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揀中心在東莞一個小城鎮裡,那是我的第二份工作,雖然前後不到三個月,卻成了我人生中印象最深刻,也是最不堪回首的日子。
我上的是夜班,晚上七點到早上七點,每個月休四天。工作地點在東莞的一個工業園區裡,這裡不僅有韻達,還有德邦、中通等國内大的物流公司。
面試很簡單,隻是問你能不能吃苦,身體健康狀況如何。但其實這都隻是走形式,他們是來者不拒的,因為這裡區位太偏,而且外來務工人員比較少,除了我這種學曆低,沒見識,基本沒法去大城市的人,才會來這裡。
工作讓我覺得不好的是入職前要無薪試工7天,這應該違反了《勞動法》,但我沒得選擇。而且我打聽了一下,園區内的物流公司都這樣,算是業内潛規則,你要是不能接受,就隻能離開。
當然,從公司角度來說,這種無底薪試工也确有必要。來這裡幹活的人,大多都是沒文憑沒文化的人,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能幹什、要幹多久。試工是一個互相了解的機會。
就我所在的三個月時間裡,親眼見到的試工後留下來的人還不到一半,有的人甚至不到一個上半夜就走了,因為這工作實在太艱苦。
分揀中心就像一個大集裝箱碼頭,我們在一米高的工作台上幹活。工作台大約有八到十個足球場那麼大,四周是編了号的一個個裝卸貨口,一排排貨車屁股朝工作台停靠着,打開後廂門裝卸貨物。
我一開始還挺喜歡這份工作的,雖然很累,但對于我這種沒文憑、沒背景的人來說,它實在。它不用跟人說話,不用開動腦筋,隻要你有力氣,撸起袖子幹就行了。
此外,這份工作還有一個好處,我上的是夜班。因為是在東莞,這裡的天氣非常熱,尤其是夏天,我入職的時候正好是五月份。白天太陽把廠房頂上的鐵棚曬得發燙,白天整個廠房就像一個蒸籠一般,如果是白天工作的話身體健康狀況不好的人,經常出現中暑情況,這種情況下工作,在整個廠區裡每一年都會有幾個人死掉的情況。
晚上雖然也涼快不了多少,但至少沒有太陽了。我上班後,搬運貨物不到一兩個小時,人就汗流浃背的了,這樣的情況要持續到第二天早上,期間很少休息,也根本沒有時間讓你去換衣服,換了也沒用,汗出的太快了。
幹這活能讓人快速掉體重,我有同事三個月内瘦了四十多斤。我原本不算胖,但也掉了近二十斤,所以需要你有強悍的體魄。
我們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一般情況下,早上下班前的兩個小時會比較清閑,可以幹一會歇一會,而從晚上十點到早上五點這段時間最忙,基本上一刻不停。
我們每天工作具體情況是這樣的:晚上七點上班,幹到九點,吃飯半小時。廠裡有兩個食堂,被不同的承包商承包,提供不同風格的食物。平心而論,它們價格公道,而且比較衛生,至少對于我來說是這樣。吃完飯後就從晚上九點半一直幹到早上七點,這期間就再很少休息,甚至沒法休息了。
因為時間太長,剛開始的時候我也不太習慣,經常幹到中途,大概淩晨三點鐘的樣子就餓得肚子咕咕叫了。有些人會自帶面包和餅幹,半夜抽空往嘴裡塞點。有些老員工就連着十個小時不吃東西,他們習慣了。但我知道那樣對身體不好,因為你一連十多個小時做重活,期間沒有吃的東西填肚子,這對人的身體損傷很大。我後來都帶壓縮餅幹,但常常是忙的忘了吃,等到清晨快下班的時候,發現又已經不餓了,就是累,想睡覺。
我們早上下班前要開個例會,會總結當天工作中的問題,一般兩三分鐘講完,畢竟搞搬運貨物這種東西,主要是讓你出力氣,還有不要分揀錯誤,不像那些需要動腦子的辦公室白領,一開會就幾個小時的開。
下班後我們才開始吃飯,對于别人來說是早餐,對我們來說卻是晚餐。我們大多數人每天就吃兩頓,也隻有時間吃兩頓。
吃完飯後我一般回住處洗澡洗衣服,這個時候算是我一天當中最幸福的時刻。但衣服是很難洗幹淨的,因為我們是搞搬運的,衣服上難免沾到各種污漬油漬,而且衣服洗太幹淨沒有必要,因為第當天晚上還是會髒的。
而且經過了一個晚上的勞累,整個人都已經精疲力盡了,不想再花費心思去洗衣服。我們又沒有什麼社交啊,也不去見什麼人。我們每一天的生活就是早上吃早飯洗個澡然後睡覺,下午再醒來吃個下午飯,然後去上班。
我雖然是農村來的,小時候也經常幹一些重活,剛開始上班的時候,對于這種搬運重物的活和日夜颠倒的生活,我感到非常的不适應。在頭幾個星期裡,我一直處在這種狀态:我幹了幾個小時,就感到手腳抽筋,甚至有時候會感到天旋地轉都;沒天幹到半夜四五點就困得不行,站着随便往哪靠靠就能馬上睡着,好多次差點要摔到地上。
有時候仿佛自己在夢裡似的,大腦有時候極度恍惚,手腳也不聽使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了什麼。因為這個緣故,有一次我把兩包貨物的标簽貼反了,把上海的貼上了杭州的标簽,杭州的貼上了上海的标簽,幸好在裝車前就發現,被追了回來,驚得我一身冷汗。
每當淩晨,我被睡意折磨得心力憔悴這時候,我就會在心裡暗暗發誓,下班後回租房住一定要趕緊睡覺。可是到早上下班後,被清晨的清涼一陣,人又變得不困了。
而且長時間的這種逆人性的夜間工作,會讓人的生物鐘徹底混亂,晚上無法集中精力,白天呢又睡不着。
我看到有些同事,經常下班後去唱K,因為早上的時候KTV的價格比較便宜,我們都是鄉下來的,就特别比較向往那種短期瘋狂,但是能夠産生某些快意的事情,這也是我們在這小城鎮裡唯一的短暫的樂趣。
他們通常會唱到下午一兩點鐘,回去睡一兩個小時又來上班。我不是那種瘋狂的人,我不想把命丢在工作裡。所以我采用一些溫和的方式彌補自己的某一種精神上的缺失,比如說早餐吃好一點,或者去超市買買東西,雖然這裡的超市商品很少,也基本上沒什麼人。然後聽聽音樂,以調節心情。
我雖然沒有跟他們去唱K,但我并沒有因此而很好的入睡。每天早上下班後,我吃了早飯,然後躺在床上聽音樂,完全沒有入睡的意思。一來可能是白天不太合适人入睡,二來那個時候是夏天,我住的是農民房,根本沒有空調,有空調我也不敢開;到中午的時候,房間裡溫度高達30多度,悶得像個大火爐似的。開風扇也不頂用,有時候人中午醒來,感覺像躺在床上洗了個澡似的,非常難受。
每天隻要睡眠途中醒來,就基本上再也無法入睡了,我常常因此而為睡眠焦慮,畢竟我知道,如果睡不好的話,繼續做這種工作下去,整個人都會出現大問題的,在整個園區裡,每年因為工作猝死的人還不少,我來之前,在我們公司就有一個,據說他幹活太猛,一晚上裝了兩輛車,回家躺下後就再沒起來。我有時候也怕自己會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
而且我離職後不久,又聽同事說,廠裡有人跳樓死了,從辦公樓跳下來,就是我辦入離職的那棟樓。據說他跟公司有糾紛,無處可訴,絕望跳樓,從他選擇的跳樓地點看,可能有報複公司的意圖,但我在網上搜不到任何報道。因為物流園地處偏僻,工人又都不是本地人,仿佛一個和周圍隔絕的孤鎮,消息很難傳出去。
為了入眠,我想了很多辦法,包括喝牛奶,喝蜂蜜茶,喝枸杞,甚至買安眠藥,但都不怎麼管用。
最後我想到了喝酒,酒對于男人來說不僅是壯膽消愁的良藥,有時候也是助眠的良藥。我在早上下班的時候就跑小城鎮裡那個小超市買酒,牌子酒的太貴,我不敢買,我就買雜牌,也不敢買平裝的,隻敢買那種桶裝的。喝起來口感不咋地,但價格很便宜,也有确實有助于睡眠。
有時候我還一邊喝一邊看書,但常常是喝完後完全不記得看了什麼。一開始我隻喝上一小杯,躺下就能睡着,後來我要喝上二三兩才能躺下。晚上我是六點半起床,經過簡單的洗漱,然後就去上班。
有時候我早上喝了酒,雖然睡下了,但是到中午的時候還是會因為房間太悶熱光線太強烈,外面太吵了我也會醒過來,醒來的時候就會感到非常焦慮,沒辦法又隻能再多喝幾杯酒,逼迫自己睡下去,要不然晚上實在扛不住。
所以有時候,我睡醒後整個人都醉醺醺的,大腦也迷迷糊糊的,幸好我是走路上班,而且我的住地到園區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這樣在走路的過程中,我就可以散去身上的一些酒氣和醒酒。
有時候我中午喝的酒多了,在走路去上班的過程中,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的腳在顫抖,每一腳踏下去,路面的高度似乎都不相同。而且說不清楚是我的身體在搖晃,還是這個世界在搖晃。每當酒醒的時候,我就會感到困乏,覺得就像完全沒有休息過一樣。
這時候我就會有些懊惱,我會懊惱自己,為什麼到睡覺的時候不好好睡覺,要這樣折磨自己的身體,我恨自己的睡眠意志。以前都能睡的,現在為什麼就睡不了了呢。我發誓明早下班後要立刻睡覺,要放下不安放下焦慮,要好好的睡覺,好好的愛護自己的身體,可是到了明早,情況又和前一天一樣,周而複始。
在上班路途中,我會路過小鎮人家門口,我會聞到屋裡傳出飯菜的香味,看到别人已完成一天的勞動,正惬意地癱坐在沙發上,跟家人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我突然覺得好幸福。這個時候我心裡會有一些失落,但并不是特别深刻。
我住的地方,是靠近園區附近的一個小村子。小村比較雜亂,村民都種植觀賞植物,小到小盆栽,大到羅漢松,應有盡有,我估計他們應該是要把這些盆栽和植物送到東莞市區或者是深圳去賣的,有些植物估計價值不菲,村子出入路口都安了鐵門,晚上要鎖上,車輛不得出入。就連我上下班往返物流園,都要翻越一處鐵圍欄。
村裡生活并不方便,隻有兩個小賣部,賣的東西很少,沒有發廊,沒有餐飲店。所以我的日常生活用品,包括理發買衣服啊,基本上都要走到小鎮上去買,小村離那個鎮大概有半個小時的路程。我一般一個星期去一趟,把需要的想要的全部都買回來放着。隻有購物的時候我會感覺稍微爽一點,這大概就是很多女孩子傷心的時候喜歡購物的原因,因為購物确實會讓人感覺很舒服。
我都很少在網上買東西,雖然網上的東西便宜,品種也多,但村裡的快遞員都不上門,隻送到鎮上,要自己去取,很麻煩。而且不知道快遞員幾點來,白天的睡眠本來就珍貴而易碎,萬一被電話吵醒了,可能就再也睡不着,因此我甯願不網購。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份工作拼的都是體力和青春,隻有少數人能幹長久,因此公司總是在招人。人事部也跟我們一樣,非常忙碌,到鎮裡車站擺攤子,牆上貼招紙,APP發廣告,多管齊下長招不懈,隻要有人來應聘,都先拉到廠裡來試工,但願意留下來,真正能留下來的人也不多。
我們這裡也會偶爾出現一兩個女性員工,比如我來之後一個月,我們廠就來了一個女的,細胳膊細腿的,個子也矮小,跟本不是幹這工作的料,但人事部就是把她招來了,組長不能退回人事部,也不能推到其他組,隻好讓她試一試。
雖然我們都是男性群體,有個把女子似乎會讓工作生活環境增添點色彩,不過組長并不想要這種人,怕她幹活慢,拖累勞效,而且吃不了苦,幹一兩個月就跑,白白把她帶出來,浪費時間精力。
于是試工的時候,組長都會故意為難她,讓她上最累的崗,越是看起來不适合的人試工就越嚴格,假如她能扛下來,才能放心使用。不過一般情況下,這樣的試工很多人都沒試完人都跑了。沒幹過這活的人,開始時都比較煎熬,需要一兩周時間适應,身體條件本就差的就更不用說了。我試工的時候,因為不掌握技巧,兩隻手的食指指甲都反了,幾天後黑掉,後來脫落,兩個月後才長出全新的來。
我們廠也有一些殘疾人,是政府硬性攤派來的。每個企業按照總用工數,須接納一定百分比的殘疾人,據說之前因為沒有達标,我們還被罰過錢。雖然說不歧視殘疾,但當你跟他們在一起工作的時候,還是心理不滿,因為你要工作,有時候還要照顧他們的工作。他們不能輪崗,隻能固定在某些簡單輕松崗位上,造成安排工作時的不便,我們雖然無所謂,但組長并不喜歡他們。
幹這個工作會令人脾氣變壞,因為長期熬夜,過度勞累,情緒控制力明顯地下降,甚至喪失。在工作期間,我就跟組裡的幾個人吵過架,吵得很兇,有時我甚至想打人,是因為絕望而歇斯底裡。
到了當年八九月間,我終于熬不住了,我雖然自認為比較能吃苦耐勞,但真正做了這份工作,才發現,自己其實什麼也不算,這個世界上,勞苦大衆比比皆是。那種堪比牛馬的勞累,就像初中時詩人臧克家《老馬》寫一樣:
總得叫大車裝個夠,
他橫豎不說一句話,
背上的壓力往肉裡扣,
他把頭沉重地垂下!
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他有淚隻往心裡咽,
眼裡飄來一道鞭影,
他擡頭望望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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