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買菜歸來，正是上午十點左右。門口的小公園濃蔭蔽日，遠遠望去，似有絲絲涼意襲來。我渾身大汗淋漓，加快腳步，往濃蔭處走去。

幾個帶孩子的大姐，坐在小徑上乘涼聊天。其中一個說另一個：你不是中午要包餃子嗎？還不回去準備。另一個答：慌啥，早着呢，我一會兒都弄好了。

我投過去羨慕的目光。經過她身邊時，忍不住豎起大拇指：一聽你就老厲害了。她臉上笑開了花，得意地回我：好多人都不行，但是我行，一家人吃，我一個人盤餡、和面、擀皮、包，用不了一個小時。我不住點頭:厲害厲害，真心佩服，換成我，一上午也難吃上。

我沒有騙她，這确實是我的真心話——多年來，我一直認為，包餃子是實實在在的手藝，而我笨拙不堪，終生不得要領。

遙記一次周末，我早上九點開始準備，到十一點半，終于包了三四十個餃子，腰酸背疼，心想總算夠娘倆吃了。結果對門的胖小子過來串門，走到廚房問：阿姨，你鍋裡是什麼？我不能欺騙小朋友，隻好如實回答。胖小子也很實誠：我想吃。他一口氣吃掉二十幾個。那天中午，我隻好自己餓着肚子。

這些年，我常常想起我的母親。母親在娘家是老大，下面三個弟弟，姥姥手笨，家務活幾乎全靠她這個大姐姐。因此母親練就了一手做飯、做針線的好手藝。

小時候，家裡經濟條件不好，買不起好吃的。但母親會把一點面粉，換着花樣做給我們吃。父親在特鋼工作，用廢鐵做了不翻鏊子、燒餅鏊子。那時，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些黑乎乎、油亮發光的器具。母親每次拿出它們來到壓井旁清洗，都預示着有好吃的了。小小的人兒，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興奮，流着哈喇子期盼着，簡直有些迫不及待，任憑小夥伴們怎麼喊，都不肯出去玩。

紅棗發糕、炸糖糕、芝麻花卷、燒餅、韭菜餡餅、蔥油餅、不翻兒......每每吃到母親做的這些美食，便覺勝過世間任何珍馐美味——現在想來，這或許是物質匮乏的年代，對美食知之甚少，想象力受限的緣故。至今記得，母親拿小米面摻玉米面烙的不翻兒，上小學的我能一口氣吃上六個。放到現在，這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我小時候，幾乎所有的衣服、褲子、鞋，都是母親親手縫制。灰色的童年裡，非常羨慕那些穿着百貨商店買來的針織衫、腈綸褲的小朋友。二年級的時候，父親去洛陽出差，給我買了生平第一條裙子，是綿綢的碎花半身裙，記得那條裙子我一直穿到布料化掉，實在無法再縫補，才戀戀不舍扔掉。

有句話叫：母親越能幹，孩子越沒出息。因為母親能幹，上面又有姐姐，于是我就成了廢物。她們總嫌我毛手毛腳礙事，包餃子不讓我往跟前湊，縫紉機怕我給蹬壞。我如果非要去幹，就會挨上一頓臭罵。如此幾次，我也再無學習的興緻，及至後來極度排斥這些瑣碎的家務活。于是此生，縫衣做飯，一直都是我的短闆。

我自己成為母親之後，愛子情深，恨不能把全部心血傾注到他的身上。為讓他吃得好，吃得幹淨，我學做各種美食。好在有網絡，想做哪道菜，百度一搜，照葫蘆畫瓢，竟也有幾分意思。孩子小時候，常常崇拜地對我說：媽媽，你做的菜真好吃，能開飯店了呀。

但是他終究要長大，終究會飛出去，認識世界，增長見識。現在，我給他做蔥油餅、餡餅，和那幾道拿手菜，手忙腳亂，滿頭是汗，累到不行。換來的常常是：做的啥啊，還不如我們學校食堂好吃，叫外賣吧。

好在如今衣服都是買現成的，真是開了線，外面也有修補服裝的店，我不用再受穿着方面的刺激。

這時候，我就開始懷念我的母親，和她親手制作的那些美食，還有那些美食曾帶給我的享受。悔恨自己當年為何不能堅持堅持，學會這些手藝，居家的日子裡，信手拈來，讓孩子也能擁有如我童年那般美好的味蕾記憶。

在我年少輕狂的階段，我曾對做家務嗤之以鼻，認為“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我把所有空餘時間都拿來讀名著；以自己“作文”比他人寫得好而洋洋自得；更以自己動辄能說出來一堆中外名家而自命不凡。結果很多年過去，我還是停留在寫“作文”的水平，沒有在文字方面有任何成就。生活方面的技能，自然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一樣不會。

改變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那就是，再也羞于提及自己讀過多少名家名篇——那遠不及滄海一粟；面對一些自視甚高的“作文”寫作者，替他們尴尬的同時，仿佛看見自己的影子，内心充滿酸楚。

最近，複旦教授嚴峰列出了《“不必讀”書單》，他在裡面說了這樣一段話：“文學青年動不動就海德格爾如何，維特根斯坦如何，胡塞爾如何。恕我直言：你看得懂麼？退一萬步說，即使你看得懂，你為此投入的巨大精力值得麼？有這時間，喝杯咖啡，談個戀愛，出去看個風景多好。”

真真臊得我面紅耳赤，好在四下無人。在我年輕的時候，每每引用“米蘭·昆德拉、海德格爾”，再加一些晦澀的詞藻，便自覺談吐不俗，筆下生輝，深沉厚重有思想。可事實是，就一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我孤燈夜雨，整整讀了三遍，三遍啊，沒有讀懂，真的沒有讀懂，搭配書評才勉強看出來那麼點意思——現在也全忘光了。

朱光潛說：書是讀不盡的，就讀盡也是無用。

對于現在的我來說，實實在在的謀生手段、生存技能；甚或哪怕隻是一點做飯、養花的手藝，也能滿足自己的胃、美化自己的家居環境，都比讀書寫作文靠譜。

——當然，我不會走極端。朱光潛和嚴峰，再怎麼說，哪一個不是飽讀詩書滿腹學問。這就好比吃撐了的人，摸着滾瓜溜圓的肚子說：鮑魚其實不好吃。

書自然還是要讀的，隻是再不能厚着臉皮張揚。

作文自然也是要寫的，隻是力求樸素真摯，明白如話。

美食自然還是做不好的，隻能對着巧手媳婦兒們，投過去崇拜的目光，期盼着她們做好吃的時候，能帶上我......

作者簡介：遠岫，河南濟源人，偶以文字自娛自樂。

審核：文子 | 責編：王芳 遠岫 若谷 | 編輯：陳麗 | 圖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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