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競
有些痛,注定刻骨一輩子
杜林站在樓下打電話,頭昂起來,想看清三樓窗簾後是否藏着人。我走進客廳,朝媽媽直搖頭,于是她就很虛僞地笑:杜林啊,寶意出去了,不在家呢。放下電話,媽媽噔噔噔沖進我房間,沖我嚷道:寶意,你到底還要在娘家住多久?我尖聲叫了起來:你嫌棄我了?我拿到工資就全數交給你好不好?老守财奴!換到從前,我們母女肯定早就天翻地覆地吵起來了,但今天沒有,媽媽嘴張了張,把半句話吞進肚子,轉身出去了,如果我沒看錯,媽媽還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其實,這又何必——畢竟是我死了孩子,又不是她!
一個月前,寶兒永遠離開了我和杜林,時間更往前推遠一點,是我和杜林大吵一架的場景。那天我們吵得太忘形,從家裡一直扭到大街上,然後寶兒醒了,看不見爸爸媽媽,吓得大哭起來,還從床上跌了下來,在冰冷的地闆上獨自呆了一個鐘頭,等杜林回去時,兩歲的寶兒已經暈了過去。再以後,醫生說,肺炎不算寶兒的大病,要命的是,他是再生性造血障礙病患者,用通俗的話說,寶兒得了白血病。醫生再三跟我們說,寶兒的病,不關你們夫妻的事,不用自責。但是,我卻無法控制自己想起那天,是因為杜林和他的初戀情人見面,我們才激烈争吵,寶兒才會感冒,查出這樣可怕的病症。
寶兒葬禮後我就沒有回家了,媽媽一直嚷:你不要把娘家當收容所!但我還是蠻橫地住了進來,至少還有一個地方,可以暫時收留我流離失所的疼痛。
單身女子自有香豔故事
不回家不聽杜林電話,即使電腦中的郵件,也幹幹淨淨删除了。周黎黎開車過來看我,問我是否想好了和杜林從此一刀兩斷,我又語塞。膽小鬼!周黎黎恨恨地罵:那你至少也找機會堕落一下啊!
閨蜜周黎黎的話,在我身上起到了醍醐灌頂的效果,是啊,男人可以在外面花天酒地,為什麼強迫女人必須守身如玉?周黎黎很高興我能在慘痛教訓後有如此覺悟,所以情願自掏腰包請我去卡卡都蹦的。這個無所不知的女人,将朱唇湊近我耳朵輕輕說:寶意,那裡有能讓你忘卻疼痛的好東西,相信我……
喝下兩瓶科羅娜,沒什麼别的感覺,就是很涼,在腹裡漸漸郁結成思念,我眼神清澈,一點都沒有醉的意思,心中裝得滿滿的還是寶兒乖乖的臉甜甜的笑,他最喜歡和爸爸媽媽一起去公園,看那些莫名其妙的動物……想起兒子,心就疼了,眼角有一些晶瑩液體不知不覺滲了出來。周黎黎拍拍我後背,遞一枚小小的白色藥丸給我:寶意,吃下就好了,煩惱皆消。我自然不信她,但也沒有更好的選擇,拿過藥丸,就着科羅娜吞下。
耳邊的音樂很吵,這時卻如潮水般漸漸退下去,隻留下一點溫柔撞擊耳膜,連扭動的人群都可愛起來,他們四肢舒展,在舞池中放慢動作,像是做體操。我也笑起來,微笑嬌笑媚笑奸笑……群魔亂舞中,我看到一個英俊男子徑直向我走來,五官是看不清的,大概是反光緣故,但身材很好,因為他把我的手握住,放在硬梆梆的二頭肌上,那裡突突跳動,像住了一隻小老鼠。下一秒鐘,身邊又騷亂起來,二頭肌忽然不見了,隻聽得此起彼伏的叫喊,這樣亂,連周黎黎都跑掉了,不過誰知道呢?也許她在我和猛男搭讪之前就已人間蒸發。
醒來卻道自家床
這可真丢人,原本是為報複杜林,但清晨卻是在家中大床醒來,他坐在沙發上,黑着一隻熊貓眼,一見我醒,就撲過來罵我:朱寶意你是已婚婦女難道不知羞啊還去那種場合跟男人眉來眼去竟然還喝酒醉個人事不醒!我以為自己酒勁還沒醒,狠命擰了自己一下,他卻又氣勢洶洶轉身走出去,回來時塞了一個面包一盒牛奶到我手裡,粗聲粗氣講:快點吃!
我不幹了,跳下床,也不管自己還赤着腳,把牛奶砸到杜林臉上,白花花的液體很誇張地流了下來:老娘出去尋歡又怎麼樣?你管我?杜林卻更兇,一把擰住我胳膊大吼:我還是你老公,怎麼能不管你?我的眼淚不聽話地流下來,嘴裡卻強硬:好,那我們離婚!
杜林愣住了,連寶兒去世我也沒有說過離婚兩個字,現在卻撐不下去了,其實,我躲開他,隻是不想時時刻刻回憶寶兒,他們兩父子,長得真像。生活就是這樣,危險隐沒在平靜之下,隻是你不自知,一旦察明,立即就會崩潰,無從收拾殘局。我躲了杜林這麼久,不是戀愛時耍小心眼的女孩,哄一哄騙一騙就能回心轉意,我其實是不敢面對,又不願妥協。
如此,我們卻依舊沒有離婚,杜林答應與我分居,給彼此時間空間來冷靜。
接受新感情如此之難
周黎黎卻已把我當作離婚女人對待了,她開始熱心地為我張羅相親,和各色男人出入茶樓飯館,甚至去麥當勞,坐在很明淨的玻璃窗前,大聲說話。那時會不自覺地想起寶兒,伸開兩隻小手緊緊抓住漢堡的樣子。吃一吃,杜林就要停下來,舉起紙巾,給寶兒,給我擦拭嘴角。糟糕,我又走神了!面前的男人饒有興趣地看向我,我的臉皮瞬間紅燙,辭不達意地向他告别,出門慌張跳上一輛出租離開。司機問我:小姐去哪?是啊,我去哪?想了很久,終于肯定地答:墓園。司機結結實實吓了一跳。
我要對寶兒說說,媽媽如果和爸爸離婚,要接受一段新感情,是多麼艱難的事。
我與杜林之間,想來已經沒有愛了,即使寶兒不去世,他也并不愛我,否則,不會去見初戀女友,就因為那個女人離了婚很可憐嗎?他就必須擔負起安慰她的責任。寶兒是維系我們的紐帶,沒有了兒子,婚姻是不是頓時會空出一大塊呢?
但我絕對沒想到的是,杜林也在墓園。
我從後面慢慢走近時,他還絲毫不覺,兀自和寶兒說話:孩子,你要是在天有靈,就保佑媽媽快樂吧!
我倉惶逃走,在路上丢失了一隻鞋,跑得那麼快,就是怕被杜林追上,被他追問,我為什麼不快樂。
回到媽媽家時,還有點失魂落魄,她把一隻牛皮信封塞給我:這裡是我一點積蓄,如果你和杜林分開,單身女人,手裡還是多點錢比較好。媽媽沒有再說其他的什麼,這段時間,我刻意放縱,杜林苦苦糾纏,她都看在眼裡,如果緣分盡了,大家強留都痛苦。隻是沒想到,一輩子愛财如命的她,會變得這樣大方。
橋歸橋,路歸路
周黎黎再來找我時,我就對她說,你去找杜林吧,反正對他的事,你比我還熟悉。周黎黎吃了一驚,但沒有否認。是,即使陷入失子悲痛的朱寶意,也不算傻子,杜林和初戀見面我如何得知?不是周黎黎給我電話又是誰呢?她帶我去狂歡放縱,找來的男人卻和尾随而至的杜林痛打出手;她還頻繁幫我安排相親,甚至搬來已經結婚的表哥來演這場戲。知道我為什麼要和路人甲約在麥當勞見面嗎?隻因上次我們一家吃歡樂全家桶時,黎黎表哥也帶着妻小坐在麥當勞。我不是那麼好騙的女人,不過是想把這個遊戲繼續得長久一些,看看我多年閨蜜周黎黎的真實底牌。但是現在,我無所謂了,與其三個人都陷入痛苦不得救贖,還不如橋歸橋,路歸路。
周黎黎看着我,眼神從慌張到仇恨最後潰不成軍。她哇的大哭,邊哭邊罵我:朱寶意你有什麼好?為什麼杜林隻愛你從不喜歡我?你争風吃醋他不怪你,你紅杏出牆他不恨你,甚至你們孩子死了,他也對你不離不棄,還每個月偷偷拿錢給你媽媽讓她照顧你多一點。朱寶意,你何德何能,他能這樣對你?
是,我隻是一個普通女人,但是我知道杜林早餐時雞蛋煎到幾分熟;他更喜歡穿哪種顔色的襪子;用手卡一卡,就知新衣袖長是否合他身;他父母生日是哪一天,應該送多少錢的紅包,買哪種禮物……這些,我全部記在心裡。
周黎黎什麼都好,從學校起便是風頭強健的女生,出來上班不到三年,便自己搞定了車與房,即使愛情,也不走尋常路,要靠自己處心積慮去争取才肯要。她怎麼甘心敗在我手裡呢?所以我一直裝聾作啞,看她表演。但是,選擇權實際隻在杜林手上,是不是?
把相思熬成紅豆
我搬了回去,杜林什麼都沒說,幫我拎包走在後面,回過頭,他的微笑非常殷勤及時,不似僞裝。我們生命中的确發生了好大一場變故,但好在雨過天就會晴,誤會會煙消雲散,是不是?
對了,我最近還懷孕了,每天喜歡吃酸東西,杜林便在我衣袋裡放了很多話梅,半夜還常常肚餓,驚醒後,杜林就去廚房給我做黑芝麻糊,淳厚的香味飄過來,我的眼底就慢慢濕了。我們失去過一個孩子,但還有機會,擁抱下一個小生命,隻要有愛,日子便可以繼續。
周黎黎這樣的女人,注定搶不到杜林,這點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隻是擔心,寶兒去世,我與杜林之間的橋梁斷絕後,我們會不會一路任性地各自奔走到絕境?好在那天,當我淚如雨下,率先在離婚協議上簽下名字時,杜林跑過來,扔掉我手中的筆,狠狠抱我狠狠親我狠狠罵我,他說:朱寶意你這個瘋子,玩到這裡也該回頭了吧?于是,我更緊地抱住了他。
就這樣吧,慢慢陪你看細水長流,也能把相思,熬成滴血的紅豆。
原載(《依戀》雜志)
●作家檔案
何競:常用筆名何二三。四川大學文學碩士、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系國内成功橫跨期刊、純文學的知名作家。曾任《四川文學》(中旬刊)、《思賢文學》編委。長篇小說《我的1911》成功簽售影視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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