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23歲的賈平凹大學畢業,分配到陝西人民出版社當了一名助理編輯,月工資三十九塊五毛。他獨自住在一間單位分配的六平米廢棄廚房改裝的小屋裡,窗外還有一個小陽台,依欄遠眺,極目秦天舒。賈平凹非常高興,提筆寫了“鳳凰閣”三個大字,貼在門上。宋人周邦彥有“月在鳳凰閣”之句,賈平凹給小屋取名“鳳凰閣”,頗有意境。
當時賈平凹處了一個女朋友,這個姑娘在他沒上大學村裡勞動時送過他一頂草帽,讓賈平凹孤涼的心裡感動不已。姑娘後來招進礦山當了工人,兩人經常鴻雁傳書,感情忽冷忽熱,異地戀麼,在所難免。賈平凹心說老這麼拖着也不是事兒,就把姑娘約到小河邊,想好好談一談,兩人到底能不能修成正果。沒想到返回的時候竟然迷了路,在蘆葦蕩裡轉悠了大半天出不來。賈平凹心說,這個兆頭不大好。果然回去不久,兩人便“漸行漸遠漸無書”,這段感情無疾而終。
當時賈平凹負責宣傳一位勞動模範的寫作任務,跟陝西師範大學的白描一起搞。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上午,賈平凹乘坐公共汽車前往陝西師大找白描,車上看到一位銀盤大臉個子高挑雙目含情的漂亮姑娘,似曾相識。仔細一想,原來是初中同學韓某的妹妹,他讀初中時去韓某家玩,經常見這個妹妹,隻是沒大注意。沒想到女大十八變,當年的韓妹妹現在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兩人對視了一眼,賈平凹沒敢打招呼,很快各自下車了。
當晚,賈平凹回到鳳凰閣,腦子裡亂成一鍋粥,韓妹妹的倩影時不時在他腦海裡浮現,揮之不去,越不去想,越要去想。一連好幾天,他失眠了。誠如《詩經/關雎》所言: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賈平凹此時正在“輾轉反側”階段,下一步,就該“琴瑟友之”了。
他想,再不能這麼徒耗精神的想下去了,應該直接去同學家串個門,看看這位韓妹妹是否已經名花有主。要是人家早就羅敷有夫,自己卻在這裡單相思,豈不搞笑麼。但是他的寫作任務很緊,走不開,正糾結,一位王姓同學前來拜訪。兩人胡謅閑谝到半夜,賈平凹心不在焉,有一聲沒一聲的應着,好像丢了魂。王同學以為他在為創作煩惱,也就不以為意。有句話說得好,每個詩人都有神經病麼。
忽然間,王同學無意中提到,他在大學裡遇到一位借讀生,正是韓妹妹。迷迷瞪瞪的賈平凹宛若晴天聽到一個霹靂,一下子震醒了。他一把抓住王同學胳膊,瞪大眼睛問,誰,你說誰在你們學校讀書。王同學一看這架勢,也就猜個八九不離十,說道,你先放開我,不要着急,咱們都是老鄉,改天我安排你們見見。韓妹妹現在是咱們縣劇團演員,在大學裡進修。
下個星期天,王同學便安排兩人在大學裡見了面。先介紹賈平凹,這是咱們村的大才子,現在是小有名氣的作家,小時候經常去你家玩。又給賈平凹介紹,這是韓俊芳,咱們縣劇團的台柱子。韓俊芳說,我前幾天在公共汽車上看見他了,隻是沒敢認。三人聊到半夜,盡歡而散。
又一個星期天,王同學帶着韓俊芳來到賈平凹的“鳳凰閣”,三人相談甚歡。再一個星期天,賈平凹去大學裡單獨找到韓俊芳,二人在琴房裡談理想,談人生,談藝術,孤男寡女獨處一室,愛情的萌芽在兩人心田裡悄然種下。再一個星期天,韓俊芳單獨來到“鳳凰閣”找賈平凹,兩人就不談人生理想了,話題從形而上轉到形而下,說些家長裡短雞毛蒜皮的小事。
賈平凹說,俊芳,你也老大不小,該找個對象了。韓俊芳說,家裡希望我找個老家人。賈平凹說,我跟你正好就是老鄉麼。韓俊芳“啊”的一聲臉紅了,良久才道,找對象是大人的事,我得回去問問我姨。回去一說,韓姨說,我要看人。又一個星期天,賈平凹和韓俊芳提着禮物去了韓姨家,韓姨夫是國家幹部,夫婦二人看了看其貌不揚言辭木讷的賈平凹,給了三個字評價:人一般。言外之意,賈平凹的人材配不上漂亮的韓俊芳。
韓俊芳進修期滿回老家,賈平凹來送,火車站碰到了韓姨,韓姨明知故問,你來幹啥?
韓俊芳回了老家,二人開始鴻雁傳書,幾乎每天寫信。明人劉伯溫說,自然界動物謀生,都有個本能,便是擅長利用自己的長處。老虎用牙齒咬,老鷹用爪子抓,人動腦子。談戀愛也一樣,有錢人用錢砸,能說會道的用甜言蜜語忽悠,身體好的動辄露出六塊腹肌,以顯壯勇。像賈平凹這種百無一用的書生,也就隻好靠寫信泡妞了。無獨有偶,沈從文,王小波等等文豪,都是靠寫信獲得佳人芳心的。
賈平凹信中無所不談,天文地理,文學藝術,詩詞書畫,妙筆生花,韓俊芳一下子就被征服了。幾日不見信,便慌得六神無主,坐立不安。時來天地同協力,恰在此時,賈平凹處女作《兵娃》出版發行,樣書一到,他便給韓俊芳寄了一本。韓俊芳讀着讀着,心中的愛情之花盛開了,姹紫嫣紅,分外妖娆。
韓俊芳是唱秦腔的,賈平凹一有時間就去看,韓俊芳唱完,下了台,卸了妝,兩人攜手回到韓俊芳住處,“夜夜不免”。
然而好事多磨,正在熱戀之際,賈平凹父親給他捎口信,自己不同意這門親事。原來韓俊芳出身富農,“成分不好”。賈平凹不為所動,鐵了心要找韓俊芳,賈父急了,專門從鄉下一路風塵來到賈平凹單位,要見賈平凹領導。同事們趕緊把他攔下,跟他說,“年輕人婚姻自主”,現在時代不同了,不能搞包辦婚姻。賈父最終被說服,答應不反對,表示,孩子的事自己做主。
但是賈父不反對,卻也不贊成。按照鄉間禮數,他該帶着賈平凹提着四色彩禮上韓家提親,擡頭嫁女兒低頭娶媳婦麼。可是賈父不低這個頭,賈平凹也沒辦法。韓俊芳就來鳳凰閣找賈平凹商量,賈平凹說,那我們就自己給自己訂婚吧。半夜賈平凹抄完稿子,看到韓俊芳正倚在椅子上熟睡,燈下看美人,分外嬌豔,湊上嘴去親,韓俊芳一下醒了,一把推開他,說道,聞你嘴裡那味兒,快去刷牙。
第二天,兩人提着四色禮去了韓姨家,韓姨夫婦熱情款待了他們,絕口稱贊道,俊芳好眼力。
兩人訂婚後,賈平凹想送韓俊芳一件訂婚禮物,去商場上看中一塊手表,标價120,這可是賈平凹不吃不喝三個月工資。賈平凹買不起,正在懊惱,恰好碰到單位電工,電工說,我有一塊二手表,才戴了兩年,賣你30塊。賈平凹買了,興沖沖送給韓俊芳,韓俊芳很高興,嬌嗔的埋怨賈平凹亂花錢,買這麼貴東西。後來一聽說是個二手貨,立馬變了臉,把手表往下一放,硬邦邦扔下一句,我戴不起手表就不戴,說完揚長而去,留下賈平凹又羞又憤,伫立在西北風中淩亂。
有人說,情侶之間有忌諱,便是不能送表,因為表代表時間,時間一到,就可能分手。因此不買便罷,要買就買一對情侶表,各戴各的。(還有一個忌諱,不能同唱《廣島之戀》,唱了也會分手)。當然了這是封建糟粕,不是所有送表和唱《廣島之戀》的情侶都會分手。
兩人很快結婚了,各自通知了對方父母,并且舉行了新式婚禮:不辦宴席,不鬧洞房,不看日子,至于什麼送親呀,回門呀等等禮俗,一概免了。1979年1月1日,賈平凹和韓俊芳攜手領了結婚證。時年賈平凹27歲,屬龍;韓俊芳24歲,屬羊。
這段婚姻整整持續了13年,1992年11月26日上午11點,兩人托熟人“走後門”辦理了離婚手續。工作人員讓他們填張表,有一欄寫着“離婚原因”,韓俊芳不會填,就問,人家一般填什麼原因?工作人員說,一般離婚原因都填“情感破裂”。韓俊芳說,我們情感還沒破裂。工作人員說,沒破裂就回家好好過。兩人就商議,說好今日來辦,就今日辦吧,兩人都忙,拖下去也沒意思。于是兩人就跟工作人員說,“我們感情破裂了”。遂離。
至于兩人的離婚原因,據他們身邊知情人講述,是“斷斷續續鬧了幾年,互相指責第三者插足”。最嚴重的一次便是賈平凹認識了一位夏女士,該女士“善解人意,大方潇灑,氣質好,尊重他,談得來。兩人彼此都有好印象,但關系是純潔的。”而韓俊芳“脾氣太犟,常給他心裡造成不悅,他接濟一些窮親戚往往受阻,在她面前沒有自豪感。收到稿費拿回家像偷了錢回來,自己的勞動成果受不到尊重。”而且韓俊芳“沒有追求。哪怕學裁剪,學畫畫都可以,隻要有精神上的追求就行。”
隻能說,多年以來柴米油鹽的煙火生活把韓俊芳身上的藝術氣質消磨掉了。但是如果兩人都忙于事業,都去搞“精神追求”,這個家誰來照顧,誰來打理啊。(對于這個問題,劉震雲的《一地雞毛》寫得非常好,大家可以看看。)
因此有人說,兩人的離婚跟參加路遙先生的葬禮不無關系。1992年11月21日上午,兩人參加了路遙先生的追悼會,回去之後,賈平凹就翻箱倒櫃找結婚證,沒幾天就離了。路遙的婚姻悲劇仿佛一面鏡子,讓賈平凹看到了鏡中的自己。路遙“以生命做抵押投入文學創作”,妻子林達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整個家庭重擔,兩人聚少離多,缺少正常夫妻之間用柴米油鹽煙熏火燎磨合出來的親情。賈平凹的筆友三毛說過一句名言:再美好的愛情如果不去落實到柴米油鹽吃飯睡覺上,終究是難以長久持續的。
林達自尊心特别強。單位派她出去辦事,若有為難,人們就說,這是路遙先生夫人,關照點吧。林達聽了,特别反感,似乎自己辦事要靠路遙面子,而不是自己的能力。其實自古以來“夫以妻貴,妻以夫貴”,丈夫光芒萬丈,妻子相映生輝,這是人之常情,世之常理,用平常心處之即可,畢竟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啊。
賈平凹之所以跟路遙生出“同病相憐”之感,皆因兩人真的生了“同一個病”,便是肝病。路遙因肝病不治去世,賈平凹的肝病自言“比他人猶甚”。很多肝病不如他嚴重的人先後一個個去世了,他卻安然無恙,“能一口氣活到85歲”(據某算命大師推測),隻能歸功于兩個原因,第一,生活條件好;第二,心态好。路遙英年早逝,跟生活條件差,心情抑郁,沒有得到很好照顧關系很大。
鑒人察己,賈平凹覺得自己的婚姻狀态和路遙何其相似。每天夫妻之間要麼冷戰,要麼吵鬧,終日郁郁不樂,再這麼下去,自己很可能會步路遙後塵,于是下了離婚的決心。
兩人離婚後,朋友們紛紛展開勸合行動,為之口焦舌敝。有人跟賈平凹交了心,說了幾點意見。第一,不該把他跟夏女士的事過早暴露出來,這樣兩人離婚了,賈平凹就有喜新厭舊之嫌,“有損先生道德形象”。第二,雖說人生如戲,不必太真,但是這麼想想就得了,現實生活中必須“克己複禮”,該忍耐還得忍耐。第三,世上好女人多的是,光看到夏女士一個女人好,隻是一葉障目而已。第四,夫妻還是原配得好,愛情和婚姻不必強求統一。
賈平凹想了想,同意複婚,韓俊芳也同意,但是提出一些條件,對這些條件,賈平凹又不能完全接受,就這麼消來耗去,日月如梭,大家也都倦了,于是一對曾經的恩愛夫妻終于勞燕分飛。“一别兩寬,各生歡喜。”
柳永有詞《鳳凰閣》,頗能解釋賈平凹鬧離婚期間寫《廢都》的心境:匆匆相見,懊惱恩情太薄。霎時雲雨人抛卻。教我行思坐想,肌膚如削。恨隻恨、相違舊約。相思成病,那更潇潇雨落。斷腸人在闌幹角。山遠水遠人遠,音信難托。這滋味、黃昏又惡。
我們複盤賈平凹和韓俊芳的婚姻,可以看出一點,兩人都是個性好強的人,互不相讓,又不能互相寬容和溝通。相書上講,龍男配羊女“是彼此不能互相理解的一對,兩個人性情大相徑庭又固執,互不相讓。龍先生精明果敢,骁勇善戰,獨立自主喜歡冒險;羊小姐精通家事,多情感性,相信直覺,喜歡更多的關注和關心。因為個性差異大,又不能相互理解,很難相處融洽。雙方都要用理性平和的态度看待對方,付出艱巨的努力,才能相處融洽且長久。”
從賈平凹和韓俊芳的婚姻來看,此言不虛。
二人離婚後,韓俊芳一直帶着女兒賈淺生活,沒有再婚;賈平凹三年後再娶嬌妻,聲名更著。兩人雖然離婚了,但是并沒有反目成仇,關系一直保持得很友好,“經常為對方考慮,感情上還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賈淺語)。”賈淺結婚,二人舉着酒杯輪番敬酒,都被抹得滿臉花。韓俊芳母親去世後,賈平凹半夜三更冒着生命危險找車行駛在曲折蜿蜒伸手不見五指的山間雪路上,回去守了一夜靈,凍得涕淚橫流。
基督說,愛是恒久忍耐,愛是無限給予,愛是永不言棄。當然這是說上帝對世人的愛,不是說人與人之間的愛。畢竟大家都是凡人,沒有誰是誰的上帝,會無限忍耐付出,永不言棄。隻能說,随緣而來,緣盡而散,僅此而已。
賈平凹是當代文學史上舉足輕重的大作家,在詩歌,散文,小說,書畫上皆有很高的造詣。他經常自謙說,我散文第一,小說第二,書法第三,詩寫得不行,達不到出版标準。
他的散文汲取了朱自清,孫犁,魯迅,周作人等散文大家文學語言的長處,兼容了古典文學的簡潔和方言土語的風趣,提煉出自己新麗雅緻,明白簡潔,細膩優美,活潑流暢的語言風格,具有“左右社會力量”和“儲蘊将來希望”的創造性意味的幽默。
2021年,賈平凹出了一本新的散文集《諸神充滿》,收錄了他的散文精品68篇,精美畫作17幅。本書記錄天地萬物之美和人間煙火之趣,以“自然,萬物,我,天地之間四大主題展開”,讓我們“擁有一顆率真曠達的心,做一個認真的人,有趣的人,自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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