟄:“現在是多少年?”

驚蟄有些害怕,卻還是老老實實回答:“明齊六十八年。姑娘是怎麼了?覺得身子不舒服麼?”

“明齊六十八年,明齊六十八年……”沈妙瞪大眼睛,明齊六十八年,她十四歲那年,是她遇到傅修宜,癡戀傅修宜,甚至向父親逼嫁,請求嫁給傅修宜的那一年!

而現在……她的耳中響起谷雨的話:“姑娘莫要吓奴婢們,這才将将退了熱,莫不是神智有些不清楚,大姑娘也實在太狠了,這不是要了姑娘的命嘛……”

沈妙上輩子大多時間都跟在傅修宜身邊為他奔走,在沈府的日子過的卻是毫無滋味。這件事她卻記得清楚,和傅修宜有關的每件事她都記得清楚。

沈清告訴她傅修宜要來沈府拜訪二叔和三叔,拉她一起偷偷去瞧,待到了花園,沈清卻把她從假山上推了下去。

濕淋淋的從池塘裡被撈上來,當時一同在的還有别的官員同僚,隻當是看了沈府的笑話。她迷戀定王的事情早在半年前就傳遍了京城,這一次,不過是徒增笑料。

上輩子,她醒來後指責沈清将她推下池塘,偏沒有一個人信任她,沈妙委屈的不得了,被老夫人罰禁足佛堂,導緻之後的中秋沒法出門,沈玥偷偷将她放出來,帶她一同去了雁北堂的賞菊宴,出了十足洋相。

沈妙閉了閉眼。

沈家有三房,大房沈信,就是沈妙的父親,是老将軍原配的兒子。原配中年病逝,老将軍娶了門繼室,繼室生了二房沈貴和三房沈萬。老将軍死後,繼室成了如今的老夫人,沈家沒有分家,兄弟三人相互扶持,感情頗好,傳為一段佳話。

沈家世代戎馬,到了沈信這一代,除了大房手握兵權,二房和三房卻是走文官的路子。沈信常年在外征戰,沈夫人也跟着丈夫随軍,沈妙就一直被放在沈府,老夫人和兩個嬸嬸親自教導。

教導來教導去,就成了這麼一副一事無成,不學無術,遇見男人就不知羞恥的黏上去的草包。

前一世,她隻覺得嬸嬸和老夫人待她特别好,沈玥和沈清要學的規矩禮儀,她統統不必學。如今看來,不過是一出十足蹩腳的捧殺。

欺她父母兄長不在身邊,便當面一套背面一套,隻讓沈信和沈夫人每次回府都覺得,這個女兒比從前更加頑劣草包了一些罷了。

這一世,她倒要看看,這些人要如何厚顔無恥的故技重施!

正想着,便聽到外頭灑掃院子的丫頭跑了進來,道:“姑娘,二姑娘來看你了。”

“姑娘,二姑娘來看你了。”

驚蟄面色有些不虞:“偏在這個時候來,姑娘身子還沒好,也不怕驚了風寒。”

谷雨推了推驚蟄的胳膊,神情卻也十分憂慮。

沈妙看在眼裡,心中舒了口氣。

她身邊四個丫頭,都是沈信和沈夫人親自挑選調教的人,忠心機靈都有。沈家究竟是個什麼狀況,二房和三房暗藏的心思,她年紀小看不出來,丫頭卻能瞧出端倪。

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外頭走來一名少女。這少女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穿了一件淡粉色菊紋上裳,月白百褶如意裙,梳着個流蘇髻。膚色白皙,眉目清雅秀美,渾身都是濃濃的書卷味,顯得得體而端莊。瞧見她,便快步走到床前,擔憂道:“五妹妹,身子可覺得好些了?知道你落水後,我心焦了許久,可玉嬌苑的人說你要休息,我不敢打擾,今兒聽你醒了方敢過來。”

沈妙看着面前的少女,這是沈家三房所出的嫡女沈玥。

沈家出的三個嫡女,沈清開朗大氣,沈玥才名遠播,偏隻有沈妙,性格木讷,怯懦無才,外人誇贊“貞靜賢淑”,其實都知道并無長處,是沈家最上不得台面的女兒。

上輩子,沈妙未出嫁前,和沈玥的關系最好。沈玥性情溫柔體貼,許多時候都能幫沈妙出主意。隻是當初沈妙并不能看出這其中的主意究竟是好是壞,還是一味感激這位堂姐盡心盡力的幫忙。

這一次沈玥前來,大約也是為沈清求情。

果然,沈玥開口就是:“五妹妹,大姐當日也是失手犯錯,事已至此,還望五妹妹能原諒她一回。聽聞五妹妹發熱,大姐也是自責的不得了。五妹妹傷好後,可否饒過大姐姐這一回?她也不是故意讓你在定王殿下面前出醜的。”

不說這話還好,偏要在沈妙面前提起定王二字。誰都知道定王就是沈妙的心尖子,沈妙是能吃的委屈的性子,但有關定王,定不會退讓半分。若不提定王,說不定沈妙便這麼罷了,此番沈玥故意提起定完,不是要挑起她和沈清的争端是什麼?

上輩子也是這樣,她剛剛醒來不就,沈玥就趕來為沈清“求情”,這一番求情,令沈妙勃然大怒。平日裡性格諾諾的人,為了心上人,當着老夫人的面指責沈清将她推下水。偏沈清不承認,周圍的人也說沒瞧見沈清推沈玥,老夫人本就偏袒二三房,自然順勢教訓她“小小年紀不知自愛,還妄圖污蔑嫡姐”,罰她禁足。

後來這事便被傳到國子監去了,沈妙成為同學的笑柄,羞憤之下,國子監也不去了。再後來……京城中的貴女圈,她也漸漸淡了出去。

如今想來,她的目光,一直都被局限在将軍府這些人為她創造的世界中,她以為自己賢良淑德,殊不知外人眼中是懦弱無知,以為愛慕定王是勇敢直率,殊不知外人稱她不知廉恥。

這些刻意教導的結果,導緻了她前期一塌糊塗的印象。雖然後來成功嫁給傅修宜,卻仍然被稱為上不得台面,甚至天下人拿她和楣夫人比較,也隻會說她蠢笨無知。

多蠢的過去呵!

沈玥憂慮的撫着沈妙的肩頭,唇角不動聲色的露出一絲笑意。

她知道以沈妙的性子,隻要提到傅修宜,定會勃然大怒。可等了半天也不見反應,沈玥狐疑的看過去,便見面前的少女微笑着看着她。

少女臉色還很蒼白,嘴唇也幹澀,唯有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葡萄一般的水靈。

沈妙的眼睛長得最好看,大大的杏眼,懵懵懂懂,像甫出生的小狗一般怯怯的。隻是平日裡神情木讷,平白辜負了眼睛的靈氣。

如今那雙杏眼依舊圓圓,眼神卻十分不一樣。透着些冷意,不帶感情,不像是木讷,倒像是……倒像是居高臨下的俯視。

沈玥一個激靈,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竟敢生出了一種無法言喻的膽顫。好像面對的不是一個蠢笨的呆頭鵝,而是什麼身居高位的人。

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她自然不知道,面前的沈妙,已經不是那個沈妙了。面前的沈妙,是經曆了奪嫡,戰亂,争寵,喪子,亡族的沈妙。

是曾執掌後宮,擁有六宮至高無上權力的,明齊皇後沈皇後。

她愣了半晌,直到面前的少女揉了揉額頭,輕聲道:“二姐姐言重了,此事本就與大姐姐無關,是我自個兒掉下去的。”

“五妹妹……”沈玥沒料到沈妙會這麼說,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搖頭道:“五妹妹莫要委屈自己。”

“我哪裡會委屈自己呢,”沈妙笑着打斷了她的話:“不過是小事罷了,我頭還有些暈,想再休息會兒,有什麼事情,明日在祖母那一并說吧。”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沈玥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她雖然奇怪今日沈妙待她不甚熱絡,也歸結于沈妙在傅修宜面前出醜,所以心情不悅。又說了幾句,沈玥這才離開。

等沈玥走後,谷雨才道:“咱們姑娘被推下水,命差點沒了,偏來替大姑娘求情,求情就求情吧,怎麼聽着不是那回事兒。”谷雨是在隐晦的提醒沈妙,沈玥不安好心。

“鹬蚌相争漁翁得利,她大約是想當那個‘漁翁’吧。”沈妙淡淡道。

谷雨驚喜沈妙終于能看清沈玥的真面目,又有些不明白沈妙話裡的意思,擡頭見自家姑娘讨喜的容顔一片冰寒,竟有種莫名的肅然感,讓人不由自主的仰視。

沈妙看着自己的指尖。

沈清為什麼會推她下水?是因為當時她說了一句:“年關等爹凱旋,我便讓爹做主,求爹将我嫁給定王殿下。”

她說的天真,又覺得是自家人,因此毫無顧忌。沈信是朝中大将,有心要嫁女兒,不是不可能的。

沈玥為什麼要挑撥她和沈清?

自然是因為,沈玥也愛慕定王。

上輩子死到臨頭,沈玥和沈清才告訴她,她二人愛慕傅修宜許久。如今想來,這時候就已經初見端倪了。

既然她們這兩姐妹都對傅修宜癡心一片,今生不讓她們得償所願,豈不是可惜?

她一定會讓她們心想事成,二房和三房上輩子欠沈家滿門的血債,就從現在開始償還吧。

初秋,北地大雁排成一行,自遼遠長空劃過,飛向溫暖的南國。院子裡夏日繁茂的枝葉都開始凋零,池塘的彩魚看着都比往日清冷幾分。

少女烏黑的長發梳成一個縷鹿髻,插着一支精巧的珊瑚钗,一身深紅色挑絲雙窠雲雁裝,勾勒出窈窕玲珑的身材。

白露把鍛繡披風輕輕的披在沈妙身上,道:“姑娘病還未好,仔細莫要着涼。”

沈妙搖了搖頭。

她身量還小,沒得沈玥和沈清高挑,臉兒又生的圓圓,加之平日裡怯懦的性格,倒像比實際年紀還要小上幾歲,剛剛十一二歲的模樣。

但今日卻又有些不同。

霜降在一邊看着看着,心中有些異樣。

少女膚色偏白,看着小小嬌嬌的一個人,如今臉上一絲笑意也無,說不上冷漠,也說不上憨傻,便是有些冷淡的,卻似乎有些懷念的看着天空。還是如以前一樣站着,卻又有些端莊,仿佛一夜之間不知道從哪裡來了獨特的氣質,竟有幾分雍容大氣的感覺。

霜降搖了搖頭,仿佛這樣就能揮走心中荒唐的念頭,她笑着看向沈妙:“姑娘在看什麼呢?”

自用過早飯後,沈妙便一直站在院子裡看着天空出神。

“隻是在想,這些大雁從北地飛到南國,是否也經過西北的荒漠。”沈妙輕聲道。

西北荒漠,那是沈信鎮守的地方,沈夫人和沈大少爺都在此處。上個月送來的家書裡稱,京城才剛剛寒涼,西北已經百草枯折,小雪漸生了。

“姑娘是想老爺和夫人了吧,”霜降笑道:“等年關老爺就回來了,介時看到姑娘又長高了,不知道有多歡喜。”

沈妙笑了笑,嘴角有些發苦。

一年一度才能回定京的大将軍,歸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面對自家女兒不知廉恥,自奔為妻的笑話,甚至以死逼嫁,能有多歡喜?

更何況她心心念念要嫁的,還是個不過想利用沈家兵權奪嫡的小人。奪嫡魚龍混雜,沈家本不願攙和,偏偏被她盲目的愛情拉下了水,最後落得一個滿門覆滅的凄慘結局。

沈妙閉了閉眼。

不過短短半年時間,足以發生太多事情。自從她及笄以後,她的婚事,便成為東院随時可以拿捏的把柄。似乎也是從這年及笄開始,東院仿佛卸下僞裝的惡獸,一步一步把她逼入了死胡同,回不了頭。

“姑娘,姑娘?”白露見小主子神情有異,抓着披風的指尖關節泛白,不由得輕聲喚道。

沈妙回過神來,見谷雨小跑着過來道:“姑娘,榮景堂那邊的過來催了。”

榮景堂,沈老夫人住的地方,一大早老夫人便差身邊的丫頭來看沈妙,見沈妙無礙,隻說是身子好了就能去給老夫人請安。事實上是請安還是興師問罪,哪個不是心知肚明?

沈妙微微一笑,緊了緊披風,道:“走吧。”

沈府裡,東院和西院泾渭分明。

當初沈老将軍在世時,常在西院一片空院子裡舞劍打拳,後來沈老将軍去世,沈貴和沈萬都走文臣之路,獨有沈信一人接了老将軍的衣缽,那片空院子連着西院一起給了沈信。東院寬大,住了大房二房和沈老夫人三家人。

事實上,西院比起東院來,位置更偏,連帶着日光也不甚充足,隻有東院一半不到,實在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隻有沈信整日樂呵呵的,得了那片空地便覺得撿了天大的便宜。沈信和沈夫人都是将門世家,眼光也一并簡潔,白牆黑瓦,樸素至極。比不得東院修繕的精緻婉約。

沈妙曾對自家占着的西院十分不滿,羨慕東院居住的典雅可愛,為此私心裡還很埋怨沈信。如今看來,卻是嗤笑自己的無知。

自家院子,雖然樸素,卻不簡陋,處處彰顯豁達心境,又哪裡如東院那些牛鬼蛇神一般,不過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待拐過長長的走廊,經過修剪的精緻無比的花園,才走到榮景堂門口。

大約是為了彰顯書香之氣,榮景堂布置的極為風雅。門口挂着竹心雅意的牌匾,松鶴做成的銅把手精巧靈動。

“五姑娘來了。”沈老夫人身邊的喜兒道。

沈妙一腳踏入榮景堂。

榮景堂裡是一副其樂融融的畫面,人幾乎都到齊了。沈家二夫人任婉雲和沈家三夫人陳若秋站在老夫人下首。沈清拿着一盤點心坐在老夫人身邊,另一邊坐着沈家二房所出的弟弟沈元柏。沈元柏才五歲,胡亂抓着點心就要往老夫人嘴裡塞,逗得沈老夫人笑的前俯後仰。

似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沈妙的出現,直到沈玥笑着道:“五妹妹怎麼現在才來,七弟都要把糖蒸酥酪吃完了。”

沈妙颔首:“身子大約還未全好,走兩步有些暈,路上歇息了一陣,所以來遲了。”

榮景堂裡的人都默了一默。

沈玥要說她托大來的晚,她倒也不怕點出沈老夫人倚老賣老,不顧孫女身子就要人過來請安的道理。

片刻後,任婉雲笑道:“我看小五是真的身子弱,這幾日大夫都請了兩回,好在現在看着是無事了。”

“身子可好些了?”一個沙啞嚴厲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

沈妙擡頭看向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面上的笑容已經收起,有些倨傲的微微昂頭。明明已經是古稀之年,偏穿着件桃紅色的盤錦扣窄薄襖裙,領口鑲着綠色的玉松石扣子,帶着繡着白蘭的抹額。滿頭銀發盤成一個祥雲髻,點綴着一些玉珠子。

她是一個對外表極其講究的女人,上輩子,沈妙閨閣時期,一直覺得沈老夫人是最高貴的女人,那種到了晚年都優雅美麗的氣質讓她忍不住着迷,如今看來卻覺得有些可笑。

沈老将軍的原配,沈信的母親出生名門,真正的大家閨秀,可惜中年病逝了。後沈老将軍行軍路過某地時從地痞手中救下一名歌女,歌女無處可去,懇請為妾,為沈老将軍生下了沈貴和沈萬,後來就被扶正了。

歌女熬出了頭,成為了沈夫人,後來又成為了沈老夫人。名聲和地位變了,可是骨子裡來自市井的小人嘴臉還是一成不變。沈妙還記得上輩子,沈老夫人逼她嫁給瘸了腿的豫州王,不過是為了給沈清鋪路。

她看着面前的女人,沈老夫人年輕時候生的美,臉兒尖尖,眼睛大而水靈,到了老時,便如一個幹巴的三角兒鼓面,上面突兀的聳着兩個眼睛。偏她還不認命,非要塗豔色的口脂。

果真是……不端莊極了。沈妙以上輩子做皇後的眼光漫不經心的在心裡評價,謙卑的道:“喝了藥,已經好多了,謝祖母關心。”

下一秒,便聽得頭上沈老夫人高聲喝道:“不孝女,還不跪下!”

“不孝女,還不跪下!”

伴随着沈老夫人的這句話,沈妙卻沒有動。

衆人有些吃驚的看着她,沈信常年征戰不在府中,沈妙養在老夫人跟前,沈老夫人待她嚴厲,沈妙性格被養的懦弱木讷,對老夫人的命令從未有過反駁,今日竟然不跪?

果真是隻要有關定王的事,她便生出莫大的勇氣麼?

“祖母,五娘不知自己何錯之有。”沈妙平靜的道。

“五妹妹莫非是燒糊塗了不成?”沈玥最先出口,面上帶着些焦急的神情:“祖母隻是一時氣急,并非真的要罰你,如今隻要認個錯兒便能妥帖的事情,怎麼還執拗起來了?”

一句話,便把知錯不改,頂撞長輩的罪名扣在了沈妙頭上。

“放肆!簡直反了天了!”沈老夫人氣的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聲音帶着幾分尖利,沈元柏正吃着嘴裡的糖蒸酥酪,被沈老夫人這麼一吓,手裡的點心不小心掉在地上,頓時哇哇大哭起來。

“七哥兒莫哭了,”任婉雲見小兒子哭了,立刻幾步上前将他抱在懷中,看着沈妙的目光裡全是不贊同:“五娘,你是瘋了不成,誰教你頂撞的長輩?”

沈妙看向任婉雲。

二夫人任婉雲身材豐腴,穿着菘藍色盤絲雲錦長鍛衣,面色紅潤,白白胖胖。,看上去和氣又仁善,平日裡總是帶着笑容,掌家之權握在手中,沈府上上下下都敬她處事公正分明,是個當之無愧的好媳婦兒。

沈妙也曾這麼覺得,直到後來,自己出嫁的時候,沈信幾乎将自家大半财産都添做了嫁妝,可最後到了定王府,嫁妝卻寥寥無幾。為什麼呢,自然是被任婉雲扣下了。

任婉雲将嫁妝裡值錢的東西扣了下來,店鋪也換了主人,沈信又不在京城,自己傻乎乎的嫁到定王府,卻因為嫁妝問題受盡了定王府上上下下的白眼。都虧了這位好嬸嬸的“公正”。

“二嬸此言,也是認為五娘做錯了?”沈妙輕聲道:“可五娘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

“蠢!”沈老夫人沒忍住,當即大罵起來:“你小小年紀不知廉恥,偷看定王殿下,把我們沈府的臉面都丢盡了!還敢與我頂嘴,誰教你的規矩,如此上不得台面!”

沈妙心中微歎。沈老夫人平日裡架子拿的十足,可一旦開口,定是歌女作風無疑,哪家高門大戶的老夫人會如此破口大罵?簡直如三教九流那窯姐兒一般,上輩子沈妙還不覺得,當過皇後以後再看,便覺得與沈老夫人說話都是降低了身份。

“偷看定王殿下?”她歪着頭,困惑的問。

沈玥忍不住開口道:“五妹妹,雖然知道你愛慕定王,可是因為偷看定王而讓自己掉下水中,實在是有損府上顔面。而且定王殿下定是心中不喜,五妹妹,你還是尋個機會給定王殿下道歉吧。”

愛慕定王,給定王道歉。哪個女人願意在自己心愛的男人面前失了臉面呢?上輩子,沈玥也是這麼說的,沈老夫人深以為然,沈妙覺得難堪抵死不從,便被沈老夫人一怒之下關了禁足。

一句話就是因為愛慕定王而不知廉恥,毀了自己名聲還連累府上,沈玥看着溫柔典雅,心思卻如此叵測,沈妙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沈玥話音剛落,便瞧見沈妙朝自己看過來,那雙葡萄一般黝黑的眼睛竟然分外清透,似乎含着什麼特别的意思,讓她不禁一愣。

下一秒,便聽得沈妙淡淡的聲音傳來:“二姐姐,什麼愛慕定王殿下,這話可不能胡說。如今五娘也是及笄了的姑娘,這麼說話,怕是會壞了五娘的聲譽。”

沈玥愕然。

沈妙愛慕定王全京城的勳貴圈子都知道,沈妙雖然沒有明說過,可是言行舉止都不加掩飾,怎麼現在卻矢口否認了?

她笑道:“五妹妹,這裡都是自家人,這些事情無可厚非……”

“二姐姐!”正說着,沈妙突然高聲打斷她的話,嚴厲道“二姐姐慎言,所謂禍從口出,定王殿下天潢貴胄,我們身為簪纓世家,更因謹言慎行。從前是五娘年紀小不懂事,恐是做了些許惹人誤會之事,可前日之事卻是個教訓,五娘以後自會約束言行,還請二姐姐莫要說這樣的話。”

一番話,不僅沈玥,屋裡所有人,包括沈老夫人都驚呆了。

沈妙平日裡柔柔怯怯,話都不曾大聲說過,是個乖順好拿捏的,何曾這麼疾言厲色過?

陳若秋眸光一閃,沈玥年紀還小,到底不如她精明,她出身書香世家,卻也不是沒有頭腦的,平日裡又心氣兒高,從來不肯服軟,眼見自己女兒吃了虧,心下不悅,當即就溫溫柔柔的開口道:“這愛慕不愛慕五娘一句話就能說清,畢竟女兒家的心思誰能猜得透。可是五娘還得聽三嬸嬸的一句話,你二姐說的不錯,定王殿下身份高貴,無論如何,都應去給他道歉才是。”

“不錯。”沈老夫人也回過神來,道:“明兒起便去給定王府下帖子,親自登門道歉。”

沈妙幾乎要氣笑了,這話也就能騙騙上輩子這時候不知事的她。如今再看,她一個武将世家的嫡女,身份高貴,憑什麼就要去給皇子登門道歉,這麼一來,沈信的臉又往哪擱?恐怕明日起定京就又多了個笑話談資。

她也算是看明白了,老夫人就是看沈信這個原配出的大房不順眼,巴不得大房整日出醜,最好是早點傾塌倒黴,沈信沈夫人不在定京,就拿她做筏子。

可天下哪裡就有那麼好的事?

沈妙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從一開始就一言不發的沈清身上。她道:“大姐姐,當日我掉水的時候,隻有你在我身邊。”

沈清擡起頭,面色沉靜的點點頭。她已經想好了,沈妙接下來肯定要說出自己推她掉水的事,可是沈清一點也不怕。沈家如今做主的是老夫人和任婉雲,沈妙也就面上占着個小姐的名頭,實質上不過是個三房不管的女兒罷了,隻要一口咬定沒有,老夫人和任婉雲都會向着自己。介時沈妙說謊,定會被老夫人厭棄,甚至重重處罰。活該!誰讓她一個粗鄙無知的女兒也想跟自己搶定王,當日怎麼就沒淹死她!

“大姐姐,當日也看到了定王殿下麼?”可沈妙問的話卻不是這個。

“看到了。”沈清答道。

“那便是了,前日裡,明明是我與大姐姐在池塘邊上玩耍,不小心落入水中,恰好被路過沈府進來問二叔要書畫的定王殿下遇到罷了。”沈妙搖頭:“若我是去偷看定王殿下,我從哪裡得來的消息。二叔和三叔的小厮沒道理給後院傳話。我怎麼會知道定王殿下會突然來沈府找二叔要書畫,莫非是未蔔先知?或者……”她悠悠開口:“難不成定王殿下給咱們府上下了帖子?”

沈清不明白沈妙說這麼些話是什麼意思,皺眉就要反駁,卻聽得自己母親任婉雲突然開口喝道:“大姐兒!”聲音帶着無法掩飾的惶急。

沈妙掃了一眼面色蒼白的任婉雲和神色驟然緊張的陳若秋,微微笑了。

她就說嘛,這府裡這麼多精明人,怎麼會聽不出來。

傅修宜前日來沈府,是路過沈府的時候,想起曾跟沈貴的下棋的賭注,找沈貴要一副畫。

現在沈妙說提前下了帖子……如今皇帝最讨厭臣子和皇子走的太近,若是特意下了帖子,下帖子聊什麼?未來的儲君大計?

世上千千萬萬耳目,誰知道沈府裡會不會有天家的眼線。有些話,是說也說不得的。

沈妙一句話,就把女兒家的品行上升到臣子的忠誠問題,沈信在西北,自然沒什麼問題,沈府裡留着沈貴和沈萬,這兩人還在朝廷當差呢。

這個道理,沈玥和沈清不懂,任婉雲和陳若秋卻一定懂。

沈妙心中冷笑,她們要拿自己的名聲踐踏,她就拿這沈貴和沈萬的腦袋來賭,不知道她的二嬸和三嬸,懂得嗎?舍得嗎?敢嗎?

沈清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自己母親,雖然心有不甘,還是乖乖住了嘴。

沈玥雖然不明白沈妙這話究竟有什麼不對,看見陳若秋緊張的神色卻也意識到了什麼,規規矩矩的立在原地,再也不開口了。

沈老夫人眉頭一皺,她雖然跟了沈老将軍這麼多年,卻不懂官場上的彎彎繞繞,眼光局限在後宅四角的天空中,哪裡就聽得出來沈妙這番話中的含義。隻覺得沈妙今日吃錯了藥般,屢次頂撞,已經冒犯了身為掌家人的她的威嚴,當即就要發火。

“小五這話說的不錯,”任婉雲笑着打斷了沈老夫人即将出口的斥責:“本來就是一場誤會,這前堂的事情怎麼能傳到後院呢?都是不巧撞上罷了。定王殿下心胸開闊,不會将小孩子家的玩鬧看在眼裡。一切都是誤會,可憐我們小五,落了水又受了驚,真正是委屈極了。”

沈老夫人張了張嘴,對二媳婦突然打斷自己的話有些不滿。可是任婉雲娘家是明齊赫赫有名的商賈之家,平時許多用度都是這個二媳婦兒補貼,她雖然不滿,卻也不願意得罪她。登時冷哼了一聲,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陳若秋也意識到了什麼,忙順着任婉雲的話道:“就是,玥姐兒,清姐兒,以後千萬莫要再提剛才的話了。本就是小五不小心落水,恰好被定王殿下看到罷了。世上哪還沒個巧合。”她笑着看向沈妙:“小五,老夫人也是心疼你,并非真的生你氣。”

沈妙看着面前的女子。沈玥長得随陳若秋,氣質也像,陳若秋又是出身出身書香世家,眉目婉約秀麗,平日裡走個路說個話都是溫溫柔柔的,美卻不輕佻。這麼一個書卷味兒濃的女子,也是看着個好相與的,誰知道後來的事呢…。

後來啊,後來匈奴使者請求和親,宮中适齡公主隻有一位,就是婉瑜。陳若秋說,沈玥年紀大了,和親也是歸宿,自願嫁給匈奴和親。可沈玥不是公主,傅修宜便冊封了沈玥為月如公主,這樣就能名正言順的和親了。

可最後,出嫁的卻是她的婉瑜。

婉瑜死在了和親路上,婉瑜的公主殿就給了月如公主。月如公主順理成章的接受了婉瑜的一切。

她的婉瑜啊,還不到十六歲。

沈妙閉了閉眼,若說這其中沒有陳若秋的功勞,恐怕陳若秋自己都不信。怕是陳若秋和楣夫人早已達成了協議,要的就是看着她以為有了希望,卻又被自己的希望活生生打碎。

陳若秋的笑容一僵。

對面的少女看着她,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眸子,圓圓的鼻頭,這樣的容貌配上怯懦的神情,很容易變讓人生出呆笨傻糯的印象。

而現在卻又不是了。怯懦的神情不知什麼時候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肅容。并不是突然緊張起來的嚴肅,而是發自内心的端正,有一種淡淡的距離感。有一瞬間,陳若秋突然覺得面前的并不是大房那個蠢糯的女兒,而是什麼身居高位的主子。那種收在身邊的淩厲讓人突然發顫。

下一秒,便見少女對她彎了彎眼眸:“我省得,三嬸嬸現在也覺得,小五沒錯了吧。”

陳若秋一愣,看了看高位上明顯不悅的老夫人,勉強道:“話雖如此,可小五掉進池塘,也實在太不小心了,身邊的幾個丫頭是怎麼照顧人的?大哥大嫂不在身邊,便如此奴大欺主了麼?依嬸嬸看,還是将這幾個丫頭換掉的好。”

任婉雲“噗嗤”一聲笑出來。陳若秋有些惱怒的看了她一眼,任婉雲嘴角挂上一絲了然冷笑。

自己這個弟妹,看上去知書達理的,心卻精明的很。這樣的話,也就騙騙沈妙那個傻子,大約是想把沈妙身邊的人換掉,如今沈玥也到了該留意人家的年齡,京城裡,無論沈妙蠢笨怯懦的名聲有多遠,地位上,沈玥卻不如沈妙。畢竟沈信手中還握着兵權。

三房,到底也是蠢蠢欲動了。

沈妙低下頭:“三嬸為什麼要換掉谷雨他們,都是爹和娘留給五娘的人,如今西院的人換了許多,前幾日那批二等丫鬟,五娘都一個不認識,再把谷雨幾個換掉,西院裡,五娘都不知道找誰說話了。”

任婉雲的笑容戛然而止。

西院裡,沈信夫婦常年不在京城,院裡的丫頭小厮幾乎都被換了個精光,裡頭有老夫人的人,二房的人,三房的人。不過因為是二房掌家,自然是二房的人多一些。這話不說還好,若是傳到外人耳中,大房女兒在自家院子裡一個奴仆都不認識,二房和三房能安什麼好心?斷沒有妯娌插手到大哥院子裡的道理。

她腦子轉的飛快,笑着瞪了一眼陳若秋,對沈妙道:“你三嬸是在跟你說笑呢,谷雨幾個丫頭不過是粗心馬虎罷了,咱們沈家心底仁善,做不來這種不近人情的事,小五也莫急。”

話裡到了最後還是嗆了陳若秋一句。

沈元柏看着自己母親,又看了看陳若秋,打了個呵欠。沈老夫人正對自己二媳婦和三媳婦之間的唇槍舌戰有些不耐煩,見此情景,便道:“成了,不過是些瑣碎雜事,老二家的,把七哥兒抱過來,都散了吧。這麼多人,吵得頭暈腦脹。”

任婉雲忙把沈元柏抱到沈老夫人榻上,道:“娘,那媳婦兒們就先下去了。七哥兒,和老夫人玩耍要乖乖的。”

陳若秋看了一眼沈元柏,雙手撫上自己的小腹,慢慢走出了榮景堂。二房有個兒子,便得了沈老夫人高看,自己再有本事又如何……沈玥到底是個女兒。要是有個兒子就好了,沈府裡,大房的東西遲早要争過來,若有個兒子,至少能平分秋色,不像現在,平白便宜了二房。而且……大房還有個嫡子呢,雖然跟着沈信在邊關,可誰知道會不會回來分一杯羹。

想着想着,陳若秋擡起頭,目光落在往西院方向去的幾人身上。

少女穿着深紅色的錦繡長衣,她曆來愛穿些豔嫩的色彩,加之沒有父母在身邊,不會打扮,總會流露出土裡土氣的感覺。

而現在,深紅将她膚色襯托的更加白皙,分明還是那個容貌,卻覺得沉肅了不少。甚至有些……威嚴?

谷雨小聲道:“姑娘身子還未大好,何必急急忙忙去廣文館?已經說明了病情,功課也不急于一時。還是……”

“不行。”沈妙打斷她的話:“立刻備車。”

分明沒有說重話,可不知道為什麼,谷雨打了個寒戰,竟然什麼都不敢多問了。

廣文館是定京的學堂。

明齊達官貴人們常常把自己的哥兒姑娘們送進廣文館,廣文館的先生們都是名震四房的大儒或者才子。年輕的勳貴子女,都以能入廣文館為榮。

沈妙也是在廣文館學習的。

可惜沈信和沈夫人都是武将世家,大哥沈丘更是一遇到念書就頭疼的主兒。沈妙自小養在沈老夫人身邊,沈老夫人是個歌女,大字不識一個。沈妙的啟蒙還是沈三夫人陳若秋教的,陳若秋出自書香世家,可當初教沈妙的盡是晦澀難懂的課本。孩子家本就玩心重,教來教去,倒教沈妙徹底厭惡了讀書寫字。

陳若秋見沈妙不喜歡讀書,也從不勉強,教她講究吃穿用度,過的十足的嬌小姐生活。後來到了年紀去了廣文館,沈妙怎麼都跟不上先生講課的知識,比國一的學生還不如,後來便成了墊底的了。一來二去,沈妙就更不喜歡念書,也成了定京了出了名的無知蠢笨。

沈家的三位嫡出姑娘中,沈玥最是才名遠播,琴棋書畫樣樣都會,無一不精。沈清雖然沒有沈玥那般出衆,卻也做的不錯,尤其是繡的一手好女工,還有書算類也是拔得頭籌。作為日後嫁入人家成為主母的人來說,書算越好,越能得到婆家的歡心,所以沈清也能得到一個能幹的名頭。

沈玥和沈清越是出衆,沈妙就越顯得一無所長。甚至連大房所出的庶女沈東菱都不如。

馬車上,驚蟄問:“姑娘,怎麼不和大姑娘二姑娘同行了?”

平日裡,沈妙總是要和沈清沈玥同乘一輛馬車的,沈妙是覺得有自家姐妹陪着有膽量。而沈玥和沈清,大約是因為,有個蠢笨的妹妹襯托,她們自然會顯得更優秀吧。

可如今,沈妙連虛與委蛇都不想了。

“本就不是一個屋檐下的人,走的路也是南轅北轍,哪裡有同行之說?”

驚蟄吐了吐舌頭,不知道為什麼。自家姑娘說的話越來越讓她聽不懂了,不過她覺得這樣挺好。沈妙的性子一直都過于懦弱,萬事都被二房三房拿捏着做主,如今落水了一回,倒像是有了自己的主意,這樣才對,大房正經的嫡女,論起身份地位來比誰矮了不是,哪就能跟個丫鬟一樣。

另一輛馬車裡,沈玥撩起簾子偷偷看了看後面,輕聲道:“大姐姐,五妹妹跟在後面呢。”

“她是故意在跟我使性子。”沈清冷哼一聲,在沈玥面前,她從來不掩飾自己對沈妙的輕視:“随她去,反正最後丢臉的也不是我。”

沈玥擔憂道:“可是她本就受了風寒,況且定王殿下這件事又……。”

“沈玥?”沈清道:“你心裡如何想的我會不知道?就别在這裝什麼好人了。你若真在意心疼她,你去坐她那輛馬車啊,何必與我這邊說道。”

沈玥咬了咬嘴唇,低下頭去,沒有再說話了。

卻說馬車行駛了小半個時辰,終于到了廣文館。

時辰還尚早,先生還沒開始起課。國二的學生們來的七七八八,在學堂裡坐着說話。沈玥和沈清剛到,立刻就有女孩子熱絡的招呼她們。

廣文堂裡,女子中沈玥才名第一,生的美,性情又謙遜溫柔,自然是受到衆人追捧。沈清雖然不及沈玥才學出衆,可做事能幹,處事又圓滑,貴女圈們也很喜歡她。

一名粉衣少女道:“玥娘,今日怎麼不見沈妙?”平日裡沈妙便如一個丫鬟似的跟在沈玥和沈清身邊,今日不見人,卻是有些奇怪。

“怕是沒臉來了吧。”說這話的少女長相嬌美,嗓門卻是有些大,面上帶着些嘲笑的神情:“聽說偷看定王殿下掉到水裡去了,是風寒還沒好還是沒臉見人啊。”

“佩蘭,不是那樣的……”沈玥搖頭。

“你就是太護着你妹妹了,”易佩蘭道:“那樣一個蠢笨的人,根本就不像你們沈家出來的姑娘,你還時時刻刻護着。不過她也真讓人大開眼界了,平日裡看着怯怯糯糯,一遇到定王殿下卻是十足勇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蓬門小戶教出的沒教養的姑娘。”

這話便說的有些重了,沈清聞言笑道:“五妹妹隻是一時頑劣罷了。”

“我看是因為沈将軍和沈夫人不在身邊教養吧,”另一名梳着堕馬髻的少女道:“疏于管教,自然連姑娘家知道的禮義廉恥都不知道。”

“采萱這話說的不對,”沈玥輕輕柔柔的開口:“雖然大伯父和大伯父不在定京,可五妹妹也是長養在祖母身邊的,我娘和二嬸也時時教導,并不曾疏于管教。”

言外之意,就是全是沈妙天生不知廉恥了。

果然,沈玥這番話一出來,易佩蘭就道:“真奇怪,同是一家教養出來的,玥娘清娘,你們和沈妙可真是天壤之别。這大概就是先生所說的:爛泥扶不上牆吧。”她說着說着就咯咯咯的笑起來,這邊本就圍着一圈貴女,俱是笑了起來。連些少年郎都忍不住側目。

下一刻,便聽得有人喊道:“看,沈妙來了!”

衆人都抱着看好戲的心情往門口看去。

便見門口處緩緩走來一名少女,穿着深紅色深紅色挑絲雙窠雲雁裝,外頭披着一件深蘭鍛繡披風。這樣的顔色對于女子來說未免過于老成,尤其是沈妙生的又圓糯,一不小心便會像個偷穿了長輩衣裳的小孩。

她腳步很慢,裙角紋絲不動,一步一步走的雖然輕卻極有分量,說不出是為什麼,便覺得無端有種雍容大氣的感覺。而下巴微微擡着,眉目間自是波瀾不驚,于是那如幼犬一般的眸子便也成了深不見底的潭,所有的力量都蘊于其中,仿佛收了爪牙的猛獸。

五官依舊讨喜,因為圓糯而顯得可愛,如今卻找不到一絲蠢笨的痕迹,因為還未長開,配合端莊的儀态,卻意外地并不違和。

不像是個少女,倒像是……那些身居高位的貴夫人,又或者,府上當家做主的父親殺伐果斷的模樣。

學堂漸漸安靜下來

沈妙是什麼樣子的?

問起廣文館的學子們,無論是國一,國二亦或是國三,怕都是知曉的。無他,蠢笨,怯懦,偏還要做貞靜賢德的模樣。

容貌也無甚特别,氣質亦不出衆,才學無一精通,還是個花癡,癡戀定王滿定京城都知道。

所以,若說是廣文館最出衆的女子是誰,自然是沈玥,若說最鄙陋的女子是誰,自然是沈妙。

同是沈家女,形象卻截然不同。偏偏衆人還習慣了沈玥身邊那個丫鬟一般的沈妙,有一日沈妙變得不像是沈妙的時候,衆人便有些不習慣了。

易佩蘭推了推沈玥:“玥娘,你妹妹莫非是病糊塗了,今日怎麼像換了個人般?”

沈玥看着沈妙,心中也有些不解。好似從落水醒來後,沈妙的性情便變了不少,莫非是定王之事受了太大打擊?她剛想說話,身邊的好友江采萱便開了口:“沈妙,聽說你落水了,怎麼,現在風寒已經好了麼?”

這話這麼擺在明面上說出來,着實讓人難堪,若是往常的沈妙,定會不知所措的看向沈玥,請求沈玥幫自己說話。可今日她隻是輕飄飄的看了一眼江采萱,淡淡道:“好了,多謝關懷。”

江采萱一愣,學堂的所有人都跟着一愣。或許是沒料到沈妙會這麼不冷不熱的對自己,江采萱覺得沈妙的态度礙眼極了,立刻道:“既然風寒好了,第一件事不是給定王殿下道歉,卻是來學館,不覺得本末倒置了麼?”

沈妙深深吸了一口氣,周圍的學子無論是少年還是少女,都沒有為她說話的意思。她本來就是沒有一個朋友的人。而看沈妙出醜,大概是這些貴族子弟們在學館唯一的樂趣了。

掃了一眼神色各異的衆人,再看看沈清眼中的幸災樂禍,沈妙正要出口,便聽得沈玥道:“定王殿下心胸豁達,不會因為這些小事就怪責五妹妹的,五妹妹來學館,自然是因為求知若渴,是一件好事。”

“什麼好事。”另一邊的少年卻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暗地裡愛慕沈玥已經許久了,平日裡也十分看不上沈妙,覺得有沈妙這麼個妹妹簡直是沈玥的悲劇。他道:“求知若渴,沈玥,你若是想幫這個妹妹,大可不必用這樣的說詞,求知若渴……連國一先生的課文都不會念的人,說求知若渴不是太可笑了!況且……”他惡意的打量了一下沈妙,繼續道:“誰知道她是不是故意掉下水的,戲文裡不都那麼演麼,掉入水中,英雄救美,以身相許……不過,猜錯了結局罷!”說完後,自己大約也覺得有趣,放聲大笑起來。

他是這群少年的頭頭,這麼一說話,周圍的少年們也跟着哄笑起來。圍着沈玥周圍的貴女們也覺得好笑,一時間,嘲笑聲緊緊圍繞着沈妙,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是滿滿的惡意。

言語是最傷人的利器,上輩子,這樣的情景不知道出現過多少次。她習慣了被輕視被侮辱被嘲笑,更不願意主動打破這些固有的概念,最後,沈玥和沈清和這些勳貴兒女們統統交好,而她卻越來越遠離這個圈子。

她曾以為這就是最大的不幸,可跟上輩子後來那些悲劇比起來,這些算的了什麼?這些少年少女,還沒有她的婉瑜和傅明大,不過是因為挑撥便勢同水火,這些真的就該是她的仇人麼?

自然不是的,這些勳貴子女,非富即貴,其中不乏世家大族,而世家大族上輩子落得個什麼下場?全都被先皇和傅修宜逐一斬草除根。譬如眼前這位嘲笑她的,沈玥的愛慕者,當今朝奉郎蔡家的大公子蔡霖,幾年之後,蔡家因卷入一起貪墨案,不照樣被抄了家,蔡霖也被發配充了軍。可憐他愛慕了沈玥多年,最後沈玥卻巴不得與他劃清關系。

她與這些少年少女并不是敵對的關系,有一部分甚至是站在同一邊的。隻是這些世家因為皇帝的刻意制衡和挑撥,處在微妙的對立面,彼此之間聯系并不緊密,甚至算是有些仇怨。

沒有必要把同盟變成敵人,上輩子當皇後,沈妙學到了不少東西。不要因為一時意氣去樹敵,那樣太不劃算。

“蔡霖,你怎麼能這麼說五妹妹。”等衆人笑夠了,沈玥才突然開口:“五妹妹才不是那樣的人。”

“蔡霖,”沈妙打斷了沈玥的話,語氣平平沒有一絲起伏:“誰告訴你,我掉下水是因為愛慕定王殿下?”

這麼大喇喇的說出來,本是應該令人感到鄙夷的,可沈妙說這話時的沈清坦然,語氣也十足淡漠,竟然讓衆人一愣。

蔡霖是這裡的小霸王,平日裡沈妙見了他話都不敢多說,何時用過這種質問的語氣?而且這語氣裡不自覺的就帶了一絲命令般的詢問。蔡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沒有罵出聲,反而道:“難道不是嗎?”

“原來是這樣的麼…。”沈妙自言自語了一句,突然微微笑了,看向沈玥和沈清二人:“大姐姐,二姐姐,他人不知道便罷了,你們也不知道麼?怎麼也不為妹妹辯解一二?”

沈玥和沈清同時怔了怔,突然想起離開前自家母親的叮囑,在沈妙落水這件事情上千萬不要說錯話。沈清到底比沈玥顧全大局些,立刻道:“是的,你們莫要胡說八道,當時我與五妹妹一道的,我親眼所見,五妹妹不小心滑入水中,那時恰好定王殿下到了,這才撞見。和愛慕完全無關。”

沈清說的這般笃定,衆人雖然不信,卻也沒有方才那麼嚴肅了。卻見沈妙開口道:“非是親眼所見便妄言,廣文堂不僅要教習功課,怕是品德也要一并教養。況且愛慕一言,本是美好之詞,為何說的如此不堪?我沈妙愛慕一個人,也要愛慕的有尊嚴。定王殿下天潢貴胄,哪是我能夠肖想的?諸位錯了。”

這世上,要想一下子改變印象很難。況且她之前癡戀傅修宜的事天下皆知,現在說不愛,怕沒有人會相信。

但無論如何,劃清界限總是要有的。

話音未落,便聽得一個贊歎的聲音響起:“好一個愛慕的有尊嚴!”

自外頭走進來一名年輕男子,約摸二十出頭的模樣,一身青衫落落,生的眉目端正,身材卻略顯文弱,瞧着卻是個坦蕩蕩的君子模樣。他走進來,贊歎道:“說的不錯,愛慕之心皆有尊嚴,并非做取消嘲弄之意。廣文堂雖是教習功課,德行卻也需勤練才是。”

諸位學子皆是不吭聲了。

沈妙緊緊盯着那青年。

裴琅,廣文堂的書數先生,德才兼備,是廣文堂唯一一個隻是秀才之身便能入堂教學的先生。裴秀才性情溫和耐心,比起其他嚴厲的夫子,在學生中更值得尊敬。便是如沈妙這樣時時掉書尾的人,裴秀才也從未責罵過,都是一遍一遍耐心講解。

若隻是這樣的話,這人的确是一個不錯的先生。品德才學都是萬裡挑一,可惜,沈妙還知道他的另一個身份。

傅修宜最依仗的幕僚,後來傅修宜登基後,封了他做國師。國師裴琅,春風得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作為國師來說,他也的确做得很好。沈妙以為,裴琅是一個聰慧又正直的人,可最後廢太子的時候,他卻什麼都沒有說。

沈妙和裴琅的私交,算起來也算不錯。當初沈妙去秦國做人質的提議,就是裴琅提出來的。裴琅說:這都是為了明齊的江山着想,若是娘娘此去能解陛下燃眉之急,日後江山萬裡,都有娘娘的福蔭照蔽,天下人都會感激娘娘的恩情。

可事實上,當她五年之後回宮時,後宮多了名楣夫人,而這些往日敬她的裴琅的手下們,卻對她開始有了防備之心。

廢太子的時候,沈妙甚至跪下來求過裴琅,因為裴琅是傅修宜的親信,隻要裴琅開口,傅修宜定會聽他的意見。可是裴琅卻扶起了她,對她道:“娘娘,陛下決定了的事情,微臣也無能為力。”

“裴琅!難道你就這樣看着太子被廢嗎?你明知道廢太子之事不可為!”她怒極,咄咄質問。

“這已是大勢所趨,娘娘,認命吧。”裴琅歎息着道。

認命吧。

人怎麼能認命呢?若是重來一世,還要認命,豈不是太可悲,太可恨?

沈妙目光沉沉的盯着前方的青年,他光明磊落,他見死不救,他性情溫和,他也冷酷無情。作為臣子來說,一切為了江山着想,裴琅是一個忠臣。但是……隻要他站在傅修宜那邊,這輩子就注定與她不死不休!

現在這個時間,傅修宜應當還沒有收服裴秀才,那麼,是在那之前斬斷他們的可能将裴秀才拉到自己身邊呢?還是幹脆…。先将他扼殺在搖籃裡。

裴秀才放下手裡的書卷,敏感的察覺到有一道目光正注視着自己,他擡起頭,迎上了沈妙意味不明的眼神。

沈妙坐的位置比較靠後了,即使是這樣,她仍然執拗而端正的看着自己。這種感覺有些奇怪,裴秀才覺得,那種目光包含着一種審視與判斷,似乎在權衡着什麼利弊,評判着什麼。再延伸一點,是一種帶着一種挑剔的俯視。

他動作一頓,想要再看清楚沈妙是什麼神情,便見少女撿起桌上的筆,低下頭去。裴琅心中一笑,搖了搖頭,一個小姑娘怎麼會有那種居高臨下的神情呢?至于判斷和審視,那更不可能了,沈妙可是整個廣文堂最蠢笨怯懦的啊。

他整了整東西,開始了今日的授課。

整個國二的學生都有些昏昏欲睡。

書算課本來就容易令人感到乏味,即便裴秀才教習的如何精彩,都是十四五歲的少年少女,正是跳脫的年紀,哪裡就能聽得進去。加之又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各個都有些打盹。

若是别的先生,定會拿着戒尺開始訓斥,偏偏裴琅這個人最溫和,從不懲罰學生。是以他的課上,衆人膽子也是最大。除了書算常拿第一的沈清聽得認真,其餘的人都百無聊賴的做着自己的事。

今日沈妙卻不同。

她一眨不眨的盯着裴秀才,坐的端正,似乎聽得極為認真。這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因着她平日裡最厭惡學習,書算更提不起興趣。眼下沒睡着已經是奇迹,居然還會認真聽課?

與沈妙坐一桌的是個穿着繡菊紋薄襖裙的秀麗少女,神情有些倨傲,見沈妙如此,忍不住露出詫異的眼光,對沈妙認真聽課的舉動不時側目。

沈妙哪裡管得了那麼多呢?上輩子她對書算沒興趣,可後來當了皇後後,剛開始一切根基不穩,後宮維持生活也要精打細算。她這個皇後也要縮減用度,大約親自做過之後,便覺得書算也不那麼難了。後宮中大到與禮儀的開銷用度,小到嫔妃的杯子點心,賬目多而雜,那些都一一看過了。這些書本上的書算,又算的了什麼?

她隻不過是想要更加努力的看清楚,裴秀才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隻有這樣,她才能知道對這個人,什麼樣的手法更合适。

她這般專注的神情,落在身邊少女的眼中,已經是覺得十分不同尋常。待書算課結束後,裴秀才走了,沈妙才收回目光。

身邊少女推了推她,語氣中帶着驚訝:“沈妙,你是不是中邪了?”

“為什麼這樣說?”沈妙問。面前的少女是光祿勳家的嫡女馮安甯。

馮家當初也是京城中的勳貴朝臣,馮安甯從小被養成了驕縱的性子。可上輩子,馮老爺站錯了隊,新皇登基被革職後,馮家為了保全這個女兒,隻能将她提早的嫁給了遠房的一位表哥。之後馮家落敗,馮安甯嫁人後卻也沒得到什麼好結局。那位表哥也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馮安甯進門沒一年,養了個外室,兒子都有了,還罵她是馮家留下的包袱。馮安甯哪是能受委屈的脾氣,當即就拿了剪子和外室同歸于盡了。

前生種種,如今看來皆如過眼雲煙。再看面前神情高傲的少女,哪能想得到後來的衰敗結局?

沈妙現在看廣文堂的少年少女,就像在看傅明和婉瑜那麼大的孩子,倒是難以生出置氣的感覺。除了像沈清和沈玥那等口是心非的小人,大多數的人,都不過是被嬌寵壞了的孩子罷了。而這些嬌寵着養大的少年少女,在未來不過十幾年時間,便會領略到命運的殘酷。

見她不說話,馮安甯有些不滿,道:“你是在故意無視我嗎?沈妙,你今日這般刻苦,莫不是為了一月後的校驗吧。聽你姐姐說,你可想趁着校驗出風頭,好讓定……别人看見你。”

到底是孩子,剛才聽了裴秀才的話,這會兒便不把愛慕定王的一套說出來了。

“校驗?”沈妙挑了挑眉。

廣文堂的校驗,設在每年的十月。

校驗是對學堂裡每位學子的考驗,特别優秀的學子将能進入才藝展示,而最重要的是當日會有許多大儒朝臣觀看,皇子也會在一邊瞧着。若是有不錯的學生,或許能因此得到進入仕途的契機。

總之,将自己的才學展示給别人看,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出風頭的事情。是以每年的校驗,衆人都拼盡全力希望能拿個名頭下來。

國二中,沈玥的才學最盛,每年都能在校驗中獨秀一枝。沈清雖然不比沈玥在詩詞歌賦上的造詣,書算卻名列前茅,這一項上總也能拿個名次。

若說是一事無成,墊底的都是沈妙。琴棋書畫全不會,書算策論更是一竅不通。每每當着校驗當日出醜,别說才藝展示,便是通過考驗都很艱難。前生的沈妙,最怕的就是每年的校驗,隻是看着沈玥沈清在台上春風得意,心中不是不羨慕的。

如今再看,隻覺得都是小孩子間的争風吃醋,她什麼陣仗沒見過,校驗,還真的不放在眼裡。

她看了一眼馮安甯,道:“校驗麼?我從未想過争什麼名次,墊底的,有什麼可争的?”

馮安甯微微一愣,她倒沒想到沈妙如此坦蕩的就說出落尾巴的事實。她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下沈妙,問:“你莫不是真的被傷得很了,才這般性情大變的吧?”

沈妙好似一夜間變了個人似的,平平淡淡,坦坦蕩蕩,大大方方,竟有一種不是這個年紀該有的沉穩。因為本是坐在一桌,這種性情上的轉變才看起來更為明顯。

“是啊。”沈妙笑了笑,不再說什麼了。

或許是因為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本能的會對比自己成熟的人感到尊敬或者羨慕。沈妙的這種姿态,竟讓馮安甯無形中對她的态度好了些。

書算也上完後,學子們到廣文堂外邊的花園中休息玩耍。女孩子們都在學堂裡下棋或者讨論新寫的詩,卻聽得外頭似乎有什麼驚馬的聲音掠過。

“什麼聲音?”易佩蘭轉過頭去。

“去外頭看看吧。”江采萱提議,拉起沈玥:“走,瞧瞧是什麼事。”

沈妙本無意湊熱鬧,倒是馮安甯,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想了想,抓起沈妙的手:“一起去看!”

沈妙有些詫異,馮安甯向來是瞧不上她的,更别說是這般親密的舉動了。她尚且摸不着頭腦,卻已經被馮安甯拽着走出了學堂。

外頭,已經有許多學生都聞聲聚在了門口。卻說見到馮安甯拉着沈妙過來,俱是投來詫異的目光。沈玥眼神微微閃了閃,沒有作聲,倒是沈清見狀,自鼻子裡冷哼一聲。自從知道沈妙也愛慕定王之後,她連表面上的和氣也不屑裝了。

但讓人驚訝的并不是這個。蔡霖剛剛從人群中擠出來,瞧見外頭的人驚喜的叫了一聲:“謝小候爺!”

謝小候爺?沈妙往外一看。

廣文堂的朱色大門外,正立着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馬匹毛色光亮順滑,一看便是千金難求的寶馬良駒。馬兒微微倨傲的踢動着前蹄,優雅的身形極是能吸引衆人的目光。

但終究不及馬背上的人耀目。

少年端坐馬背,穿着一件玄色繡雲紋的窄身錦衣,外罩深紫貂皮大氅。右手懶散的把玩着手中的馬鞭,生的劍眉星目,五官極其俊俏。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眼神卻冷漠的很。

人群中立刻就有少女羞紅了臉,也不顧是什麼場所,大膽的将手絹疊成絹花往那少年懷中抛去。明齊向來民風開放,尤其是對少年少女們的規矩,寬容的很。

絹花落到了少年懷裡,少年伸手接過拈在手中,勾唇一笑。抛落絹花的少女立刻撫着胸口,臉紅撲撲的,俨然已經癡了。

下一刻,少年頑劣的笑容轉瞬而逝。絹花飄飄搖搖的掉到地上,落到棗紅色的馬兒蹄下,碾成一團。

他懶洋洋的坐直了身子,天生富有一種極強的侵略性,卻因為俊俏的臉蛋,将那吸引力放大的淋漓盡緻。天生便是讓人移不開眼的存在。

真是冷漠又惡劣的人啊。

易佩蘭喃喃道:“是謝家小侯爺。”

沈妙挑了挑眉,謝家小侯爺,謝景行。

明齊如今的簪纓世家,多少都是從開國以來陪先皇打下江山掙下的功勳。經過一代又一代的人,有的世家隻餘名頭,内裡空空。有的世家卻是越發繁榮,生的花團錦簇。

有如馮家這樣的文官,也有沈家這樣的武将。如果說沈家将門幾代,都是老老實實的帶兵打仗,是公認的實誠人。那麼謝家,手握重兵,卻是裡裡外外都是混人一個,當今陛下對上謝家也是無可奈何。

大約是謝家人骨子裡總是存着幾根反骨。幹下的事情都是混賬事,譬如說罔顧千裡之外京城下的指令退守,偏要去劍走偏鋒乘勝追擊。最後還美其名曰“将在外軍令有可受有可不受。”但天家人總是拿謝家人無可奈何,因為謝家人戰無不勝。

沈家和謝家本就是對立關系,這其中固然有先皇故意的隔閡和挑撥,使之相互制衡達到穩固朝廷。沈信和謝侯爺的政見也是從來不和,沈信看不慣謝鼎戰場上激進詭谲,手法不正統。謝鼎看不慣沈信打仗還要看兵書,守舊古闆,不懂變通。兩家除了在朝堂上吵架外,再無往來,先皇顯然也是樂見其成的。

謝鼎的妻子去世後,謝鼎沒有娶繼妻。隻有一房妾室,妾室生了兩個兒子,也就是說,謝景行有兩個庶出的同胞弟弟。也許是謝鼎心疼嫡子母親早逝,想要盡力彌補他,從小嬌寵着謝景行,終于把謝景行養成了個無法無天的性子。

可即便是這樣,謝景行依舊是一個精彩絕豔的人,除了本性頑劣冷漠些,才學聰明相貌家世,皆是明齊數一數二,否則,不會有這麼多姑娘心中暗自傾慕。

隻是可惜了,沈妙心中歎息一聲,這樣一個出類拔萃的少年,最後卻得了萬箭穿心,扒皮風幹的慘烈結局。

許是她目光中的憐憫太過明顯,那少年突然望将過來,深如星辰的眸子微微一閃,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

沈妙垂下頭,做出一副羞赧的模樣。

謝景行死在二十六歲那年。

傅家人是要懲治謝家的,明齊的皇室,越到後來,越是昏聩無能。整日不是想着勵精圖治如何發展國力,而是想着自保。簪纓世家都是威脅。誠如傅修宜所說,沈家老實做人尚且是目标,謝家這樣不聽指揮的,自然更是先皇的眼中釘。

适逢匈奴進犯,謝家帶兵出征,謝鼎帶兵出征,在戰場上放肆了一輩子的謝将軍最後全軍覆沒。謝景行在京中年關等着父親歸來,最後卻等來了一具棺材。

謝鼎的死并不是結束,入葬時,定京百姓自行的為謝鼎送行,舉國上下,痛哭哀恸。這對于皇室來說,是大忌。

于是沒過多久,就任命年輕的謝景行代父出征。

謝景行不是第一次上戰場,如同謝家人一樣,在戰場上發揮的天賦足以令敵人聞風喪膽。可是明知道謝鼎死的蹊跷,皇家的這封聖旨,幾乎是把謝景行推向了絕路。

謝景行還是接了聖旨,也去了戰場,然後兵敗。當日暴露于敵軍目标之下,得萬箭穿心的結局。不僅如此,不知為何屍身被奪走,匈奴扒皮風幹,晾在城樓,以儆效尤。

慘烈結局再一次上演,明齊舉國哀恸。

父子齊喪戰場,百姓們隻看得到匈奴的兇殘和将軍的英勇,卻看不到這陰謀之下的暗流洶湧。

那時候先皇已經駕崩,傅修宜登基接管朝廷事宜,為謝家的遭遇感到遺憾,追封謝家父子。得了封号的謝家父子已然作古,倒是朝廷的撫慰,平白便宜了那位妾室和兩個庶出的兒子。

沈妙還記得得知謝景行死的時候,沈信沉痛的模樣。原以為當初沈謝兩家勢同水火,謝家倒黴,自己的父親無論如何都不該難過的。現在想想,恐怕那時候沈信就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平衡已經被打破,謝家一倒,接踵而來就是沈家。

可笑她那時候還一門心思的把沈家攪到奪嫡的這趟渾水中來。

沈妙對謝家沒什麼感覺,當初卻很是為這少年郎的際遇唏噓了一番。這樣精才絕豔的兒郎,本應該在明齊江山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誰知道會以這樣的方式退場。而且明知道那封聖旨就是死亡的召喚,卻仍去了。

也許是為了保全謝家的尊嚴,證明謝家最後都不曾磨滅的家族傲骨。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都能看出謝景行頑劣外表下的非常人心性。

也是個非常正直勇敢的人吧。

沈妙這樣想,隻見蔡霖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手裡捧着一個小布包遞給謝景行,恭恭敬敬的道:“小侯爺,這是您吩咐我去找的醫書孤本。”

一個小霸王,對人這樣畢恭畢敬,直教人驚掉大牙了。可轉念一想,可不是麼,比起蔡霖,謝景行更是這定京城中的一大霸王。謝家更是霸王中的霸王,這麼一想,覺得蔡霖對謝景行的态度又可以理解了。

馮安甯悄悄跟沈妙咬耳朵:“你覺得謝小候爺比起定王殿下如何?”

沈妙噎了一下,馮安甯突然跟她這麼要好她還有些不習慣。她認真道:“謝小候爺更勝一籌。”

豈是一籌,在她看來,傅修宜這樣黑心肝的小人怎麼能和謝景行這樣的少年相提并論。當初婉瑜和傅明在讀明齊正史的時候,讀到謝家那一段,也曾偷偷的與她說,覺得謝景行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死的着實可惜。

連自家兒女都稱好的少年,必然是好的。

馮安甯有些驚訝,半晌才道:“看來你果然是真傷心了。”

沈妙懶得跟她解釋。便見馬上的謝景行一把接過包袱随手綁在馬鞍上,看了一眼蔡霖,什麼話也沒說,潇灑的揚鞭轉身就走。

馬兒激起滾滾煙塵,依然掩蓋不了馬上少年的風姿。仿佛天上的旭日,天生就是耀眼的光芒。

蔡霖有些失落,周圍的少女們難掩失望,大約是想着謝景行能多呆一些時間。很奇怪的,謝景行是唯一一個,在少女中名聲在外,少年們卻也不因此嫉妒的貴族子弟。可能是他與旁人迥異的行事風格,着實令人羨慕吧。

沈妙掩下眸中的深思。謝家傾覆,沈家也會随之迎來滔天災禍。兩家既然是唇亡齒寒的關系,可否緩和一下呢?若是天家那位想要動手,或許也要掂量掂量有沒有這個能力?

救下謝家,救下謝景行。隻要這樣,便是給沈家增添了一分籌碼。

沈家老實厚道,謝家飛揚跋扈。皇室最先對付的是謝家,她,或許可以和謝家做一筆交易了。

謝景行一路騎行,終于在某處酒館面前勒馬。

他翻身下馬,徑自走進酒館最裡面。廂房中,白衣公子容貌清秀,瞧見他微笑道:“三弟。”

“拿去!”謝景行将手中的包袱扔過去:“以後這種事别找我。”

若不是高陽托他找勞什子醫術孤本,他才不會去找蔡霖,更不會像個傻子一樣在廣文堂供人圍觀。想到那朵絹花,更是覺得有些厭惡的拍了拍衣裳。

高陽知道自己這個師弟曆來有潔癖,微微一笑,打趣道:“你這性子,就應當多走動。那些學生年紀也有與你相仿的,你該學學他們那般生氣活力。”他頓了頓,面上浮起一抹促狹的笑容:“或許也有可愛的姑娘,你年紀正好,整日孤家寡人是怎麼回事。”

謝景行已經習慣了自家師兄外表正經内心無聊的性子,微微不耐的撇過頭,腦中卻想到方才看見的一雙眼睛。

如幼獸一般清澈的眼睛,含着的卻是深深的悲憫和無奈。那種神色都不禁讓他一怔,後來那雙眼睛的主人低下頭去,似是羞怯了。

但謝景行是什麼人,他少年便跟随父親走南闖北,打過仗殺過人,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那丫頭大約是想裝作戀慕他,可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那雙眼睛,沉沉的如一潭死水,一絲波瀾也無。

實在很有意思。

沈妙下了學堂,回到沈府的時候,天色已經有點晚了。

沈玥和沈清依舊沒有與她一道,沈妙也懶得與她們計較。沈老夫人已經休息了,她便徑自回了西院。

方走到西院,便聽得一個有些熱絡的聲音傳來:“姑娘可回來啦,老奴聽說姑娘落水了擔心的不得了,眼下看着姑娘好了心裡才落下石頭。”

側過頭,便見一名中年婦人朝這裡走來,這婦人約摸四十多歲的年紀,身形略胖,膚色稍黑,穿着一件青色比甲襖子。雖然看上去款式普通,那料子卻是不錯的。腕間一隻沉甸甸的銀镯子,滿眼都是笑容。

“桂嬷嬷。”沈妙淡淡的答道。

那婦人似乎沒覺得她有什麼不對,一個勁兒的道:“老奴本想早些過來的,奈何然兒一直病者不曾好,一直折騰來折騰去,實在沒法子,隻得把然兒丢給他娘,自個兒先回府,看見姑娘好才安得下心。”

這話說的讨巧,便是沈妙在她心中比自己的親孫子還要重要。若是往常,聽完這話沈妙便又該大大的感動一回了,然後說些安慰的話語,拿些銀子給桂嬷嬷讓她回去給孫子看病。

可是再來一世,再看眼前的婦人,沈妙幾乎要在心裡嘲笑自個兒了,當初是怎麼會瞎了眼認為這樣的人是忠仆?

沈夫人生了沈妙沒多久,沈信便帶令出征了,沈妙年紀尚小不能舟車勞頓,沈夫人隻得忍痛将她留在沈府裡。沈老夫人為她請了奶媽,就是如今的桂嬷嬷。桂嬷嬷是莊子上農戶出生,當初沈夫人也是看她勤快又老實,後來見桂嬷嬷将沈妙奶的好,更是将她放心的留在沈妙身邊做教養嬷嬷。

可這世界上,人都是會變的。

沈府裡西院本就人丁稀拉,做主的是東院的兩房和沈老夫人。桂嬷嬷原先還老老實實的帶沈妙,可越到後來,越是看清了局勢,毫不猶豫的投奔了東院沈老夫人。桂嬷嬷性格谄媚,當初自己鐵了心要嫁給傅修宜,桂嬷嬷也沒少在其中煽風點火。

不過最可恨的,是當初沈老夫人帶着自己那位遠方侄女來投靠沈家,那位侄女被大哥沈丘占了清白,非要大哥讨個責任,最後成了她的嫂子,把大哥的後院搞得烏煙瘴氣。而那位侄女被沈丘侮辱,就是桂嬷嬷做的人證。

如今想來,實在是一出蹩腳的戲碼。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況且如桂嬷嬷這樣的人,百次不忠,她自然要好好地收拾收拾。這樣往外跑的狗,養着倒不如仗殺。

桂嬷嬷等了許久也沒聽到沈妙的打賞,面上維持的慈愛神情一時間有些僵硬。她忍不住擡頭看向沈妙,卻見沈妙淡淡的看着她,沒什麼特殊的情緒。

她的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有了一種心虛的感覺。

下一刻,便聽到沈妙不鹹不淡的答:“哦,那真是辛苦嬷嬷了。”

谷雨輕輕哼了一聲,有些嘲諷的看了桂嬷嬷一眼。她向來看不上桂嬷嬷這種谄媚的小人模樣,仗着是姑娘的奶嬷嬷在西院裡橫行霸道。偏偏自家姑娘從前被個桂嬷嬷哄得服服帖帖的,聽信了桂嬷嬷不少讒言,害的和西院本來的下人們都離了心。

如今可好,姑娘自落水醒來後,倒像是看清了不少事情,眼下對桂嬷嬷這般不冷不熱的态度,着實讓谷雨心中大大快慰了一回。

桂嬷嬷讪讪一笑,她也摸不清為什麼沈妙今日待她态度這般冷淡。想着莫不是沈妙是因為落水之事心情不好,笑着勸道:“老奴勸姑娘一句,莫要太過傷心,保護着自己身子才是。姑娘花一樣的人兒,定王殿下心裡定是喜歡的,總有一日……”她向來會說讨喜的話,平日裡撿沈妙喜歡的話來說,最能得沈妙歡心。可今日這番話一出來,卻見沈妙變了臉色。

“嬷嬷這般說話,可是想要污了我的清白?”沈妙冷然道:“雖說父親和母親如今不在将軍府,可我也是将軍府嫡出的小姐,也是西院的主子,尋常家中尚且要知曉清白名聲,嬷嬷這般說,豈不是故意陷我于水火之中?”

桂嬷嬷一愣,下意識道:“姑娘怎麼能這麼說,老奴也是為了你好……。”

“這樣說來便是我的錯了?”沈妙冷笑一聲:“也好,不如去向老夫人問個明白,如今将軍府女兒的清白都是大白菜了不成?便是大白菜還值幾個銅錢,桂嬷嬷你說的這般堂皇,我不禁要問是否是我太過不知禮儀。”

許是沒料到沈妙突然之間換了勢頭,便是心情不好也不該拿自己出氣。桂嬷嬷在西院裡橫行霸道慣了,平日裡沈妙也被她拿捏的很好,今日這般,甚至當着谷雨和驚蟄的面被下了面子,心中有些惱怒,不由得道:“姑娘這話實在是折煞老奴,老奴跟在姑娘身邊十幾年,姑娘怎能認為老奴是故意害人?”

“放肆!”驚蟄高聲道:“姑娘是主子,桂嬷嬷你怎敢跟姑娘這般說話?”

桂嬷嬷一驚,也懊惱自己方才激動了。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這周圍又有許多圍着看熱鬧的下人。她隻當沈妙那是那個容易被哄的小姑娘,忙又軟了聲音道:“姑娘,老奴是真心心疼姑娘,老奴跟了姑娘這麼多年,心中早就拿姑娘當自己的孩子。方才都是老奴說的不對,姑娘莫要生氣,仔細着别氣壞了身子。”

拿她當自己孩子看待?沈妙心中冷笑一聲,她倒覺得桂嬷嬷是個妙人兒。平日裡從她這裡得了不少銀子,卻把東院的當正經主子。最後還害得她大哥吃了那樣一個大虧。若是上輩子,後宮中遇到這樣的刁奴,她早已一道懿旨讓人打死丢出去了。不過現在麼……。既然桂嬷嬷誠心投靠東院的,那就借她的手讓東院吃個虧如何?

她挑了挑眉,語氣淡淡道:“既然桂嬷嬷知錯,便隻罰三個月月錢吧。”

桂嬷嬷神色一僵,沈妙唇角一揚。

沒有銀子的桂嬷嬷該怎麼辦呢?

自然是去東院表忠心了。

夜裡起了涼風,越近深秋,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定京又處在北地,越發的冷的出奇。

燈火下,少女手捧着書,斜斜倚在榻上慢慢翻閱。身邊的茶水涼了尚且不自知,隻是看的出神。

白露呆呆的看着自家姑娘,仿佛一夜間,這個姑娘便變得不像是往日那個了。便如此刻這般靜靜的看書,莫說是以前的沈妙最讨厭看書,現在看起來模樣,如果不是知道那是自家姑娘,白露甚至會以為看到了什麼貴夫人。

一個小姑娘怎麼會有這種氣勢呢,白露有些不明白,自己站在原地發呆。直到霜降走過來推了她一把,小聲斥責道:“傻站着幹嘛?”走過去将披風披到沈妙身上,溫聲勸道:“姑娘,眼下時間也不早了,明日還要去廣文堂,還是早些歇息才是。”

沈妙搖了搖頭:“你們先休息去吧,我再看一會兒。”

哪有主子不睡丫頭先休息的道理,霜降無奈,還想再勸一會兒,卻被給沈妙換茶的谷雨拉住,待換了茶,将她和白露一并拉到了外屋。

“怎麼啦谷雨?”白露不明白:“姑娘身子才剛好,你怎麼也不跟着勸勸。”

“我怎麼沒勸?”谷雨頭疼:“隻如今姑娘哪裡聽得進去我說的話?今日看書都看一天了,我猜約摸是先生的功課,姑娘打定主意看,我有什麼法子。”她憂心忡忡的看了裡屋一眼,原先怯懦的時候,時時都要人拿主意。如今不怯懦了,卻是自己拿的主意大家都不敢反駁。近身伺候着,谷雨越是能感覺到,沈妙每次發号施令,根本讓人不敢拒絕。

就那麼淡淡的說話,也透露出一股子威嚴勁兒。似乎老爺發火都沒這麼可怕,谷雨歎了口氣。

屋裡,沈妙還在看書。

她看的認真,一點兒細節都不放過。若是能認真的看一下,便能發現,她手中拿着的正是“明齊正史”。自開國以來到現在明齊發生過的大事,她孰知未來幾十年将要發生的事情,也準備尋求一些方法來阻撓悲劇的發生。在這之前,她必須要找到這些簪纓世家如今情況的源頭。

皇帝下令鏟除這些世家大族的腳步就快要近了,沈妙記得清楚,如果不出意外,下個月便會有一場浩劫。敵人的敵人便是友人,若是這些簪纓世家到了,很快就會輪到沈家。

在沈信沒有回來之前,沈府隻能由她一個人撐着,還要提防東院裡的那些豺狼。

沈妙料想的不錯,這天晚上,桂嬷嬷進了榮景堂,她是過來送這次回莊子上帶着的特産,卻是同沈老夫人身邊的張媽媽拉了一通家常,話裡話外都是沈妙越發行事忤逆,動辄遷怒下場的話。

張媽媽哪裡不知道她的心思,陪着不鹹不淡的說了幾句後,桂嬷嬷又讓張媽媽在沈老夫人面前美言幾句,這才離開了。

她剛走出榮景堂的院子,便瞧見任婉雲身邊的丫頭香蘭走過來,看見她便笑了:“桂嬷嬷,我正要找您呢。”

“喲,”桂嬷嬷眯着眼睛一看,見是香蘭,便也笑了:“香蘭姑娘找我什麼事兒呢?”

“也沒什麼大事,”香蘭過來拉着桂嬷嬷的胳膊:“就是咱們太太聽說您知道有一處賣口脂的地方,口脂賣的特别好看,想找你問問那賣口脂的在什麼地方。”

這話裡明顯便是個借口,當時任婉雲想要找桂嬷嬷過去說什麼私密話。桂嬷嬷心知肚明,也順着香蘭道:“這是什麼事兒,太太既然想聽,我便告訴太太那地方,說起來那口脂,許多官家的小姐太太都愛用呢……”

待同香蘭來到了彩雲苑,外頭的丫鬟婢子都已經打發走了。

任婉雲坐在榻上,沈二老爺這會兒還在外頭應酬不曾回來,她便在一邊随意的做會兒針線,大概是在繡個荷包,卻是邊繡邊吃着旁邊一碟子葡萄。

這可是個稀罕物,都這個天氣了,定京城裡是尋不到葡萄的。也就沈二老爺有本事,讨了一筐子過來,給自個兒院子的女人們分吃了。

桂嬷嬷心中暗暗啐了一口,雖然表面上瞧着沈家二房當家沒虧待大房,可沈妙用的吃的,表面上看着光鮮,卻是如同那商戶家一般上不得台面的暴發戶東西。便是說這吃食吧,沈妙可就沒有這葡萄待遇。

她心中兀自想着,卻是任婉雲終于放下了手中的針線,開口道:“桂嬷嬷。”

桂嬷嬷忙回過神,應了:“太太,老奴在的。”

任婉雲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雖然保養得極好,眼角卻還是有一些細紋。隻是坐在那裡,穿着上好的料子剪裁得體的衣裳,舉手投足都是當家夫人的派頭,即便是笑着,也有些威嚴的模樣。

她道:“聽聞你回來了,如今小五身子方好,你需得好好照顧她。”

桂嬷嬷心中嘲笑,道誰不知道東院巴不得西院倒黴,任婉雲又怎麼會如此好心,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果然,隻聽得任婉雲又道:“這些日子,小五大約是落水心情不大好,大哥大嫂不在,我這個作嬸子怎麼做都是錯。便是想要聽些什麼消息,也須得從你這裡來聽了。”

這便是要桂嬷嬷将沈妙的一舉一動都說給任婉雲聽了。

桂嬷嬷忙道:“太太有心關懷五姑娘,是五姑娘的福氣。不過依老奴看,五姑娘這次落水,也的确是生了氣。這幾日性情都變了不少,連帶着對老奴也生分了。别的不說,便是今日好端端的,老奴也被罰了三個月的月錢。”她愁眉苦臉道:“老奴聽聞五姑娘落水,心中焦急,連自家的小孫子尚在病中都不管,誰知道五姑娘斥責老奴,老奴心中也不好受。”

任婉雲有些不耐煩聽這老貨的言外之意,便道:“小五,終究是因為心病。那桂嬷嬷你看,小五對定王殿下的态度可曾改變了?”

這才是她最想問的話。

桂嬷嬷眼珠子轉了一轉,道:“五姑娘似乎是想與定王殿下劃清界限,今日都不讓老奴提起。不過老奴帶了五姑娘這麼多年,清楚她的性子。五姑娘在定王殿下一事上異常執着,怕是不會這麼輕易放棄。這些話,大約隻是姑娘家氣急之下的話,當不得真的。”

話音剛落,任婉雲的面上便浮起一絲狠戾。

桂嬷嬷走後,沈清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她爬到任婉雲身邊,依偎着母親,語氣中是掩飾不了的憤怒:“娘,沈妙不肯放棄定王殿下,我該怎麼辦呀?”

沈家三房,大房無疑是官位最大的,若是沈妙求沈信自個兒讨賜婚,那也是有很大可能的。可是她也愛慕定王,若是沈妙成了,她算什麼?

定王殿下那麼豐神俊朗的人,怎麼能被沈妙那個蠢笨無知的人占了。每每思及此,沈清便是一百個不甘心。

“放心,這沈府裡,沒人能大過了你去。”任婉雲道:“沈妙個性蠢笨,不足為懼。娘自然有法子讓她嫁不成定王殿下,倒是你……”她歎了口氣:“不妨認真點看着秋水苑的人,你以為二丫頭就是個好的了?你有這樣的想法,二丫頭未必就沒有。”

“沈玥?”沈清皺了皺眉:“她也戀慕定王殿下?怎麼可能?”沈清道:“再說她真的喜歡定王殿下,三叔不比大伯,也說不上話呀。看來看去,都不足為懼。”

“你呀,”任婉雲嗔怪的點了點沈清的額頭:“叫我怎麼放心。你三嬸可是個厲害的,當初和你三叔……”似乎意識到這話不該在孩子面前說,任婉雲猝然住嘴。隻是道:“總之,五丫頭你莫放在心上,娘自然有辦法。”

“謝謝娘。”沈清甜甜的道。母女倆笑作一團。

秋水苑内,陳若秋正坐在桌前寫字。

她是書香世家出來的女子,才情無限,即便是已為人婦,還是常常喜歡寫寫字看看書。沈玥立在她身後,一身鵝黃綢緞長裙,身段兒纖弱又苗條,活脫脫就是個小陳若秋。

“娘,剛才你為什麼對桂嬷嬷那樣說?”許久,她還是忍不住開口問。

桂嬷嬷來過一次,可出乎人意料的,陳若秋非但沒有讓桂嬷嬷阻止沈妙戀慕定王殿下,反而讓桂嬷嬷勸着沈妙,定王殿下是個好歸宿。

“這不是讓她打定主意嫁給定王殿下了嘛。”沈玥有些埋怨。

陳若秋放下手中的狼毫,輕輕歎息一聲,拉着沈玥的手來到榻前坐下,溫聲道:“玥兒,娘不是告訴過你,做任何事情,尤其是在這後宅之内,都要繞着彎兒的去做。這樣日後出了什麼事,管天管地,總歸都管不到你這裡來。”

沈玥搖了搖頭:“娘,我不明白。”

陳若秋笑了笑。她這個女兒,溫柔又有才華,腦子也不笨,終究還是太年輕了些。大約是沈三老爺太過疼愛她,是以也不知道後宅中的兇險。哪像她當初,在尚書府的時候,一堆子姐姐妹妹姨娘侍妾,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所以她出嫁後,一直把沈三老爺牢牢的把握在手心裡。

隻是終究沒能生個兒子,這是最遺憾的事。沈三老爺再疼愛她,沒有兒子,就沒有傍身的砝碼,遲早沈三老爺都是要讓妾室斷了絕子湯的,到那時……又是個什麼場景呢?

所以這個女兒,她更是要好好教養。

“玥兒,你以為沈五如何?”她輕聲問道。

沈玥想了想,便答:“書算策論不會,琴棋書畫不通,性子怯懦蠢笨,不善言辭。若非有大伯的名号鎮着,隻怕無人會給她臉子。便是庶女,看上去都比她要有氣度一些。”

若是有人聽見,定會大吃一驚。這些将沈妙貶的一文不值的話竟是出自這個溫溫柔柔的堂姐之口。要知道明日裡沈妙最好的朋友便是沈玥。

“或許以前是這樣,”陳若秋搖搖頭:“可這次落水後,我瞧着沈五也變了不少。”

“娘為何這樣說?”沈玥不解。

陳若秋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或許能用小女孩受了打擊一時賭氣說話,可陳若秋見過了不少人,比起她自作精明的二嫂來說,她看人看的更清楚,沈妙變聰明了。

她在榮景堂和老夫人的對話,以及表現出來的樣子,都和以前截然不同。難道定王的事給了她這樣的打擊,亦或者是身邊有高人指點?

不論如何,都不能掉以輕心。

“或許是受了定王打擊吧。但是玥兒,娘告訴過你,聰明的女人不對付女人,她們對付男人。”陳若秋聲音輕輕柔柔的,像是唱歌一般:“你既然也心悅定王殿下,又何必把所有的目光都放在沈妙的身上。你大伯就算再有權勢,可天下男子,絕沒有去愛慕一個蠢笨無知的女子的說法。定王殿下貴為皇子,若是真娶了這般不堪的女子,豈不是被天下人笑話?”

“可是……”沈玥有些委屈。

“聽娘的話,你不僅不要因此而疏遠沈五,還要如同從前一樣與她做朋友。你要加倍的勤奮,讓所有人看得到你的才華和美貌。你越是出衆,她便顯得越是蠢笨。”陳若秋笑着,仿佛在閑話家常一般,說的話卻是字字誅心:“我讓桂嬷嬷勸着她繼續戀慕定王,這樣蠢笨的女子傾心相待,越發的就顯出她是個不自知的笑話。定王殿下隻會加倍厭惡與她。”

“這樣一來……”沈玥好像有點兒明白了。

陳若秋摸了摸她的頭:“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應當明白娘的意思。所以,要勸着她繼續愛慕定王,在定王面前出醜。隻有這樣,才能讓定王殿下注意到更為出衆的你。就算天下都要定王殿下娶沈五,你要是能讓定王殿下心中的人是你,你便赢了。”

“娘……”就這麼大喇喇的說出來,沈玥有些害羞的頭埋在陳若秋懷裡:“我省得了。”

陳若秋笑了笑,當初和沈三老爺的親事,也有許多阻撓,介時沈三老爺也算青年才俊,許多媒人都來說親事。

為何獨獨選中了她呢?不過是因為有次在寺廟中偶遇,她恰好穿着一身白色錦衣樹下彈琴,被沈三老爺聽到罷了。沈三老爺對她驚為天人,回去後便非要娶她為妻。

沈三老爺最愛聽琴,最喜歡的顔色是白色。

看,那麼多女子争争搶搶,而她是最後的赢家,不過是因為,她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對付的是一個男人罷了。

沈家三個嫡女又如何?隻有她的玥兒能對付定王殿下。

無論東院的怎麼做,沈妙都還是開始故意疏遠了二房和三房的人。也不再像從前一樣黏着沈玥和沈清了。起初沈府衆人都以為她不過是因為落水之事小孩子賭氣,可當沈妙開始行事都有了自己的主意時,衆人便多少覺察出一些不對來。

桂嬷嬷一如既往的勸着沈妙莫要與東院置氣,偶爾也旁敲側擊的說些定王乃是明齊無雙男兒的話。可沈妙竟像是鐵了心般的,每每桂嬷嬷提起此人,便狠狠呵斥一番,弄得桂嬷嬷煞是頭疼。不過西院如今都是二三房塞來的人,總有些刁奴。谷雨幾個本以為沈妙既然轉了性子,定當好好地整理一下後院,誰知道沈妙竟是理都不理。

沈妙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這些日子,她去廣文堂越來越勤奮了。雖然衆人看她的目光依舊是墊底兒,她卻也不惱,每日隻做好自己的事情。她越是這般坦蕩,人們便越是覺得無趣,竟然也過了些安然的日子。

這天清晨,辭賦課結束後,沈妙覺得胸口有些發悶,便随着廣文堂的花園裡随便走走。

廣文堂雖是學堂,占地面積卻頗為廣闊。因着有國一國二國三三個等級,沈妙這樣年紀的在上國二,卻不知不覺的走到國一的面前。

恰好見着一小孩坐在台階上抹着眼淚。

這小孩約摸八九歲的模樣,生的白白胖胖,或許是體态有些過于臃腫,一眼看上去竟好似個胖胖的球。他穿着一件菘藍色的銀絲彩褂,小布靴,脖子上套着個圓圓的項圈。好似年畫上走出的娃娃。

沈妙微微一怔,随即走過去,輕聲道:“你哭什麼?”

那娃娃許是沒想到突然有人來,吓得“撲通”一聲從台階上栽了個跟頭。倒也沒哭,而是一咕噜坐起身來,愣愣的看着沈妙。

他生的白胖,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腦袋上紮了個小揪揪,臉上還帶着未幹的淚痕,實在是憨态可掬。沈妙忍不住“噗”的笑出聲來。

那小孩卻是奶聲奶氣的叫了聲“姐姐”。

沈妙的一顆心都要被這小孩叫化了,她上輩子生了婉瑜和傅明,可婉瑜和傅明五歲之前她都在秦國做人質。待回來後,兩個孩子都已經學會規規矩矩的叫“母後”。沈妙自己都不知道五歲之前,她的兩個孩子是何模樣。眼前這小孩雖八九歲,看起來卻是不谙世事的模樣,讓她忍不住想起婉瑜和傅明。

沈妙微微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頭:“你哭什麼?”

“先生問我問題,我答不出來,便打我手心。”小孩伸出手,露出紅紅的手心,委委屈屈的道:“我實在疼得很。”

沈妙想要逗逗她,就問:“先生考你什麼問題呀?”

“先生要我寫兔死狐悲四個字,可我默不出來。”小孩哭喪着臉。

若是國一這個年紀,默字都默不出來,的确是有些說不過去了。撇開沈妙自己不談,傅明在這小孩這麼大的年紀時,已經開始學着處理朝中的政事,雖然隻是假裝聯系,但多少也能應對一些。雖然皇家少年多早熟,來廣文堂讀書的孩子也都是貴族子弟,不應當啟蒙的這般晚。

那小孩還嫌抱怨的不夠,繼續哼哼唧唧道:“若是回去被爹知道了,定又會狠狠訓我。我、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倒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沈妙被這小孩哀哀戚戚的語氣驚了一驚,又好氣又好笑。想着這是哪家的活寶貝,也不知從哪裡學到的這唱大戲一般的說法。她問:“你是哪家的孩子?”

那小孩看着沈妙,沈妙如今也不過十四歲,加之她本身長得頗有孩童氣息,看起來其實并不比這小孩大多少。但不知為什麼,身上便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氣質,仿佛見過大風大浪,能安定人心。便是這小孩,聞言也不由自主的安靜下來,一字一句的說出自己的來曆。

“我是京城平南伯家的二少爺,蘇明朗。我爹是平南伯蘇煜,我大哥是平南伯世子蘇明楓。”

竟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将自己的身價來曆說了個一清二楚。

沈妙一愣,蘇家?平南伯?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蘇家和沈家都沒什麼關聯。因為彼此在朝堂上是相悖的政見。蘇家和謝家關系不錯,平南伯蘇煜和臨安候謝鼎是很好的兄弟,蘇明楓和謝景行也是自小玩到大的朋友,這兩人關系好到什麼地步呢?當初蘇明楓死了後,隻有謝景行敢去給他收屍。

是的,蘇明楓死了。或者說,是整個蘇家都滅亡了。先皇搜出蘇家貪墨并私下販賣兵馬的證據,兵馬之事,一旦牽涉,自然沒有轉圜的餘地。

聖旨下的突然又迅捷,都沒有過審,直接帶軍抄家就地處死。青天白日的,整個蘇家的血從定京城東流到定京城西。

謝景行知道消息的時候已經晚了,整個蘇家無一生還。而往日交好的人都沒一個出面,還是謝景行親自去給蘇家主子收的屍,完了後謝鼎向先皇請罪,隻道看在蘇家也曾為了明齊立功的份上請求下葬。

先皇準允了,蘇家的後事是由謝家一手操辦的。沈妙記得很清楚,年關時候沈信回來知道了此事,還很是唏噓了一番。

蘇家的滅亡,就在兩個月後,很快了,面前這個懵懂無知的小孩,也死在了那道冰冷的聖旨之下。

她的神色突然變得有點冷,一雙眸子裡隐隐泛出厲色。

小孩不由得瑟縮了一下,沈妙再看向這孩子的時候,語氣便又如方才一樣溫柔了:“蘇明楓?是不是最近立了大功,軍馬管得極好的那個蘇家世子。”

“是!”小孩昂着頭答道:“爹說陛下這次肯定會賞大哥個功名呢。”

沈妙笑了,她微微彎下腰,湊近小孩,輕聲道:“你不是說你爹知道你答不出先生的問題,就會罰你麼。我有個法子,可以教他不罰你。”

“是什麼?”小孩兒眨着眼睛道。

“你須得答應我,不能讓他知道是我告訴你的,我才說。”

“好。”小孩兒想了半晌,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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