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檐西,日出東籬。
不知不覺,已坐了一夜。
萱草色的晨曦流淌在身上,她徐徐垂眸。
微風吹皺一池碧水,漣漪自波心向外泛着,一圈一圈迷亂了倒影。水中,她的眉她的眼已然破碎,隻有額間的那朵花蕾完整倒映。
韻絕清風明月夜,影沉霏微曉露天。
此花又名月下,月下美人來。這一切是巧合,還是命運的安排?
額間的白蕾迎風微顫,影像如夢似幻,她心生惘然。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沉喚自晨風微涼處傳來。
“雲兒。”
一震,她緩緩回身。
人影驚現水榭中,一僧一士迎光輕笑。
“才一年就認不得為師了?”
“……”她無語啟唇。
“不請自入,老衲失禮了。”
唇瓣輕輕顫動,她的眼中氤氲出水氣。
“雲兒?”
“師傅……”
看着跪倒在地的愛徒,豐懷瑾攏眉輕問:“雲兒你這是做什麼?”
“徒兒有事求師傅。”
“起來再說。”
哽咽着,她擡起頭:“師傅……”
目光落在她的額間,豐懷瑾驚心一顫,隐約回到當年……
“什麼?”他死死瞪着跪地不起的兒子。
“請爹成全。”
“看着你自刎,然後挖出你的心肝,這種事為父怎麼成全!”鮮少動怒的他不禁揚聲。
“爹。”
撇過臉,他不理。
“未央中了昙花一現。”
他猛地垂眼。
“這是離開璇宮的條件,為了與孩兒相守,明知此為劇毒央兒還是飲下了。昙花一現是璇宮用來懲罰背叛者的秘藥,璇宮宮主私下告知孩兒,此毒不是無解,解藥正是情人心肝。”
怪不得這孩子會如此求他,豐懷瑾默然。
“到頭來不論是解的了還是解不了,中毒的人都将痛不欲生。”
“既知如此,你讓未央怎麼服下解藥?”
“爹。”
豐懷瑾依舊瞪着,又悲又憐。
“央兒她有身孕了。”
什麼……
“孩兒不能看着自己的妻兒慘死而無動于衷,請爹成全。”
看着深深做拜的兒子,他久久無語。
“請爹成全。”
一聲聲很是輕柔,輕柔的讓他無法拒絕。
而後,而後,他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得知真相的兒媳突然瘋了。瘋的不人不鬼,一時哭一時笑,她滿山遍野地找着。直到有一天找到了莫白的墳,她才安靜下來。不論風雨都坐在那裡,安靜地扶着日漸凸起的小腹,輕聲唱着歌謠。
“爹。”産後她終于開口說話了。
接過貓兒似的嬰孩,豐懷瑾的喉頭有些堵。
“你叫梧雨麼?”望着他身側的男孩,未央露出慈愛的笑。
“是。”琥珀色的眸子眨啊眨。
“幫我照顧她好麼?”
摸着嬰孩豆腐般白嫩的臉頰,男孩露齒一笑:“嗯!”
“孩子的名字叫潋滟,是莫白取的。”望着熟睡的女兒,未央柔情缱绻,“爹,請您一定要抱牢啊。”
當然,他當然會抱得很穩很牢,畢竟這是兒子的命。
可後來他才明白,這個孩子不僅是莫白的,也是未央的命。
産後的第二天,梧雨在山裡發現了她,鮮血染紅了墳上春草……
“師傅。”
輕柔的語音将他拉出記憶。
纖弱的身子深深伏下:“請師傅成全。”
蔭下蟲蟲,微微南風,舊情舊事觸動。他止步不前,耳邊隐約響起素商之音。
流年怯,怯流年,紅顔依舊白發新。
“請師傅成全。”
檐牙高啄,風中傳來綿遠悠揚的鈴……
…………
六月十六,隆王晏駕,傳位第九子。是夜,烈侯飲鸩,榮侯自決。
十八束閣會審,前工部尚書談啟頌、戶部尚書年有圖、工部侍郎祝庭圭、振國侯秋靜堂、世子秋啟明謀逆犯上,依律枭首。榮烈兩黨百餘人下獄,錦陽秋氏、汝平黃氏起兵篡位、密謀弑君,罪夷九族。
十九新主首诏,伏波上将軍韓月殺原名韓月箫,為前幽振國将軍韓柏青之子。箫忠心為主,屢建奇功,特賜丹書鐵卷,世襲一品定國侯。依先王遺诏,新主于六月二十九迎娶定國侯胞妹。
诏書即出,天下嘩然。時人時語,韓柏青命不絕後,蛟城韓氏滿門榮光。
然,韓氏,秋氏乎?
紙上跳躍着一行行墨字,聆聽遠方,張彌微微愣怔。
終于敲響了。
“铛……铛……”
時間在這一刻停滞,曠遠的鐘聲響徹。湛藍的天空不見一絲雲,朝陽用他至尊的眼媚睥睨大地。
萬仞青空,清風翼然,那位殿下終于得償所願了。
微不可見地一歎,張彌垂下臉,濃密的美睫鋪開陰影。細腕輕轉,噙墨的筆尖書寫下一行文字:六月二十三,青第五代王即位,諱翼然。
忽地,眼角閃過一道銀光。美眸一怔,狼嚎滾落紙上,留下濃厚墨痕。
“大人!”
他沖入珠簾,擊玉聲聲如雨落江上,叮叮咚咚浮散開來。
眈見地上的一把青絲,他沖過去一把奪過剪刀:“大人……”望着那人額前的斷發,他目露痛色,“大人若不想,張彌可以幫您離開。”
雖然将軍府已被監視,可隻要是大人想的,他就算豁出性命也值得,隻要……隻要大人開心。
嗯,隻要開心就好。
正想着,眉間卻被輕輕一彈。驚愕之後他擡起眼,那人沐浴在晨光中,青衣素顔,雙眸似水,别有一番閑雅韻味。
“好看麼?”她撥了撥劉海。
“有點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樣奇怪的發式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她無所謂地笑笑,将一枚華勝佩于額間,弦月似的額墜壓在劉海上,就算是清風也再難窺探發下的秘密。
還好,是他多想了。
松開緊攥的雙拳,張彌如釋重負地歎聲。
“彌兒。”
“大人。”
月下靜靜地看着他,眼波剔透動人。
“大人……”臉頰微燙,他不自在地移開眼。
“彌兒。”她小心翼翼地開口,“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麼?”
他愣在原地,眼中隻有微動的珠簾。
“從宮裡回來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碧玉色的簾珠輕輕擺動,如漣漪般蕩漾開來,一圈,一圈,散至心底。
“這封信出自一位夫人的手筆。”取出那封熏香的書信,月下放輕語調,“彌兒,想看麼?”
呼吸停滞,他僵在那裡。刺目的陽光宣洩而下,讓他躲閃不及。
“彌兒?”
這聲問輕柔中略帶期盼,按理說大人想的就是他的希望。可這一次,他卻無法答應。命可以改,名字可以換,可這一身的屈辱卻如烙印,就算他擦破了皮也無法根除,而這所有的不幸都源于他的身世。
三兩,他被賣了三兩。在爹娘眼裡,他隻值三兩。
顫動的眸子凝出水色,張彌握起拳,就連剪刀劃破了掌心也沒察覺。
他是個沒人要的孩子,沒人要…沒人要……直到……
“彌兒?”
直到這暖人的聲音出現在他的命裡,他才發現自己原來不是畜生,原來還可以生活在陽光下。
“其實你的娘親就是……”
“大人!”他陡然拔高嗓音,驚破夏末的靜谧。
深深淺淺地吐氣,他瞪着腳下的陰影,狠狠地,滿是恨。
無語歎息,月下拿着信近前一步,好似受傷的幼獸,張彌驚恐退後。
進一步,退一步,進一步……
直到退無可退,他貼牆站着,嘴唇微微顫抖。
“你娘其實很愛你,她……”
騙人……騙人!
刹那,理智無蹤無影。閉着眼,他推開月下向遠處奔去。
“彌兒……”
落花飛絮茫茫,萍生何方?風起微瀾,池萍漬雨,碧生青淺逐浪。
“铛……铛……”
鐘聲如波撫遠,漸漸消失在血色殘陽裡。
院落出奇的靜,靜的沒有一絲人息。夕陽西沉,拉長了塌邊的人影。
似笑非笑地看着,桃花目魅然動人。
竹塌上的美人睡容平靜,她手邊放着本書,藍色的書面印着兩個楷字。
《幽史》
微斂眉,他拾起書,翻到夾着花簽的那頁。
還忘不了麼?
遠山眉微蹙,忽爾展開。
正因如此,他才能找回她啊。她的執念,她的軟肋,還好被他抓住了。
明黃色的龍袍随風輕揚,顔色明媚驚豔夕陽。
光從跪了一地的宮侍大臣就不難知道,禦宇之日出宮是多麼大逆不道。可他卻難以抑制想見她的沖動,有多想啊。想到心癢難耐,想到蠢蠢欲動。想到連自己都驚愕,原來已将她深植心底。
愛麼?
暮霭如濃霧般化不開,彼此間明明相隔不遠,觀之卻距離無限。竹塌将心情分成了兩端,一半明媚一半憂傷。
半晌,他率先開口:“卿卿可知,我為何而來?”
“怕我離開。”
“你離得開麼?”
果然,這一切果然是允之的主意,被她問出來了。
“卿卿,你該明白。”淩翼然柔化了語調,“這一切十年前就已注定。”
他伸手欲撫她的劉海,月下忽爾撤步躲開。
“我嫁人了。”
美目驟然沉凝,他壓迫性地探身,俊美的臉皮微微發怒:“除了我,你還能嫁誰?”
“允之,你明白的。”她淡淡回道。
“那又怎樣?”眉間微愠,他冷澀笑開,“事到如今,卿卿我也不瞞你,眠州的圍倒是解了。”
眼中迸出喜色,她欣然笑開。
“以财壓荊,以水治翼,不費一兵一卒就破了兩國合圍,夜景闌果然不弱。”他斜眼一挑,臉上溢出諷笑,“今日大典,眠州也派來了使節,你道會如何?嗯~”
雙眸盈盈似水,月下櫻唇淺揚,如春花吐芳,帶着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味道。
淩翼然寒着臉,面色抹青。
這樣的笑他不愛見,以後也不想再見。
“卿卿。”他切齒警告。
唇邊的笑霎時斂起,她靜靜地看着他,眼中不知是怨恨還是憐憫。
“在想什麼。”被她看得有些惱,淩翼然不悅出聲。
“我在想,就算修遠拿眠州來換我,允之也是不允的。”
“哦?為何?”他心情蓦地轉好。
“因為允之就是這樣一個人呐。”月如眉已畫,雲似鬓新梳,孤光冷豔瀉了她一身,那雙眼眸如玉冰清,“神鲲遲早是我的,如此又何須人讓?”
“韓月下!”眼中迸出駭人情意,他厲聲大笑,“好啊,好啊!”
普天之下能明白他的有幾人?有幾人!
心中藏着一隻噬人猛虎,袖中的雙拳爆出青筋,“逃不了了,卿卿你逃不了了。”
“是啊,韓月下逃不了了。”
輕喟随風而逝,狂喜的他難以察覺其中意味深長的所指。
她一生一次的算計。
對不起,允之。
…………
斜月夢殘,昙花夜放,碧天無垠浸滿冰瑩月光。
“大人。”
半倚闌幹,她并未接言。
“大人,夜深了。”濃睫半掩,眼前似籠起薄霧,張彌輕步走來,小心地為她披上外褂。
“彌兒。”
“嗯。”許是想起先前的一番對話,他垂首應着還有些尴尬。
緩緩地,她擡起清顔,黑眸如潭映出滟滟波光:“路在何方呢?”
天上月,水中月,映入眼簾的是那彎殘月。雙眸掩不住淡悲,她落寞揚唇。這笑如秋水微斂,看的他胸口一陣酸痛:“不論有沒有路,張彌都會陪着大人一直走下去。”
他堅定地說着,卻見月下輕輕搖首。
心頭一陣慌,他急道:“大人的路就是張彌的路,就算……”雙眸掃過下身短裆,他忽爾攥緊雙拳,“張彌也不後悔。”
月下,那雙秀眸澄瑩似水,清澈地倒映出他局促的神情。“彌兒。”這聲音如清風拂面,“你的未來不是我。”對望許久,她一字一句說道。
他不可置信地瞠目,雙瞳越發空洞無神。
“又要被抛棄了,彌兒你是這樣想的吧。”
菱唇微掀,他的眼角眉梢浮出頹色。
“傻瓜。”伸手揉了揉他的軟發,月下輕道,“不是我不要彌兒,而是彌兒找到了自己的路,你我不同罷了。”
“沒……”
不置可否地笑開,她望水低吟:“史者,雜家也。案頭山水,胸中丘壑,一家之言天下,書盡千古文章。”
迷茫的雙目找回焦距,張彌愣怔。
“對不起,我隻是好奇,彌兒那麼認真地寫着,那本冊子一定很有意義。”
“也沒什麼……”他别扭轉眸,假面透出薄紅。
“那就是彌兒的路,你早就選好了,不是麼?”
他還有路嗎?
摸着中指上執筆造就的老繭,宛如墨畫的眉梢鎖了又鎖。
對他而言,那隻是一個夢。
“啪!”靜夜中乍起清聲,一驚,他陡然擡眸。
“啪!啪!啪!”一聲重似一聲地擊掌,眼前人灼灼地望着他,眼中凝着難以化開的堅定,“怕麼?”
傻傻地眨眼,他無解。
“若要留下重音,雙手必須狠力相擊。”她攤開雙手,露出紅紅的掌心,“人生也是如此,痛,你怕麼?”
“再悲慘的過往都忍了,走在自己的路上就算跌倒又怎樣,愈痛愈強。再站起來的時候,你離自己的夢想也就不遠了。”明明輕雲閉月,可她的眼中仍蕩漾着如水月光,“彌兒,永遠不要放棄自己,永遠。”
心中揚起希冀,張彌鎖緊的眉梢漸漸展開。
可是,大人呢?難道他要放棄大人麼?那樣冰冷的王宮,一個人怎能忍受。
“我要和大人一起走下去。”
“彌兒!”
“路,我已經選定了。”
面對她質疑的目光,張彌匆匆回身。清商曲辭,子夜變歌,夏風帶點苦澀的味道。他徑直走着,踏月而行。
“你聽到了吧,彌兒,我與新王的對話。”
腳下一滞,他沉步。
“既然選擇了,不妨聽我說一個故事,好麼?”
相隔丈許,他緩緩轉身。
“曾經有一個姑娘,不,應該說是一個美人。”望着一池月光,她輕輕啟唇,“十六歲那年她嫁了,嫁給當地很顯赫的華族。原以為幸福觸手可及,可紅蓋揭開的那刹她就隐約知道一切終成泡影。嫁于中山狼,含淚祭爹娘。當她以為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時,一個新生命又給了她希望。”
眉梢微動,他定在原地。
“再也沒有放棄的理由了,她想着,默默地忍受着。終于在一個冬夜,孩子降生了。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孩子,是她僅有的一切。可還沒等她哺育親子,孩子就被搶走了。她的相公是一個嗜賭如命的纨绔子弟,敗光了家産後竟然将她賣到了遠地的妓館。章台柳,豔紅樓,多少次她都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想到她的孩子,再不堪她也就能忍受。見一面,一面就好,隻想再抱一抱。”
心頭莫名的酸澀,直覺想逃可怎麼也邁不開步,他靜靜地聽着。
“兩年後一個神秘的客人為她贖了身,将她帶到了雲都。
‘想活麼?’新主人這樣問她。
‘想。’她認真答道,為了她的孩子她要活下去。
‘那麼今後主人的路就是你的路。’
如此,她的明天就這樣定下了。經過嚴苛的訓練,她被送給了當時的平南王淩越。”
平南王……胸口微微顫着,他不可置信地瞠目。
“當時王即位不久,為了抑制如日中天的華族,他必須籠絡手握重兵的異母兄長。而那個美人就是王的禮器,石榴裙下英雄氣短,很快她便成了平南王的寵姬,彌兒你也發現了麼。”她轉眸輕笑,“如此相似的手法,不愧是父子啊。”
果然是先王時代的事,那麼那個女子就是……
“走他人的路也可以得到新生啊,她開始追逐那個夢了。尋尋覓覓,每當她發現一個相似的孩童時,再轉眼那些孩子總會意外夭折。為何?當時她并不知道,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明白原來一顆棋子是不能有夢的。平南王在胭脂香粉中離世,她成了王的溫柔利器。由最初的明察,到後來到的暗訪,她始終沒有放棄尋找。”
“摽梅已過,紅葉無憑。一天,她終于等到了,那個耳着血痣的男孩。”
兀地,他捂住雙耳,像是要否定什麼。
“就是她的孩子啊。”
不可能,決不可能。
“讓她想不到的是,她的孩子竟然步上了自己的後塵。不能再忍受了,趁着宮宴她找到了男孩當時的主人當朝左相,彌兒,你知道她開出了怎樣的條件麼?”
不,他不想聽,那樣的價碼他聽過無數次。即便再高又怎樣,和最初的三兩沒區别,沒有!
“為了孩子,她願意背叛主人。”
話音清晰入耳,他怔然。
“背叛那位等于放棄生命,她明白的,可她還是這樣做了。隻不過左相當時不知道她的動機,也便回絕了。”
他的鼻頭有點酸,不知是為了誰。那個女人,抑或是那位大人。
“左相看起來真的是個好人吧,母性的直覺這樣告訴她。可沒等她緩過這口氣,那個左相卻英年早逝了。此時她的主人已油盡燈枯,器為王所用,王逝則器毀。因為她知道太多太多的秘密。”
“所以,留不得。”
酸澀由鼻腔一路向上,如潮水般沖擊着他的眼角,一陣洶湧似一陣,讓他喘不過氣來。
“秘藥賜下了,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她的孩子找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屋檐。于是,她想到了一個人。一年前這個人許了她一個願望,一年後這個人即将入主後宮,于是她将最後的願望封在信中。”
清風畫起小池,漣漪一脈又一脈地散開,怎麼也止不了。
腳步慢慢來,淡色羅裙緩緩靠近。他一寸一寸地擡起頭,視線落在那熏香的信紙上。
“請小姐代我照顧他,不用錦衣羅緞,不用華宅美食,隻要平安就好。請小姐告訴他,很多路都可以走,就是不要走别人的那條。至于我,請千萬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得知真相卻已失去,對他來說又是一次抛棄吧。與其如此,我情願被他抛棄,就讓他以為從來沒有我這個娘親。沅婉,絕筆。”
今夜月色太美,轉眼間月光就已盈滿雙眸,然後靜靜地,靜靜地流淌出來,他的臉頰一片清涼。
輕輕地,他接過那封信,好似捧着一顆鮮活的心。
不敢認,不能認,情願被他一直恨着,這就是他的…他的……
“這就是你的娘親。”
他垂着臉,眼前白霧漸濃,遮住了這個夜,遮住了那彎月。酸澀發酵升騰,在心間胸口濃郁開來。
“走自己的路吧,彌兒。”
眸中如雨彌漫,他擡起頭,隻看見朦胧影像漸近。
“如果還想與我重逢的話。”
大人……
眉兒彎彎畫梢頭,這月宕着,懸着,挂着,好似永不生根。
…………
三日後,雲都城外北落坡。
陽光有些淡,許是到了夏末的關系。葉尖停的不知是蛾還是蝶,草叢裡一有人息,便撲動着雙翼顫顫巍巍地向樹林深處飛去。熱鬧了數月的官墓在這一天,這個清晨,顯得格外安靜。
“阿律,是我。”
“律哥,大人來看你了。”
“黃泉一别你可安好?”
“大人……”
“阿律。”她撫過碑上的文字,“對不起讓你躺在豐雲卿的名下。”垂眸凝閱,她輕輕道,“阿律,我終于明白那日你為何不願還陽了。”
明明無風,身後的樹叢卻發出沙沙輕響。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她低吟:“終朝采綠,不盈一掬,春風幾度傷心碧。”驚鳥自林間乍起,綠葉自頭頂緩緩飄落,“太累了所以放棄,是這樣吧,阿律。”聲音聽似輕輕,卻清晰入耳。
這陣風不知是誰的回應,沉沉地自碧草流蘇處行過,徒留一聲歎息。
“隻有經曆了才能體會,阿律你該笑我了。很笨,是不是?”她自嘲地笑笑,“人心百态,你放棄的就讓我這個笨人來堅持吧。”
拿出白壺,她舉杯欲酹,卻見青色石碑前已浸滿淡淡水痕,一股淡淡酒香撲面而來。
“蓬山露。”張彌喃喃,“是律哥最喜歡的。”
早他們一步,有誰來過麼?
舉目四望,晨陽透過濃密的樹蔭落下銅錢般大小的影子。應該已經離開了,他慢慢收回視線。
“彌兒,阿律臨終前你在吧。”
這個問有些突兀,他迷惑地點了點頭。
“那他都說了些什麼?”
也許是風有些大,樹枝顫動的愈發明顯。
“律哥說……”他努力回憶起那個冰涼的夜,“給他幸福。”
雖不知口中的他是誰,可當時律哥卻是用盡全力,不,是用盡生命地說出這樣一句話。那樣的眼神,決絕而哀傷,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
樹下光影如波搖曳,月下淡淡一瞟:“那個人真會幸福麼,阿律。”她對着墓碑意有所指,“你道,他祭下這壺蓬山露時是怎樣的心情?”
其聲幽幽,令人輾轉反側,
“唯黯然銷魂耳。”
一聲歎息,不期然樹下映出了幾點“雨滴”。
“阿律,新王已經登基了。他凡事做絕,朝中的官員已被清洗大半。這月以來這墓地已人滿為患,可今日卻安靜的緊,為何呢?”
經她提醒,張彌方才發覺有異。回望了一周,目光最終落在墓前這道纖美的背影上。
那位怎會放心讓大人獨自外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猜到了吧,阿律。”她極緩極慢地牽起一抹笑,“可樹上的是誰,你還能猜到麼?”目不斜視地睨着,她完全沒有關注枝頭的亂音,“我隻想同你說說話,這樣的心情那個他能懂麼?”
陰影中傳來沙啞的男聲:“成璧在園外等候。”
“門主!”不贊同的低喚自四面八方傳來,一時間林間竟是鳥雀相鳴。
“避。”男聲沉沉再道。
沒多久,風漸漸停了,湛藍的天上散着絲般流雲。
收起緊繃的情緒,她閑話家常起來:“阿律,先你之前彌兒去掃了另外一個墓。你别惱,他決不是不講義氣。詳細的,就讓彌兒親口對你說吧。”欣慰地看向身側,她露出淺笑。
“……”自言自語好似蚊聲,一股腦說完再起頭,就見月下挑高的眉頭。頓了頓他揚聲再道,“昨日我去看了我娘,大人說她長得很美,還說我不該自卑于自己的長相,因為這都是娘給的,若我厭惡自己就等于厭惡娘親。律哥,如果你在泉下看到她,請代我說句話。”鼻翼微酸,他嗓音微啞,“娘,我不恨你,我……”倔強地抹着淚,他咬住下唇,一顫一顫地再難出聲。
“彌兒隻是在恨自己,可總有一天他會想開的,我相信他一定能走出去。”
大人……
發絲被親昵地揉着,那聲音如清泉靜流,沁涼了他的心底。
“彌兒就要啟程去南山向成大先生求學了,我們都找到了自己的未來,阿律你可歡喜?”輕輕地,她以香醪淋濕墓碑,醇美的酒香霎時滿溢,“敬你最後一杯,喝完孟婆湯了無牽挂地上路吧。阿律,來世你一定要幸福。”
“律哥,保重。”
夏末已是盛極,遠處的山岚,墨裡帶些微靛綠。走到岔路口,已不能不道别離。
她取出一枚玉牌,将紅繩系在他的頸間:“我将做官時剩下的俸祿和賣掉相府得來的銀子一并存進了聚寶齋,要用的時候就拿這枚玉勝去取。”
“大人!”
“你是我弟弟,這錢你拿着。而且,有人說要養我的。”她彎起眼眉,一時間在夏末季節春意滿天,“戶帖和盤纏都收好了吧。”
“嗯。”他緊張盯着月下,生怕下一刻她就要離開。
“你娘的話可記清了?”
“嗯。”摸上胸口,那封信他一直貼身帶着,殷殷之言片刻不忘。
“上路吧,彌兒。”她将馬缰放入他的掌心。
跨上馬,他依舊攥着她的衣袖:“大人!”
掰開他緊扣的五指,月下湊近低語道:“這一路上,你不論聽到什麼或看到什麼都不要回頭。若回頭了,那我就不會再見你。”她咄咄逼視,難得強硬地開口,“彌兒,你答應我。”
大人……
“彌兒!”
“張彌答應大人,此去絕不回頭。”他柔順開口,忽爾追聲道,“大人一定要來找我。”
“嗯,絕不食言。”她清泠了嗓音,秀美的唇線微微勾起,“彌兒,你看那是什麼?”
舉目望去,天淨水澄碧,青岚如煙起,陽光靜靜地灑在水墨山水中,妩媚錯落的光影變幻流轉。
前途,如此燦爛。
他正陶醉着,就聽一聲響鞭,座下駿馬嘶鳴狂奔起來。
“大人!”毫無預兆的啟程讓他不由驚慌,回首再望。
白衣飄然若流風回雪,如遠山清泉般娟秀。她毫不吝惜地展顔,那笑若天上秀麗月華,帶着讓人心安的魅力。
心潮平息,他向漸遠的人影招了招手而後轉身。
四海飄零燕,明朝應有時
路,就在腳下。
“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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